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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本來就是詐騙?

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不久,阿根廷導演加斯頓·杜帕拉特就拍出了《傑出公民》——男主角也是一位新晉諾獎作家,他被盛情邀請,回到久別的老家。結果是,風風光光回去,抱頭鼠竄滾出。在電影的結尾,發小開槍為他「送行」。當然,我乃禮儀之邦,山東更是孔孟之鄉,所以人民群眾不過是薅光了高密東北鄉莫言故居前面地里的苗苗,據說可以藉此沾帶些大作家的靈氣。去年一些P2P理財產品爆倉,又不知從何處傳來莫作家的壞消息,說他把獎金全部投入某項目,已然血本無歸了云云,逼得莫言老師不得不跳出來闢謠「並沒有」——你越是被萬眾矚目,越有人盼你攀高跌重,這也算是人性中共通的小陰暗吧。

莫言

今年,加斯頓·杜帕拉特又推新作《我的傑作》,這一次,他的「槍口」由作家瞄向畫家。而且,無獨有偶,照樣有現實中的真人真事主動給它做註腳。

1

「現在它『現代』了!你可以去賣了!試著把它賣給那些想買這幅畫的低能兒吧!」

——十年來沒賣出一幅畫的過氣畫家倫佐對著自己的畫作「咣咣」就是兩槍,然後揚長而去。

他的經紀人、畫廊老闆阿圖羅斯爾瓦怒而回懟:「你可拉倒吧,給作品摳洞洞,人家都做過上千次啦!」

電影就從這兩個合作了四十年、半是拍檔半是朋友的互杠開始。

年近八旬的畫家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有過一段短暫的輝煌,現如今,時尚的風潮已經拐了好幾個彎,可他還呆在原地。雖然還有一些殘存的名聲,偶爾還有一些天真小青年登門求教這位「在世的傳奇」,但他已經窮得房租都交不起,被掃地出門。好不容易幫他找到了一個委約單,給在阿根廷做生意的挪威資本家畫一幅畫,結果,他在已經完成的作品上添加了一個大大的不雅之物,完美地砸了自己的場子:我呸!身為獨立藝術家,必須堅持我手寫我口,怎麼可能接受臭資本家的委約呢?和許多曾經無限風光在險峰,而今鳳凰落架不如雞的人一樣,雖然狼狽襤褸,但那張嘴還是相當死硬堅挺。

《我的傑作》劇照

直到一場車禍後,畫家身心兩灰生無可戀,他向老朋友張開一個巴掌,上書「FIN」——但求速死,game over。

——故事如果結束在此處,那麼這部電影將是一部「我控訴!」的悲劇。

但或許正應了那句話:生死之外無大事。生死線上走了一遭,對老畫家確實有浹髓淪肌脫胎換骨之效,故事在這裡轉向,兩個拍檔決定大鬧一場:在媒體人的見證下,經紀人展示了一段老頭兒的視頻,在這段視頻里,他宣布:老子不跟你們玩了,當你們看到這段視頻的時候,老子已經死了。當然,又少不得把這萬惡粗鄙勢利的破世道狂卷一通。

《我的傑作》劇照

果然,經過這一番「事後張揚的自殺事件」,公眾的記憶被突然激活,大家突然意識到失去這位「在世的最後一位藝術家」是多麼惜哉痛哉嗚呼哀哉,而這無處安放的情緒迅即體現在他生前根本無人問津早已經被撮堆兒丟棄在倉庫里的畫作瞬間升值。拍賣、巡展、被評論家交相盛讚……種種他「生前」求之而不得的一切都隨著他的死訊蜂擁而至,居然還驚動了國際買家.在全球藝術品推廣營銷領域翻雲覆雨的大姐大,為死去的畫家策划了全球巡展,在被提及的巡展城市裡,就有大上海。聯想到近年來我國富豪在國際著拍賣會上頻頻舉牌的豪舉,被高大上的藝術品鎖定為目標人群也算順理成章。

——故事如果結束在此處,那麼,這部電影將是一部諷刺劇。當然,聰明如您,可能早就猜到了,老畫家其實只是「詐死」。鑒於過分劇透是一種失德敗興的可恥行徑,對劇情的陳述到此為止。反正劇情峰迴路轉,此後至少還會有兩個重大反轉。

「欺世盜名」毋庸置疑是個大壞詞,而作為觀眾,我們總是要在一部電影中尋找某種共情,可是,具體到這二位,它讓我深感是非對錯已經難以決斷,感情向背已經無法安放。有人覺得與上一部作品相比,導演的這部新作力道衰減,但以我的觀感,它對人性的嘲諷雖不及《傑出公民》那麼辛辣犀利,但它將觀眾置於非黑非白的灰色區域中無所適從,從這個角度看,《我的傑作》比《傑出公民》對世道人心的剖析來得更無情更曖昧也更深刻。

2

如果配合下面這條藝術新聞服用,「藥效」可能更佳。

兩個月前,英國著名街頭塗鴉藝術家班克斯《手持氣球的女孩》在倫敦蘇富比拍賣行成交,誰知就在拍賣槌敲下去的一剎那,這幅畫突然自動下滑,畫作穿過藏在畫框里的碎紙機,瞬間被破壞成一條一條的紙片。在場目睹這一場景的人們錯愕驚詫的表情被定格,像極了巴洛克風格描述的戲劇化場景。

班克斯《手持氣球的女孩》

粉碎機是班克斯早已埋下的機關,他在自己的網站上吐槽:「真不敢相信,你們這群白痴真的會買這些垃圾。」

然而,你以為拍賣行會尷尬嗎?恰恰相反,他們簡直要彈冠相慶摔杯為賀了:因為這幅「被自殺」的畫作經此一節反而「產生了巨大的影響」。蘇富比高級總監兼歐洲當代藝術負責人表示:「鑒於媒體對此噱頭的關注,幸運的買家將看到他們昨晚支付的104萬英鎊已經產生了巨額回報。」「現在它已成為破碎狀態下的藝術,我們估計這幅畫價值至少增加了50%。」

班克斯切畫瞬間

一幅牆上作品變成了一次行為藝術,毫無疑問,藝術家班克斯同學的名氣必然也因此更上層樓。再做一個誅心之論吧,假如有一天,這一事件進入被言說的藝術史,所有在場的人都會得意洋洋——他們參與了一次著名的行為藝術,雖然他們被班克斯譏諷為白痴。

——哈哈,多麼弔詭,在這整個聳動視聽的新聞事件中,居然所有的參與者都是贏家!就連萬里之外毫無瓜葛的我們,也作為吃瓜群眾圍觀了一場熱鬧,或許從此記住了這個藝術家的名字,或許連這個也不必,嘴一抹,繼續趕往下一個大型吃瓜現場。

班克斯真的是在無情嘲諷他的買家和市場嗎?還是他「一切盡在掌握」的策劃?又或者這一切不過是雙方彼此心存默契的合謀?畢竟,當代藝術已經日益成為一種「講故事」比賽——以色列學者尤瓦爾·赫拉利在他的那本暢銷書《人類簡史》中說,我們的祖先「智人」之所以能打敗比自己孔武有力的尼安德特人,就因為他們會講故事。會講故事多重要啊,故事激發了想像,想像本是虛的,卻能產生價值和構築價值觀,從而對「實」的東西進行加持、賦能。

3

突然想起在荷蘭看他們那幾位世界級藝術大師的感受。他們的傑作已經被複制了無數遍,但面對面的時候你還是會感動到心慌,這不僅僅是因為真跡的體量、氣味、凸起、質感是再精美的印刷品都無法替代的,還因為當我們與梵高或他的同胞倫勃朗、維米爾們相對的時候,雖然早已隔世,但我們可以領受到了彼此的真誠。畫家當然也是俗世中人,也要養家糊口,也有名利思想。即使「幼稚」如梵高,對藝術品的商品屬性當然也是清楚的,甚至比別人更清楚——他的叔父就是成功的畫廊經紀人,並且承蒙這位叔父的提攜,梵高曾經在畫廊里工作過一段時間,是藝術品交易市場的「業內人士」。但當他們拿起畫筆的時候,他們不羈的天才和表達的衝動常常令他們忘記了客戶心理市場需求等等,甚至完全背道而馳,以至於常常弄得自己狼狽不堪,倫勃朗和維米爾破產了,梵高瘋了。

唉,這些古典老派的人們啊。而現當代的藝術家早已經成功打破了生前備受凄楚死後備受哀榮的魔咒,安迪·沃霍爾的名言在此:「好生意就是最好的藝術」。而《我的傑作》中人物的表述更極致:「藝術本來就是詐騙!」

文化學者梁文道對班克斯事件有一段妙論:這幅畫被破壞之後,反而可以當成是班克斯對他原來畫作的二度創作,那就是一種「以破壞為創作」的表達方式。「所謂的在藝術里顛覆,再被體制吸納,好像是一個貓捉老鼠般永恆循環的遊戲。」

是的,這是一場遊戲,藝術家到底是在表達還是在表演?已經傻傻分不清。

《現代藝術一百五十年》的作者、在泰特美術館擔任媒體主管七年之久的威爾·貢培茲曾在他的書中不無嘲諷地寫道:

「總的來說,這個時代的先鋒藝術家即使在最激進、最具挑戰性的時候,也傾向於帶著調皮的笑容而不是一股怒容來呈現他們的作品。總趨勢是為了取悅,而不是為了戰鬥。」

他還說:「銷售高端藝術與銷售高端房地產實際上相差無幾。藝術經紀人是作品的『房產經紀人』,藝術家則是出售知識產權的委託人。兩種生意都需要有位於高檔場所的辦事處或畫廊……所有工作人員穿著考究、善於辭令,給人一種他們來自私立學校的感覺,也給整個骯髒的銷售過程一個體面的氛圍。」

嗯,這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傑作。

文|得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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