楊絳講述:錢鍾書離開西南聯大的實情
一九三九年暑假,鍾書由昆明西南聯大回上海探親,打算過完暑假就回校。可是暑假沒過多久,他就接到他父親來信,說自己年老多病,遠客他鄉,思念兒子,又不能回滬。
當時他父親的老友廖茂如先生在湖南蘭田建立師範學院,要他父親幫忙,他就在蘭田師範任職,並安排鍾書到蘭田師範當英文系主任,讓鍾書可陪侍父親,到下一年暑假,父子倆可結伴同回上海。鍾書的母親、弟弟、妹妹,連同叔父,都認為這是天大好事。有鍾書陪侍他父親,他們都可放心;鍾書由他父親的一手安排,還得了系主任的美差。這不是四角俱全的美滿好事嗎!鍾書不是不想念父親。但是清華破格聘他為教授,他正希望不負母校師長的期望,好好乾下去。他工作才一年,已經接了下一年的聘書,怎能"跳槽"到蘭田去當系主任呢?他也不想當什麼系主任。即使鍾書這麼汲汲"向上爬",也不致愚蠢得不知國立清華大學和湖南蘭田師範的等差。不論從道義或功利出發,鍾書決沒有理由捨棄清華而到蘭田師院去。鍾書沒有隱瞞他的為難。可是家裡人誰也不理睬,誰也不說一句話,只是全體一致,認為他當然得到蘭田去,全體一致保持嚴肅的沉默。鍾書從小到大,從不敢不聽父親的話(儘管學術上提出異議),他確也不忍拂逆老父親的心愿。我自己的父親很"民主",從不"專孩子的政",可是我們做兒女的也從不敢違抗父親。現代的青年人,恐怕對這點不大理解了。鍾書表示為難,已有倔強之嫌;他畢竟不敢違抗父命。他父親為師院聘請的人,已陸續來找鍾書;按他父親的安排,找這人那人,辦這事那事,鍾書在家人的壓力下,不能不合作。可是就此捨棄清華,我們倆都覺得很不願意。
我們原先準備同過一個愉快的暑假,沒想到半個暑假只在抗衡不安中過去。拖延到九月中旬,鍾書只好寫信給西南聯大外語系主任公超先生,說他因老父多病,需他陪侍,這學年不能到校上課了。(參看《吳宓日記》"1939年9月21日,8∶30回舍,接超〔公超〕片約,即至其宅,悉因錢鍾書辭職別就,並談商系中他事。")鍾書沒有給梅校長寫信辭職,因為私心希望下一年暑假陪他父親回上海後重返清華。
公超先生沒有任何答覆。我們等著等著,不得迴音,料想清華的工作已辭掉。十月十日或十一日,鍾書在無可奈何的心情下,和蘭田師院聘請的其他同事結伴離開上海,同往湖南蘭田。他剛走一兩天,我就收到沈齋先生(梅校長的秘書長,也是我的堂姐夫)來電,好像是責問的口氣,怪鍾書不回復梅校長的電報。我莫名其妙,梅校長並沒來什麼電報呀!我趕緊給齋哥回了電報,說沒接到過梅校長的電報,鍾書剛剛走。同時我立即寫信告訴鍾書梅校長發來過電報,並附去齋哥的電報。信寄往蘭田師院。
我曾在報紙上看到有人發表的錢鍾書致梅貽琦和沈履(即沈齋)的信,我沒見到過鍾書這兩封信,值得重抄一遍。錢鍾書致沈履信如下:
齋哥道察:十月中旬去滬入湘,道路阻艱,行李繁重,萬苦千辛,非言可盡,行卅四日方抵師院,皮骨僅存,心神交瘁,因之卧病,遂闕音書。十四日得季康書雲,公有電相致,雲雖赴湘亦速復梅電云云,不勝驚怵。不纔此次之去滇,實為一有始無終之小人。此中隱情,不堪為外人道。老父多病,思子欲,遂百計強不才來,以便明夏同歸。其實情如此,否則雖茂如相邀,未必遽應。當時便思上函梅公,而怯於啟齒。至梅公賜電,實未收到,否則斷無不復之理。向滇局一查可知也。千差萬錯,增我之罪。靜焉思之,慚憤交集。急作書向梅公道罪。亦煩吾兄婉為說辭也……昆明狀態想依然。此地生活尚好,只是冗閑。不知明年可還我自由否。匆匆不盡。書已專函寄梅公矣。即頌
近安
小弟鍾書頓首
十二月五日
錢鍾書致梅貽琦信如下:
月涵校長我師道察:七月中匆匆返滬,不及告辭。疏簡之罪,知無可。亦以當時自意假滿重來,侍教有日,故衣物書籍均在昆明。豈料人事推排,竟成為德不卒之小人哉。九月杪屢欲上書,而念負母校庇蔭之德,吾師及芝生師栽植之恩,背汗面熱,羞於啟齒。不圖大度包容,仍以電致。此電寒家未收到,今日得婦書,附齋先生電,方知斯事。六張五角,彌增罪戾,轉益悚惶。生此來有難言之隱,老父多病,遠遊不能歸,思子之心形於楮墨,遂毅然入湘,以便明年侍奉返滬。否則熊魚取捨,有識共知,斷無去滇之理。尚望原心諒跡是幸。書不盡意。專肅即叩
鈞安
門人錢鍾書頓首上
十二月五日
致沈履信所說"十四日得季康書",即十一月十四日,錢鍾書到達蘭田師院的日子,因為他路上走了三十四天。給梅校長信上的"今日",當是泛說"現在"。他跋涉一個多月到達蘭田,方知梅校長連著給了他兩個電報。他不該單給先生寫信而未致信梅校長,這是他的疏失。梅校長又來電促他回校,實在是沒想到的"大度寬容"。不知前一個電報是由誰發的、什麼時候發的。我們確實沒有收到,不知校方是否查究過此電報的下落。第二個電報偏又遲到了一兩天。如果鍾書及時收到任何一個電報,他是已經接了聘約的,清華沒解聘,他就不能擅離本職另就他職。他有充分理由上稟父母,他可以設法既去看望父親而又不必離開清華。命運就是這麼彆扭。工作才開始,就忙不迭地跳出去"高升"了。不成了一個"為德不卒"、"有始無終"的"小人"嗎!鍾書所謂"難言之隱"、"不堪為外人道"的"隱情",說白了,只是"迫於嚴命",而鍾書始終沒肯這麼說。做兒子的,不願把責任推給父親,而且他自己確也是"毅然入湘"。鍾書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離開了西南聯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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