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外祖父的白鬍須
我沒有看見過我家的財神爺,但是我總是把外祖父與財神爺聯想在一起。因為外祖父有三綹雪白雪白的長鬍須,連眉毛都是雪白的。他手裡老捏著旱煙筒,腳上無論冬夏,總是拖一雙草拖鞋,冬天了再多套一雙白布襪。長工阿根說財神爺就是這個樣兒,他聽一個小偷親口告訴他的。
那個小偷有一夜來我家偷東西,從穀倉里偷了一擔穀子,剛挑到後門口,卻看見一個白鬍子老公公站在門邊,拿手一指,那擔穀子就重得再也挑不動了。他嚇得把扁擔丟下,拔腿想跑,老公公卻開口了:「站住,不要跑。告訴你,我是這家的財神爺,你想偷東西是偷不走的。你沒有錢,我給你兩塊銀圓,你以後不要再做賊了。」老公公摸出兩塊亮晃晃的銀圓給他,叫他快走。小偷從此再也不敢到我家偷東西了。所以這地方人人都知道我家的財神爺最靈、最管事。外祖父卻摸著鬍子笑眯眯地說:「哪一家都有個財神爺,就看這一家人做事待人怎麼樣。」
外祖父是讀書人,進過學,卻什麼功名都沒考取過,後來就在祠堂里教私塾,並在當地給人義務治病。他醫書看了很多,常常講些藥名或簡單的方子給媽媽聽。因此媽媽也像半個醫生,什麼茯苓、陳皮、薏米、紅棗,無緣無故地就熬來喂我喝,說是理濕健脾的。外祖父坐在廚房門口的廊檐下,摸著長鬍須對媽媽說:「別給孩子吃藥,我雖給旁人治病,但自己活了這麼大年紀,卻沒吃過葯。」他說,耳不醫不聾,眼不醫不瞎,上天給人的五官與內臟機能,本來都是很齊全的,好好保養,人人都可活到100歲。他說他自己起碼可以活到90以上,因為他從不生氣。我看著他雪白的鬍鬚被風吹得飄呀飄的,很相信他說的話。
冬天,他最喜歡叫我搬兩把竹椅,我們並排坐在後門的矮牆邊曬太陽。夏天就坐在那兒乘涼,聽他講那講不完的故事。媽媽怕他累,叫我換張靠背藤椅給他,他都不要。那時他70多歲,腰桿挺得直直的,沒有一點佝僂的老態。
坐在後門口的一件有趣的工作,就是編小竹籠。外祖父用小刀把竹篾削得細細的,教我編一種四四方方的小籠子。籠子裡面放圓卵石,編好了扔著玩。有一次,我捉了一隻金龜子塞在裡面,外祖父一定要我把它放走,他說蟲子也不可隨便虐待的。他指著牆角邊正在排著隊搬運食物的螞蟻說:「你看螞蟻多好,一個家族同心協力地把食物運回洞里,藏起來冬天吃,從來沒看見一隻螞蟻只顧自己在外吃飽了不回家的。」他常常故意丟一點糕餅在牆邊,坐在那兒守著讓螞蟻搬運,嘴角一直掛著微笑,鬍鬚也翹著。媽媽說外祖父會長壽,就是因為他看世上什麼都是好玩的。
要飯的看見他坐在後門口,就伸手向他討錢。他就掏出枚銅子給人家。一會兒,又來了一個,他再掏一枚。一直到銅子掏完,他才搖搖手說:「今天沒有了,明天我換了銅子你們再來。」媽媽說善門難開,叫他不要這麼施捨,招來好多要飯的難對付。他像有點不高興,煙筒敲得「咯咯」地響,他說:「哪個願意討飯?總是沒法子才走這條路。」有一次,我親眼看見一個女乞丐向外祖父討了一枚銅子,不到兩個鐘頭,她又背了個孩子再來討。我告訴外祖父說:「她已經來過了。」他像聽也沒聽見,又給她一枚。我問他:「您為什麼不看看清楚,她明明是欺騙您。」他說:「孩子,天底下的事就是這樣,他來騙你,你只要不被他騙就是了。一枚銅子,在她眼裡比斗笠還大,多給她一枚,她多高興。這麼多討飯的,有的人確實是好吃懶做,但有的真的是因為貧窮。我有多的,就給他們。也許有一天他們有好日子過了,也會想起自己從前的苦日子,想到受過人的接濟,就會好好幫助別人了,那麼我今天這枚銅錢的功效就很大了。」他噴了口煙,問我:「你懂不懂?」
「懂是懂,不過我不大讚成拿錢給騙子。」我說。
「騙人的人也是可以被感化的。我講個故事給你聽,我們的國父孫中山先生就是位最慷慨、最不計較金錢的人,他自己沒錢的時候,人家借給他錢,他不買吃的、穿的,卻統統買了書。他說錢一定要用在正正噹噹的地方。當他宣揚革命的時候,許多人都來向他借錢,他都給人家。那時他的朋友胡漢民先生勸他說:許多人都是來騙你錢的,你不可太相信他們。他卻說沒有關係,這麼多人裡面,總有幾個是真誠的。後來那些向他拿過錢、原只是想騙騙他的人,都被他感動,紛紛起來響應他了。這一件事就可證明,人人都可做好人。你當他是壞人,他也許真的就變壞了;你當他是好人,他就是偶然犯了過錯,也會變好的。誠心誠意待人,一定可以感動對方的。我再講一段國父的故事你聽。」他講起孫中山先生來就眉飛色舞,因為他最欽佩孫中山先生了。他說:「國父在國外的時候,有一個留學生願意參加革命,後來又有點害怕了,就偷偷割開他的皮包,偷走了一份革命黨成員的名單。國父卻裝作不知道,等到革命成功以後,他一點也不計較那人所犯的過錯,反而給他一個官做。那人萬分的感動,做事做得很好。」
他忽然輕聲輕氣地問我:「你知不知道那一次咱家財神爺嚇走了小偷是怎麼回事?」
「不知道。」
「你別告訴別人,那個白鬍子財神爺就是我呀!」
「外公,您真好玩,那個小偷一定不知道。」
「他知道,他不好意思說,才故意那麼告訴人的。我給他兩塊銀圓,勸說他一頓,他後來就去學做手藝,沒有再做小偷了。」
他又繼續說:「我不是說過嗎?哪一家都有個財神爺,一個國家也有個財神爺,做官的個個好,老百姓也個個好,這個國家就會發財,就會強盛。」
這一段有趣的故事,我一直都沒有忘懷。進入中學以後,每次聖誕節看見舞台上或櫥窗里白眉毛、白鬍子的聖誕老公公,就會想起我家的財神爺——我的外祖父,還有他老人家對我說的那段話。
「施比受更為有福。」這是古今中外顛撲不破的真理。外祖父就是一位專門將快樂帶給人們的仁慈老人。
我現在執筆追述他的小故事時,眼前就出現他飄著白鬍須的慈愛面容。他活到96歲,無疾而終。去世的當天早晨,他自己洗了澡,換好衣服,在佛堂與祖宗神位前點好香燭,然後安安靜靜地靠在床上,像睡覺似的睡著去世了。可是無論他是怎樣的仙逝而去,我還是禁不住悲傷哭泣。因為那時我的雙親都已去世,他是唯一最愛我的親人。我自幼依他膝下多年,我們的祖孫之情是超乎尋常的。記得最後那一年的臘月廿八,鄉下演廟戲,天下著大雪,凍得人手足都僵硬了。而每年臘月的封門戲,班子總是最蹩腳的,衣服破爛,唱戲的都是又丑又老,連我這個戲迷都不想去看。可是外祖父點起燈籠,穿上釘鞋,對我與長工阿根說:「走,我們看戲去。」
「我不去,外公,太冷了。」
「公公都不怕冷,你怕冷?走。」
他一手牽我,一手提燈籠,阿根背著長板凳,外祖父的釘鞋踩在雪地里,發出「沙沙」的清脆聲音。他走得好快,到了廟裡,戲已經開鑼了,正殿里零零落落的還不到30個人。台上演的是我看厭了的《投軍別窯》,一男一女啞著嗓子不知在唱些什麼。武生舊兮兮的長靠背後,旗子都只剩了兩桿,沒精打采地垂下來。可是每唱完一出,外祖父卻拚命拍手叫好。不知什麼時候,他給台上遞去一塊銀圓,叫他們來個「加官」,一個魁星興高采烈地出來舞一通,接著一個戴紗帽穿紅袍的又出來搖擺一陣,向外祖父照了照「洪福齊天」四個大字,外祖父摸著鬍子笑開了嘴。
人都快散完了,我只想睡覺。可是我們一直等到散場才回家。路上的雪積得更厚了,老人的長筒釘鞋,慢慢地陷進雪裡,再慢慢地提出來。我由阿根背著,撐著被雪壓得沉甸甸的傘,在搖晃的燈籠光影里慢慢走回家。阿根埋怨說:「這種破戲看它做什麼?」
「你不懂,破班子怪可憐的,台下沒有人看,叫他們怎麼演得下去。所以我特地去捧場的。」外祖父說。
「你還給他一塊銀圓呢。」我說。
「讓他們打壺酒,買斤肉,暖暖腸胃,天太冷了。」
紅燈籠的光暈照在雪地上,好美的顏色。我再看外祖父雪白的長鬍須,也被燈籠照得變成了粉紅色。我抱著阿根的頸子說:「外公真好。」
「唔,你老人家這樣好心,將來不是神仙就是佛。」阿根說。
我看看外祖父快樂的神情,他真像是一位神仙似的。
那是我最後一次跟外祖父看廟戲。以後我外出求學,就沒機會陪他一起看廟戲、聽他講故事了。
現在,我抬頭望著蔚藍的晴空,朵朵白雲後面,彷彿出現了我那留著雪白長須的外祖父,他在對我微笑,也對這世界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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