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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大,就是換了一顆石頭心

他們沒有皮膚,只有一簇簇乾巴肌肉,他們的眼睛也沒有眼瞼,只徑直凝視著前方。」

未雕琢的心

The Uncarved Heart

作者 | 埃文·迪肯

譯者 | Xpistos

很難分辨一個人的心究竟是用什麼做的,至少是在撬開他們的胸腔之前。有些人的心脆如玻璃纖維,極易斷裂且無法修補;有些人的胸膛里則有著鋼鐵製成的心臟,足以與其自身的重量相衡。鑽石製成的心臟,堅硬卻易碎;細小齒輪和輪盤構成的心臟,倒計時滴答作響。只有沃倫人自己才知道到底雕琢了多少顆這樣的心臟,又在拿走我們原本的心臟後對它做了什麼,而我們自己則無權過問。

過去,我常常夢見主人將要賜予我的心臟,也曾在父親定額表的角落,或者母親從前線寄回的信函背面,日復一日地塗抹著粗略的心臟形狀。不眠之夜,我會把手放在肋骨上,感受搏動的血肉之體,並不斷自問到底犯了什麼錯。我可以肯定,其他所有回了魯斯特的女孩都已經有了自己的心臟,沃倫人出於特殊目的,為她們每人雕琢了一個,就像他們為我的母親、父親以及所有人所做的那樣,但唯獨漏了我。心臟未經雕琢的我,只比那些在污水坑裡收割夜草的當地工人要強上一點。

真是有趣——記憶的可塑性之強,甚至能夠為了順應信念而輕易改變。

伊莎維爾看起來不像間諜,她的行為也不像殺手——我想這就是她為什麼擅長這個的原因。孩提時代,我們常常一同玩耍。當然了,這是禁止的,但是哈默離魯斯特很遠,母親在遙遠的地方與叛軍作戰,而父親,呃,也只是履行父親的職責而已,沒有人留意到我。我偷偷地從莊園溜出來,小心翼翼地帶著一束說話草前行,穿過柵欄,躲開熟睡的守衛,下到污水坑裡。要保持隱蔽很容易。幾個雕琢過的工頭運氣不佳,這次輪到他們值班了。他們帶著面具,以免吸入沸騰的糖化桶所散發出的死亡之夢薄霧,但當地人卻並不受這薄霧影響。或許正如父親所說,他們根本不是人,但是我更願意相信這是由於地下埋藏著他們的先祖,死亡之夢對他們的意義更為重大。

回頭看來,或許讓當地人太過自由是一個錯誤,但是沃倫人並不在附近,而父親又是一個容易相信別人的人。另外,哈默人數十年來都還算安穩。母親把他們稱為煮熟的野蠻人,但是就像大多數士兵那樣,她關心食物的問題,更甚於行為是否恰當。

在那裡有一片紅樹林,離污水坑有段距離,因此煙霧不至於讓我發狂,不過還是能夠讓我看清當地人是怎麼工作的。我會爬進紅樹林的根系中,躲在儘是污泥和蟲子的水裡,假裝自己是母親的一位偵查兵,正在記錄叛軍的一舉一動。就是在這樣的時候,我注意到了伊莎維爾。

她看起來和我差不多年齡,有著光亮的古銅色皮膚,還有島民特有的淡紅色眼睛,經由太陽暴晒過的頭髮剪得短短的,耳朵略微有些過大。她也和其他人一起排隊,在種植園裡來回奔跑,可一旦輪到她去污水坑或者看火的時候,總會有些頂替她的位置。觀察的越久,我注意到的細節就越多,比如為什麼她的雙手沒有因為壓濾酒醅而變得粗糙,雙腿也沒有被糖化桶弄髒。

我把這些告訴了父親,而他只是揮揮手讓我離開,說只要能夠滿足夜酒的供應量,他並不在乎哪個孩子沒有工作。他已經對這些事情半管不管了,每天晚上依偎在任意某個吸引他的男僕的懷中入夢,白天就畫那些讓我盯久了就會頭疼的畫。母親一定知道,但她從來沒採取過什麼行動,或許她覺得自己也有責任。

我忘了自己第一次遇見伊莎維爾是什麼時候了,這很奇怪不是么?我只記得是因為自己太無聊了才去接近她的。

我們曾經赤著腳在肢灣漫步,爬上那些因為布滿了苔蘚和鳥糞而變得滑溜溜的石頭,仔細端詳由岩石雕刻出的一堆糾纏的手臂。有一次我問伊莎維爾,為何她的祖先只為這些雕像雕刻了手臂,而沒有面部、軀幹或者心臟。她看著我的眼神,就好像我在問她「向上的路是哪一條?」或者「嬰兒是從哪兒來的?」這種問題。

當我撅著嘴時,她會假裝端起一碗茶,模仿我們向沃倫人表達敬意時的樣子,雖然她知道我很討厭她這麼做。「世界是由雙手鑄造的,而非心靈。」

我推了她一把,她用力抓著我的辮子,疼得我眼淚都出來了。之後便是一場追逐,直到我們兩人都在瀉湖邊被蕨類植物遮蔽的陰涼處累得喘不上氣為止。伊莎維爾給我展示怎麼爬到巨大的蕨葉上,讓它們低低地垂向水面。她把雙腳浸在瀉湖裡,讓魚兒輕啄著腳趾上的皮膚,癢得哈哈大笑。我一直幻想著,或許會有一隻巨大的生物從水下中躍起,把我們一口吞掉,就像吞掉掙扎的蒼蠅一樣。

當我把自己的幻想告訴伊莎維爾時,她朝我輕輕地搖了搖頭。「這是你們被雕琢過的人所具有的問題,你們什麼都怕。」

「我還沒有被雕琢過,還沒有呢。」我爬回岸上。「我的媽媽被雕琢過,她就什麼都不怕。」

伊莎維爾又給我投來了那個眼神。「就連沃倫人也不怕嗎?」

雖然我從未見過沃倫人,但卻聽母親說起過沃倫人他們來時的故事——在關於灰燼和鋼鐵的可怕傳說中,黑翼之影從天而降,城市陷入火海。她說這是我們的錯,而雕琢能讓我們獲得拯救。她說話的聲音沒有顫抖,跟父親描述主人時一點都不一樣。我的父母都愛主人,每個人都愛他們。

這使我產生了疑問,沃倫人愛的是什麼。

「你害怕他們嗎?」伊莎維爾問我。

「你不應該談論沃倫人的。」

「到底怕不怕?」

「不怕。」我說,雖然我是怕的。

「很好,你不應該害怕。」伊莎維爾從蕨類植物滑進水裡,快得就像一隻米諾魚。我應該料到的,這肯定有什麼問題。對於一個未經雕琢的人來說,就算只是提及沃倫人也會招致毒打;整個村莊的人都學會了如何乖乖說話。但當時我只有8歲,而且缺乏後見之明。

我記得自己站在瀉湖邊,腳下的沙子熱得發燙,伊莎維爾在水下游向我,我知道她很危險,應該讓人殺了她,但我並沒那麼做。

在我真正做出決定之前她就游過來了,向我潑來一捧溫熱的水。我憤怒的笑聲打破了這斑駁的沉寂,就這樣,我們又成了小女孩。

我記得一共有五個人,三女兩男,都是叛軍的首領——至少按士兵們的說法,他們曾是首領。他們看起來什麼都不像,身上纏著鎖鏈,覆著淤泥。母親之前就派出了傳令員,工頭者讓整個村鎮為她的到來發出歡呼。那些士兵看起來並沒有比他們的囚犯好多少——身上穿的制服已經碎成了布條,步槍背帶緊緊地箍著肩膀,頭盔上的流蘇看上去稀稀疏疏的,就像打濕的頭髮。

父親和我在翼柱的陰影中等待著,他的手重重地搭在我的肩上,我可以感覺到他每次輕輕晃動,每次失去重心時都會略微帶動我的肩膀。那時我十五歲,已經好幾年沒見過母親了。要不是她的制服比別人的更加乾淨一點,我甚至都無法在人群中認出她來。她胸甲上塗過漆的鋼鐵就像蜻蜓的翅膀那般閃亮。當她攀上階梯時,我注意到她手臂下和領口附近的黑色污漬,而她摘下頭盔的時候,我發現她的頭髮沾有血污。

之後是一系列禮節的交換——父親鞠躬時身體的弧線就像一把優雅的馬刀,而母親的鞠躬只是彎了彎腰,速度快得就像士兵開槍。轉身走入人群前,母親向我點了一下頭。我不記得她說了什麼,只聽見當地民眾在看見叛軍酋長被迫下跪時所傳出的陣陣低語。

母親雙唇邊的線條加深了:「他們為什麼不能像文明人一樣歡呼?」

「他們就是這樣表達敬畏的。」父親說道。

「是啊,但是對誰呢?」

「如果想要歡呼聲,你就該呆在魯斯特。」

母親嘟囔了句什麼,讓父親搭在我肩膀上的手捏得更緊了。我一定是發出了一些雜音,因為父親鬆開了手,在他匆匆趕回莊園的時候,說話草正在悄聲低語。我沒有看母親,但是我感覺得到她的雙眼正在盯著我。因為我沒有動,在轉身回到人群中之前,她讚許地哼了一聲。囚犯們被拖向階梯,在祭壇上被拉開四肢,圍觀的士兵們爆發出了陣陣歡呼。

母親抽出了別在腰帶上的刀,插入第一個叛軍的胸腔中,鋸開肌肉和骨骼,然後將手伸入粗糙的傷口裡,把那個女人的心臟扯了出來。那是一個醜陋、不成形的東西,覆滿鮮血和肌腱。蒼白的傷口漫無目的地遍布在它的外表之上,就像孩子的畫一樣雜亂無章。

母親舉起了那顆心臟,就好像要迫我移開目光。我確實移開了,卻是在人群中搜尋伊莎維爾,極度渴望能看到她的臉。又有兩個叛軍酋長尖叫著死去了,然後我終於看到伊莎維爾了,她就在站在士兵和當地民眾之間一塊空泥地的邊上。

縱使她的族人身體搖晃、低聲議論,伊莎維爾卻猶如石刻般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看到最後一男一女兩位叛軍被拖上祭壇時,看著他們望向自己時,焦慮乃至絕望的情感湧上伊莎維爾的唇邊。母親的刀高高舉起,伊莎維爾的眼神與我相匯,直到獻祭結束時,誰的視線都沒有移開。

「拿著它們。」母親舉著心臟對我說,鮮血從她的臉上、制服上滴落,到處都是。

我竭盡所能控制自己不要嘔吐,感覺嘴唇厚而麻木,舌頭似乎塞滿了整個口腔。

「拿著它們。」

心臟在我手中依然溫熱,柔軟發粘,上面還有漸乾的血跡。在這麼近的距離下,傷口看過去沒那麼凌亂了,更像是由波浪形分支細緻地編織而成,,而非風中胡亂飄揚的細絲。我曾經見過英雄的心臟,用鋼鐵和最純粹的黃金鍛造,再以鉛鑲嵌,令其保持謙卑。母親的書房裡鎖著幾隻這樣的心臟。與之相比,叛軍的心臟看起來粗糙不堪,似是皮革製成一般。我甚至無法想像他們哪裡來的勇氣反抗我們。

我們在翼柱下一隻巨大的青銅火盆中焚燒了這些心臟。之後便是宴會——為士兵們準備的那場擺在了鎮子上的長擱板桌上,還有一場宴會是在莊園的大廳中舉行,專為母親、她手下的隊長、父親還有我準備的。

我們對著主人高舉茶碗,遵照傳統一飲而盡。在上前三道菜時,父親一直喃喃自語,並在桌面的湯漬中畫著奇怪的符號,而母親則沉默地坐在那裡,待侍者一揭開盤子就揮手讓他們撤去。軍官們試著引些話題,但他們的嘗試均告無果、徒留尷尬。

「他們說你已經開始接受訓練了。」母親說話的時候甚至都沒有與我的目光交匯。

「劍,火槍還有摔跤。」這些詞從我口中蹦出。「我也在練習優雅的舉止,還有——」

「你未曾練習過,」父親說。

我看向父親,他眼神中狂熱的專註讓我嚇了一跳。

「你只是一直在不斷地重複。」他說話的速度很慢,就像是在逐字吐詞。「你還沒有開始練習,因為沒有人和你一起練習。」

母親下巴的肌肉繃緊了一下,再一下:「我們決定——」

「是你決定。」

我盯著他倆中間的空地,只希望藏身於坐墊的柔軟弧線中。

「她在哈默能夠學到什麼?」父親問道。「這個滿是淤泥的墳場就是——」

「夠了!」母親一拳砸在桌子上,碟子跌到地上摔得粉碎。僕從們躲進了陰暗的壁凹內,赤足踏在光滑的地磚上接耳交頭。隊長們把撒了一地的湯和油打掃乾淨;除了他們的制服,以及更黑的膚色之外,他們看起來或許和當地人沒什麼區別。

這一次,我跟了父親,在他踉蹌行走時用一隻手臂環抱著他。他比我想像的還要輕,亞麻長袍下是柳編柵格般的肋骨。我可以感受到他心臟急劇的拍擊,不像我的心臟那樣發出潮濕沉悶的聲音,而是像翅膀飛快地拍打著窗玻璃時發出的聲音。我把父親帶走的時候母親沒有說什麼,只是雙手抱胸,慢慢吐著粗氣。

父親的房間里有許多畫,畫的都是風景,但透視之類的構圖讓我閉上眼睛都會感到頭暈。我命令僕人將畫反過去面朝牆壁,然後讓父親躺在床上。

「對不起,」他說,「我沒有這個天賦。」他用一隻冰涼的手抓著我的,舉起另一隻手叫夜酒。其中一名僕人倒了些茶,然後將一瓶夜酒放在父親剛好夠不著的地方。她給了我一個微笑,我才突然察覺到這是伊莎維爾。

她一句話也沒說,只是輕盈地退回黑暗中。

我起身去拿酒瓶的時候,忍不住一直向陰影瞥去,琢磨著陰影中還藏匿了誰。

夜酒如同瀉湖中的水一般清澈,淡而無味,但後勁很大。主人可以把整瓶酒一口氣喝完,但對於任何有雕琢之心的人來說,在海碗里多加一勺的量就會再也無法醒來。

我知道父親喜歡用當地人調製的一種熱甜茶來稀釋自己的夜酒,這種熱甜茶是用西葫蘆與甘蔗糖漿調製的,所以我往他的碗里加了幾滴。他舉起碗來,在躺回床上前把這碗酒一飲而盡。

」你會喜歡魯斯特的。「他的喉頭緊張地顫動著。「那兒有鑲銀大理石的翼柱,高到望不見頂。在舉行宴會的時候,他們會在翼柱之間掛上燈籠。在日出之門附近有一棵樹,我喜歡在士兵換崗時爬到牆上,那裡的景色就像一片繁星之林。」

「聽起來棒極了。」我用袖子輕輕地擦拭他的前額。

「我會帶你去那兒。」他的目光越過我,話語開始含混不清。「我們會去大鐘廣場,走遍所有通往恩庫之拱的路,然後再返回。如果你看到了喜歡的鐘,我會允許你敲的,雖然這樣是違禁的。我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曾經清理過它們,那些編鐘會記得我的。」

「那穹頂呢?」我問道,儘管身後有一片陰影,我依然感到很好奇。

「有些鍾大到需要讓二十個人來拉動鍾錘。」

「那沃倫人呢?」

父親沉默了許久,久到甚至讓我覺得他都已經睡著了,但當我起身時,他發出了一聲輕微的嘆息。

「有許多貨車駛入穹頂——滿載黃金、鋼鐵、煤炭和絲綢,什麼都有——我甚至都不知道主人能把所有這些放到哪裡。他們說這些東西會被送到另一個地方,但能送到哪裡去呢?我只進去過一次,在我被雕琢的時候,但他們讓我們面朝下爬行。我們都知道如果你抬頭張望會發生什麼。」

「被雕琢是什麼樣的感覺?」

「這就像……」父親用手撫了撫自己的胡茬。「就像是墜入了愛河。」

隨後夜酒奏效了,父親閉上雙眼,呼吸漸漸平緩,進入了睡眠的節奏。

我一直看著他,直到蠟燭快要燒盡,,但他臉上空洞和緊張的神情一直沒有消失。他一邊呻吟一邊低語,大聲呼喚著一些我從未聽過的名字。似乎強迫某人去愛沒法回應的什麼東西,是一件殘酷的事情,殘酷且無法抗拒。那一瞬間,我明白父親為何懼怕沃倫人了。

在房間陷入黑暗之前,我離開了,臨走時彎腰在父親額前上落下一吻。

我很高興我那麼做了。

次日早晨,人們發現他死了。母親手下的四個隊長也被殺了,他們的心臟被取了出來。那些軍官們手臂上有傷痕,似乎死前有過反抗。在父親身上,除了胸口有一個粗糙的洞之外,再沒有什麼其它痕迹。看到父親這樣我心痛不已。可我無法抑制自己的想法,死亡完成了夢境做不到的事,也終於消弭了父親臉上的渴望。

每個人都接受了盤問,主要是對僕從的拷打,有一些死掉了。我堅持去外面的樓里走走,但在這些殘破的屍體中,我沒有看到伊莎維爾。同時,我也對與一位穿著藍色胸甲、自稱阿奎特的圓臉女士共進午餐這件事有所疑慮。

她問我有沒有見到什麼不尋常的東西,或者什麼有異心的人。我當然想到了伊莎維爾,但是什麼都沒說。阿奎特給我講了幾個母親的故事。我想她本來是想說些趣事,但我實在沒法想像母親從靴子里喝啤酒,或者向誰發起挑戰,決鬥互扇耳光這種事。阿奎特表示,她和母親從孩提時就像姐妹一樣非常親密,因此她將我視為侄女。我一定表現出了驚訝,因為阿奎特移開了自己的目光,緊張地用手撫平了制服褲子的皺褶。她問我是不是還記得別的什麼,我回答沒有。

母親將守衛的數量擴增了一倍,並將所有本地工人集中起來,但這一切都沒能阻止殺戮。幾乎每天早晨都能發現被雕琢者的屍體,他們的肋骨斷裂,胸腔被掏空。激怒殺戮者的原因是因為我們掏出了叛軍的心臟,而不是殺死了他們的首領。叢林里擠滿了當地人,巡邏隊失去蹤跡。有一天我們醒來時,發現船隻在港口燃燒。在那之後,由於無法運輸出去,成箱的夜酒在碼頭堆積如山。每個人都非常緊張不安,我們以前只聽說過前線有這些事情,但如今,哈默的人們似乎也想下鍋了。

那個訓練我的瘸腿老中士被調走了,這樣母親就可以親自照顧我。一開始我很興奮,但我們的話題只圍繞著作戰和殺戮。她喜歡讓我背著一袋袋大米,嘗試將手臂掙脫出來,或者將拇指戳進橙子里,練習戳眼技巧,直到衣服上滿是橙子的汁液為止。

想要逃掉這些訓練,比完成它們更加困難,這也讓我更想見到伊莎維爾。自父親逝去的那個夜晚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她。幸運的是,等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對當地人的監視上時,我又一次逃了出來。伊莎維爾和我奔跑在哈默北部遼闊的蕨類叢林中,追逐著樹貓,在山上沖刷下來的厚厚的紅色粘土中留下赤腳的腳印。我們從未見過一個當地人,但是伊莎維爾卻總保持神秘的微笑。我知道她是想讓我詢問父親死去的當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她會留下少許線索:比如詢問我是否認為父親的靈魂已飛回了魯斯特,或者其他雕琢者被擊退時。我還會否留在這裡。我沒有回答,並非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我不確定真相會對我產生什麼影響。就算在最快樂的時候,我的心裡也是亂糟糟的。

有些時候我會恨父親沒有反抗,難以忍受的怒火讓我只能勉強控制著自己不去撕碎窗帘,或者把床邊的屏風踢出個洞。然後,我會看見父親之前的理貨單,上面有他一氣呵成的巨大簽名,這時候就好像整個世界都塌了下來,壓在我身上。

我知道母親很傷心,她對父親肯定還有至少那麼一點愛情——就像上過油的鋼鐵上嵌入的纖細金銀絲——但這隻能讓她更冷漠。她會帶著巡邏隊深入叢林,一次消失上數天甚至好幾周。我看得出來她想離開,但父親死後哈默便沒有人守護了。士兵們從魯斯特來到這裡,然後被殺。隨後更多的士兵來到這裡,大多數不是太老就是太小。母親稱呼他們為「肉湯士兵」——老兵就像是難嚼的肉,而新兵就像是湯中的綠色蔬菜,只能讓她手下的隊長們嘲笑不已。

我試著和母親一樣冷酷起來,但憤怒只會與日俱增,最後我爆發了。那時伊莎維爾和我去了肢灣。正值落潮,海中的洞穴顯露出來,我們用乾燥的蕨類編織了一些火炬,為洞穴探險提供足夠的光亮。起初,這些岩石雕刻的手就像是有紋路的凸起,手指部分已被時光與潮汐磨損殆盡。但隨著我們越來越深入,手指就越來越清晰。我瞥向那些手上的傷疤、殘缺的指甲,還有精心雕刻的完整指紋。每一隻手都張著,手指分開,就好像要夠到什麼東西。

我問伊莎維爾那些人是誰。

「所有人,」她說,「至少是所有死去的人。」

「真是太蠢了,靈魂是飄向天空的。」

「沒有翅膀也能飛嗎?」她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

「火葬時,柴堆升起的輕煙會帶著靈魂飛向空中。」

伊莎維爾做了個鬼臉。

我想像著父親也在這裡,陰暗而潮濕,除了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之外一片寂靜。他們拿走了他的心臟,我在想他是否還懷念那些鍾。

直到伊莎維爾用手臂環住我的肩頭,我才意識到自己在哭泣。她吻了我的前額,之後下頦。這很奇怪,當我和伊莎維爾互相擁抱道別,或者試著把對方按到海里去的時候反倒更加親近。但我從未像這般感受到她的存在——她呼出的氣息落在我的臉頰上,她的頭髮落在手臂上,撓得我脖子後邊直痒痒。我也吻了她,先是額頭,再是下巴,隨後我吻上了她的雙唇。我記得她的身體微微顫抖,但當我尷尬不已地停止後,她卻大笑起來。

「你的嘴唇好冷。」然後她又再次吻了我。

這持續了一會兒,但是我並沒有感覺到無聊。過了一會兒,我在想母親和阿奎特是否也如這般親吻過。

「關於你父親的事,我很抱歉。」伊莎維爾抱緊了我,我們的手臂纏在了一起。「但是如果你願意,我可以把它拿回來。」

「什麼?」

「他的心。」

我猛地把她推開,怒火陡然上升。受到的所有委屈開始沸騰,我開始對著伊莎維爾尖叫。我的父親從來沒有傷害過任何人,他甚至不想來這裡。他們怎麼可以殺了他?

伊莎維爾只是盯著我,眉頭緊鎖,她的嘴微微張開,好像以為能以幫凶的身份協助殺了我父親之後,回來與我繼續接吻。她的驚訝僅僅持續了幾次心跳的時間,隨後她咒罵了一聲站了起來,我們的鼻子幾乎就要碰在一起了。

「你的父親是個謀殺犯!」她叫道。

我不記得我們還說了些什麼,只記得她重重地給了我一記耳光。這讓我想到了阿奎特說過的事,她說她和母親互相擊打對方,就像是兩個決鬥者在進行血腥的爭鬥。這讓我笑了起來,也讓我開始對伊莎維爾進行反擊。

我們在發霉的陰影中纏鬥在一起,火炬在洞穴的地上噼啪作響。伊莎維爾身形更大也更強壯,但是我經過訓練。她把我向後用力一推,堅硬的石質手指扎進了我肩膀的肉中。我把石頭手指從肩膀中抽出的瞬間傳來一陣劇痛,我們都摔倒在地上。在摔落的時候我轉了個身,把屁股對著她,我著地的時候就壓在了她身上,我起身的時候腳趾向下壓,就像我母親教我的那樣。伊莎維爾猛地躍起,隨後大聲叫喊,一開始試著用頭撞我的腦袋,隨後試著用手肘猛擊我的肋骨。

我不假思索地夠著了她的臉,拇指按在了她的眼瞼上。我的心臟就像巨浪撞擊礁石,血液衝擊著我的耳膜,憤怒蓋過了我的理性。而現在我真的感到了恐懼。我不想讓自己有這樣的感覺。

我抽回了自己的手。「伊莎維爾,我——」

有什麼東西從側面擊中了我的腦袋,我倒在了地上。沒有疼痛,只有粘稠的鮮血,冰冷潮濕的石頭抵著我的臉頰。我記得自己試圖坐起來,但卻沒辦法讓自己的手停止顫抖。

伊莎維爾站在我身邊,抓著一塊碎裂的石頭,比我見過她任何時候都害怕。

「對不起。」她放下了石頭,跪下來,把她的手掌按在我受傷的頭皮上。「對不起,我很抱歉。」

我把她的手打開。她的手收回胸前,雙目在火炬的照耀下閃閃發亮。我想讓她再試一次,把我攬入她的懷中,然後求我原諒她。

但她卻跑開了。

當我跌跌撞撞地回到哈默的時候,已是明月高懸。母親進入叢林展開搜尋,但是守衛看到我都如釋重負地高呼起來。

我衝進莊園,阿奎特匆匆忙忙地召集僕從,讓他們帶著繃帶和乾淨的衣服前來,她差點撞倒一面屏風。我告訴她,這傷是在肢灣攀爬時摔的,但我能察覺,她並不相信這套說辭。

我們就這麼安靜地坐著,直到母親回來。我不知道究竟期待什麼,但她只是看著我,點了點頭,然後就走了。阿奎特走上前去和她說話,過了一會兒僕人們上前,把我帶回了自己的房間。

雖然我不想落淚,但還是哭了。

母親進來的時候已經快到早上了。我覺得她在房門外等了一陣,我很感激她給了我一些時間,讓我控制自己的情緒。

「我想要一顆心。」我說。

「我們本該更早談論這件事的。」母親在床上坐直身體,將手放在膝蓋上。「接受雕琢意味著穿上一件過小的盔甲。每次移動、每次思考,你都會察覺到它。很容易便會沉迷於自我改造,直到完全適應它。

我剛想開口,但她抬手示意:「讓我把話說完。或許我這麼做有點自私,但我想讓你有一個機會自由成長。這就是為什麼我把你帶到了哈默,為什麼與你保持距離。我應該愛你,但我做不到。」

她搖了搖頭。

我第一次注意到母親也有了灰色的髮絲,她的嘴角和眼角旁的皮膚也有鬆弛的痕迹。我將手臂搭上她的肩膀,如同一張彎弓般緊繃的肩膀。她的手舉起,又放下。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這樣。」她站了起來,理了理了她的制服。「現在太遲了。我的女兒,你會拿到你的心的。他們就要來了。」

當沃倫人來的時候,我正在穿靴子。很奇怪,這卻是我印象最深的事情。我以前都穿拖鞋和涼鞋的,穿靴子很奇怪,腳下只能感覺到堅硬的皮革,又熱又擠,感覺不到地面。阿奎特為我做了一套少尉的衣服,但是制靴工匠幾個月前就被殺了,所以我得穿著死去士兵的靴子。

我們的主人們乘坐著一艘白鐵製成的無帆船,船吃水很深,就好像只巨型海洋猛獸。船上至少有上百名戴著面具的士兵,他們的胸甲和盾牌上印刻著金色的心。他們在沙灘上分兩隊列隊站好,迎接三位沃倫人下船。

母親常把我們的主人稱為鷹,但在我看來他們更像是禿鷲。他們個子很高,脖子向前彎曲,禿頭,下巴周圍裝飾著一圈羽毛。沃倫人身著厚織錦緞,上面綉著複雜的圖案,這讓我想到了父親的畫。從我觀察到的手和面部來看,他們沒有皮膚,只有一簇簇乾巴肌肉,他們的眼睛也沒有眼瞼,只徑直凝視著前方。萎縮的雙翼從他們肩上垂下來,就像是破舊的斗篷。彎曲的喙上嵌有寶石。

他們拖著小步子跳到我們面前。母親和阿奎特站在我兩側,顫抖著,儘管這並非源自恐懼。我想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母親露出微笑。

「失敗了。死了很多人。」為首的沃倫人把頭歪向一邊,用一隻眼睛打量著母親,隨後是另一隻。「沒有夜酒。」

「我沒有任何借口。」

沃倫人瞥見了成箱堆在碼頭上的夜酒,咽了一口口水,然後低頭看著我。我移開了目光,聞到了他們噴了香水的長袍下散發出的血液和乾燥腐爛物的味道,努力不讓自己皺起鼻子。

「這是你的女兒?」它抬起了我的下巴,爪子按進了我的臉頰中。

「是的,主人。」

「她可以統治哈默嗎?」它左右晃動著我的頭,端詳我的臉,那隻手很用力,幾乎讓我失去平衡。

「一切皆如你所願,主人。」母親說道。

「很好。女兒統治,你去打仗。繼續進貢夜酒。」

我知道不該直視沃倫人的雙眼,但我猜測若直視他們的雙眼,也許能在其中發現同父親一樣狂熱而朦朧的眼神。

曾經我一直在猜測主人的情之所鍾,現在我知道了。

「這裡有許多叛軍,」母親說道。「比我們預計的多得多。」

「愛能征服一切。」沃倫人發出了輕蔑的咔噠聲,然後轉身走回碼頭。

母親並不想舉辦宴會,但主人的到來意味著哈默必須提供最好的東西。士兵們坐在桌前,盯著豬肉和野生稻米,而莊園里的僕人們準備的則是大盤熏魚、辣炒時蔬,以及用椰奶煮制的蝦。沃倫人坐在母親常坐的位置上,母親則降級坐在辦公人員的桌旁,在阿奎特旁邊找了個位置。主人們在宴會開始前就已經喝掉了一瓶夜酒,互相發出咔噠聲和聒雜訊,顯得十分高興。

僕人們在每個人面前都準備了又熱又濃的茶,我們舉起茶杯向主人致意。他們過了好一會兒才做出致謝,但終於有一個人注意到談話停止了,朝我們揮了揮手。

「別。」一隻手擋住了我。

我向上一瞥,看見了伊莎維爾,她穿著僕人的長袍,如父親死去當晚她的打扮。她向前俯身,假裝在擦水漬,然後盯著我的碗搖了搖頭,嘴唇抿成一線。

其他繞桌而坐的人舉起手中的茶。我本該警告他們,但是我看了看伊莎維爾,又看了看沃倫人,我知道自己並不想這樣做。我不想要他們的愛,他們的恐懼。我心上的每個記號都歸屬於我所在意的人——伊莎維爾、父親,甚至母親。儘管狂野又痛苦,但這就是我。

就算這樣,我也差點叫了出來,直到我看到伊莎維爾的臉,看到擔憂逐漸佔據了她的眼睛和嘴角。我意識到她在害怕,不為那些被雕琢者,甚至不是沃倫人,而是為我,她為我而感到害怕。

強迫某個人去愛一個不會有回應的事物,是一件殘酷的事情。

我放下碗的時候,注意到母親正從大廳的另一側看著我。她一定注意到茶里摻有足夠多的夜酒,可以放倒整個軍團的人。但她什麼也沒說,只把碗舉至唇邊,同他人一般一飲而盡。我只能認為是她設計了這一切——讓父親管理污水坑時失職,殺死叛軍酋長,懲罰哈默的人民,甚至迫使沃倫人前來——她不知怎的發現了這種力量,雖傷害她所愛之人,也讓她能保護自己無法保護的東西。

我覺得自己有印象,母親在手中的碗滑落時朝我點了點頭,在最後一聲含混不清的叫喊從她喉嚨里發出之前,她把阿奎特拉進了自己的懷中,緊緊地抱著她。我不確定,或許這只是我想讓她做的事。

許多人到處奔跑時踩過說話草,草叢發出陣陣哀嚎,與驚訝的守衛們發出的喊聲相互呼應。僕人們從壁凹處走出來時,伊莎維爾遞給我一把刀,眾人在倒下的主人軀體周圍圍成一圈。

我們一起向沃倫人走去,或許是因為夜酒,或許是因為無法置信,無論怎樣,沃倫人只是看著我們走過去,上下晃動腦袋,就像一群驚訝的鵝。

當刀落下去的那一刻,我記得自己在思考,這究竟是開始還是結束,如果沃倫人過來找我們呢,甚至我們做的事情是否正確呢?但我唯一能確定的,就是我們有了戰鬥下去的力量與勇氣。

說到沃倫人,我們只需要把它們砸開,看看裡面究竟是怎樣的。

小時候,我們常對父母充滿誤會,以為他們不會變老,對他們有著或過高、或過低的評估。我們厭惡與眾不同,盲目攀比,總想和同齡人一樣。

成長不就是這樣嗎?慢慢理解這個世界,慢慢形成自己的思維,逐漸雲淡風輕,但少年的熱情卻也一去不返。

——責編 孫薇

責編 | 孫薇

校對 | 孫薇

作者 | 埃文·迪肯:科幻作家。白天,他在俄亥俄州立大學研究古老的日本地圖,並對各種令人著迷的醫學實驗數據進行分析。他的小說刊載於多個知名雜誌上,包括Apex和每日科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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