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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晚年口述實錄

我始終是一個不及格的說明員

我十五歲就離開了家鄉,到本地的破爛軍隊裡面當一個小兵,前前後後轉了五六年,大概屈原作品中提到的沅水流域,我差不多都來來去去經過不知道多少次,屈原還沒有到的地方,大概我也到過了,那就是鄉下。所以我對沅水的鄉情,感情是很深的。後來有機會到北京去學習的時候呢,能夠寫的多半也就是寫家鄉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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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家鄉新的事情知道得還是少,比較少,知道的還是過去的。關於比較下層的生活,划船的船夫、縴手,小碼頭上的人士我比較熟悉。但是我的寫作應該說是失敗了,前前後後寫了三十年。我的思想比較落後,也許是嚴重落後吧!所以到了解放以後我就離開了寫作,又不能做空頭作家呀!因為沒有生活,思想又比較保守,一下子適應不來了,就轉到歷史博物館工作。

當時歷史博物館大約有十三個教授級的,我們在一塊。我清清楚楚記得,大家談到學習時都坐下來學習,我一天就泡在陳列館,什麼原因呢?因為我對文物沒有一點知識,有興趣沒知識,我只覺得這個東西應當好好地學。因此有個很好的機會,每一次歷史博物館的展覽,我都要參加,從開始展覽一直到關門,我都參加。什麼輝縣的,鄭州二里崗的展覽,安陽展覽,麥積山的,炳靈寺的展覽,楚文物展覽,全國文物展覽,我都參加了。特別是敦煌藝術展覽,我呆得特別久,差不多前後一年。我的基本常識就這麼點兒。所以剛才講我是專家,絕對不能相信的。我始終是一個不及格的說明員,主要原因就是東西越來越多,來不及了,人也老了,所以到了快八十歲了,又轉業了,轉到社會科學院歷史所。

怎麼是歷史所呢?我歷史又沒有底子,我主要是文物的常識,所以到這裡很顯然也做不出什麼東西。但是得到領導和各方面的支持,才起始,把六四年著手的、一本通俗性的、關於服裝發展同衍進的圖錄,得到大家的幫忙,特別是在坐的大家都知道的王▲同志的幫忙,才勉強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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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十年社會變化太大,這個工作遠遠配不上我們的要求,遠遠地落後。再一個原因,我是一九二八年就混到大學教學這一行,教散文——那也是騙人了——教散文習作,一直到解放我才離開學校。離開學校以後,我就直接到歷史博物館,名分上是做研究員,實際上我是甘心情願做說明員。

我深深覺得這幾十年生命沒有白過,就是做說明員。因為說明員,就具體要知識了,一到上面去,任何陳列室,我就曾一點不知道,什麼仰天湖的竹簡,二里崗的新的黑色陶器。我也有機會跑北京最著名的琉璃廠,我記得是三反五反的時候,參加三反五反關於古董業的問題清點。當時北京有正式掛牌的一百二十八個古董鋪,我大約前四十天就看了八十多個古董鋪,就是珠寶、皮毛我沒有資格看,其他的關於雜文物類的東西我幾乎都看到了。這個時候我長了不少的常識,我就總覺得——我有那麼一個偏見吧,就是要理解文物文化史的問題,恐怕要重新來,重新著手,按照舊的方式,以文獻為主來研究文化史,恐怕能做的很有限。放下這個東西,從文物制度來搞問題,可搞的恐怕就特別多了。

談談我到美國得到的印象

這個地方——美國,總的來說思想是相當混亂,在學校這些方面迷信錢啊,簡直是無以復加了!館子里到處貼了恭喜發財,到處都畫著錢的樣子,這就是唯錢是問。但是僅限於錢也不一定,研究還是相當出色的。

我就想知道他們研究的博士論文寫什麼,本來更詳細地了解應當去國會圖書館去看材料。研究中國文化,不一定有中文系,但都有一個東亞文化系,照例有一個中文專業。

他們做的論文照例都有一些很奇怪的,比如前不久到北京開中美史學會的人——我有機會參加啦,就聽到副秘書長談到,他們的論文啊,沒法子稱讚,沒法子對話。比如說「《金瓶梅》同荀子的關係」,這個太荒謬了,這題目還是向中國方面提出來的,中國專家沒法子對手,就好像打拳用另外一種方法打。還有人問我,他想研究「袁中郎」,我說我不懂沒辦法。

博士論文還是很莊嚴的,外國人對博士論文還是滿尊重的,他要有一個博士論文才能當教授,這個學位還是挺重要的。也有人做杜甫《秋行巴蜀》做了多少年。

有些東西我們是不可想像的,認真是認真,搞材料也很方便。讀書那兒的條件是太好了,一個不是研究生的在看書,有那麼大的一個位子,都有微型的看書的放大鏡,燈,還有打字機,要複印什麼材料,外面的廊子上有很多複印機,投個五分的▲兒,書擺在上面立刻就印出來了,要多少材料有多少材料。所以我去了。

他們把我當一個作家看的,其實我這個落後作家早就沒有資格了,承蒙他們的好意,也還有專門研究我的。我的很多文章他們都知道,不但知道,還知道是哪年哪月的,不是他知道,是圖書館知道。圖書館的不一定是入了名人錄的,不一定是名人。知名人士和比較知名的,按照他的習慣,都很詳細入他哪年做什麼,哪年做什麼。所以他們講笑話,錢偉長出去,人家知道他哪年寫檢討。所以人家要問到我,我也同樣不知道,但是他們知道。所以很多外國朋友、中國朋友充滿了好意,一定要我談寫作,我說這個我沒有資格說話,只能夠說二十年代我怎麼初學慣用筆,到三十年代這一段的社會背景和它的文學運動的情況。

儘管談這個,我還要爭取時間,達到我另外一個目標。所以幸好我還帶來一些服裝的幻燈片和另外一個專題的幻燈片。談一談,他們倒相當有興趣,完全出於他們的意外,有些問題太新了,他們是按著規矩——因為別人都是用轉手材料談中國問題,所以隔得很遠。

也有學考古的,都有考古系。他們的材料太少了,哈佛大學的中國東西算是最多的,我看了一個外國人捐的古玉,那就可觀了,恐怕科學院,故宮啦都不及了。

但是也有很多可笑的地方,有一個民俗博物館,他把最好的長沙出土的那塊▲床——國內沒有了——放到幹了,擺在那裡,怪可憐地油漆了,再加上一些不相干的戰國罈子罐子,他弄不清楚這個東西,從這個陳列法就看出他沒有發言權。特別可笑的是他把商朝的玉魚——玉雕的魚可以做切割工具用的,上面有個眼兒,他把它用塑料絲懸掛起了,叮叮噹噹的,讓人又擔心又難過,完全不解決問題。證明他們一般情況,特別是民俗部分,東西是應有盡有,但是不行,談到研究他們好像也不懂。這些有待於我們中國怎樣更大量地把這些材料整理,想法子印出來。

教中國文學的也碰到這個問題,研究明清小說,「三言二拍」,也做博士論文,《紅樓夢》有,陳獨秀有……再上去的古代的沒有。但它有一個好處,圖書館好,這是太值得我們學習了。陳列方面,看書的便利不能夠設想,一個人吃飯也可以看書,看書的條件實在太好了。

美國一面又重視錢財,一面又尊重知識,沒有中國人那麼多忌諱,當然政治情況不同啦!但是也麻煩。目前科技方面有好多成果,但情緒方面,某些方面的不安的情緒,是失業。反映到讀書人身上更容易見出來,資本家方面不消說。但是他的學校在社會上雖然有充分的自由,但還是在學校的圈裡。他特別的現象很奇怪,很不如中國。比如說每個人到六十五歲都要退休,退休也慘,沒幾個錢。現在有的就像楊振寧他們,吳健雄,還有我的一些朋友,都是第一流的科學人才,一年也就五萬美金,也是自己開車,自己做飯,生活都是平等化了。

還有一個問題很有趣味,就是為什麼博物館的東西,收藏那麼多中國的書啊,整理得真好,你到博物館的圖書室里就感覺到,我們哪年哪月能夠做到啊!這不是錢的問題,基本上都把書處理好,任何一個像我們都不大知道的雜誌,他都整理研究的。放到那裡,你複印東西五分錢一張。

——以上摘自在湖南省博物館的講演

沈從文晚年口述實錄

文學方面我沒有資格

談到文學方面,我沒有資格說,我只能來學習,這次我有機會出來,是先到廣州,再到長沙,主要還是學習。至於文學方面我沒有資格,事實上沒有發言權,已經隔了三十年。我在解放以後,就轉到歷史博物館,離開了學校,離開了創作界、文學界。

說到文學了,我就隨便談談吧。我的書呢,五三年就燒掉了,再加上這多少年的變化,我在這個文學方面是絕對沒有發言權的,絕對沒有發言權。

過去的呢,我當時動筆寫作,我只想做一個好像打前哨的,小哨兵樣子,來做些試探,探路子。路子通,大家都可以走上去,分頭並進,可以共同形成一個效果吧。因為當時我離開家鄉時,我的本錢就是小學畢業,資格就是小學畢業。所以大家知道我不能夠考進北京大學。那麼,我沒有別的能力,我非要靠著這一隻手撐著活下去,願望儘管好像很偉大,工作能力很低。

到北京充滿了幻想,總是以為最不得意可以去賣報哇,可以活下來。可又不能賣報,各個地方都有規矩嘛,像這麼一個鄉巴佬出去,說話人家都搞不懂,搞不清楚的,怎麼能賣報呢?再不成去討飯吧,那更難了,北京討飯非常之嚴格,大都市有規矩,每個街道都有一個討飯的頭頭,手裡拿個棒棒。我到歷史博物館後還專門買這麼一個收藏。

但是呢,真是奇蹟啊,居然能夠活下來,活下來靠什麼呢,就是在軍隊裡頭什麼苦都吃過,說一切不在乎。餓還是餓的,沒有飯吃就沒有飯吃,飢一頓餓一頓是很平常的。當然啦純粹靠節食恐怕是抵不過消化這東西的。幸好我在清華大學、燕京大學、北京大學、農業大學這四個大學很快就結識了一些朋友,這些朋友都是在讀書的,都是搞文學的,有的搞政治的,知識啊常識啊都比我豐富;大概勇氣呢,我妄想沒有我的多。

一到吃飯困難餓得受不了的時候,我就到那裡去解決問題。農業大學在當時也很奇怪,就是好像是個家庭制的,有農場,學生可以分白菜,每個月每個人可以分得大量的幾百斤白菜,學這個園藝的;學家禽畜牧的可以分雞蛋。所以我一到困難的時候,就到那裡吃飯去。

「三·一八」的時候,我也跟他們搖旗吶喊啦,跟在前面走,拿一個小旗子,散傳單,我也不懂傳單內容,到東交民巷口都不能進去,只能遠遠的拿著傳單向裡邊撒,就是說那時候沒有結果。

我慢慢地來寫作,大概是在二二年。其實我連標點符號都不知道,要做作家?根本不是的,不是這麼打算的,不敢這麼設想,只是說萬一有一天我的作品能夠在報的尾巴上發表了,那我就興奮極了,就是天賜的恩惠了。

我頭一次發表大概是在一九二四年左右,都兩年多了;在什麼地方,在《晨報副刊》個小的角落裡面,是小孩子的作品裡面;得到多少錢呢,得到七毛錢,那是書券,大概是比當時抄稿子還要低一點。因為抄稿子當時是一塊錢一千字,我那個大概不值一千字,得了七毛錢的書券。但是對我說來,是一生的影響大,覺得有出路了。我的新的文章,作品,能在《晨報副刊》上發表,簡直是高興得不能設想了,真是做了王爺了,太高興了。

但是我曉得我隔得太遠,我的作品隔得太遠,從任何角度出發看,都是很幼稚的,非常之幼稚的。

剛才聽到什麼同志講呢,講嚴文井寫篇文章,談到我,提到有天我幫他改文章的事,我總是要寫得太快,改三次。其實我的那個文章,我還覺得最有趣味的,大家經常提到我的一個不成熟的《邊城》小說——那是一九三三年秋天,那時候巴金正住在我家裡,跟我住在一塊,我剛結婚,他一個月就先把《雪》那個長篇寫出來了,我那時候其實寫《邊城》都是到院子裡面寫,他到我書房裡面寫,我寫半年才寫完,他一下寫十萬字,十二萬字——我半年中間才寫六萬字。一方面也可以說我不善於寫中篇,另一方面,我總是有那麼一個認識,就是說寫得好的恐怕不在字數多少。你要達到效果,明白它的效果,你明白文字的效果,又明白它的內容什麼樣子能夠產生效果來,恐怕有幾萬字還是能夠的了。

一直到好像大家都稱我為作家的時候,我實際自己慚愧得很,我從來沒有想到過當作家,從來沒感到過我是作家。我生平也沒參加過公開講演,從來沒參加過,公開的集會我也很少參加。只有一次,「一二·九」的這些學生,北京各方面的負責人,他們在清華大學、燕京大學開了一個歡迎我們的會的時候,我是參加了那麼一次。所以我寫了那麼多,好像我熟了那麼多的人,實際上我對文壇的問題是完全隔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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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作家要排隊的時候我就不大習慣了

我是關到房門裡面來寫,讀書。到了學校以後就根本不同了,一天到晚談的短篇小說,寫的是,教人家的是,幫人家改的是,整個是成天滾到短篇小說裡頭了。再呢,就是給我有個機會,能夠活下去以後繼續學習的機會。

但是當時毛病也看出來了。就是在這個時候,快到三十年代,文學革命轉到革命文學。因為轉到了實際問題來了。另外我還知道文學革命是什麼:自由寫作,自己找出路,各自打天下;還有好處,在當時,可以說不管你李大釗先生也好,陳獨秀先生也好,胡適之先生也好,魯迅先生也好,那麼多沒有說是哪個第一,先排隊的。縱然他是第一,上帝也不指定這個,沒有人能指定這個,每個人一起始都是開步走,這個我認為好,能夠鼓勵年輕人朋友,不作興哪個在先,這是對我們後來的發展情況說,不同的一點,這也許在我思想上是個包袱,到了作家要排隊的時候我就不大習慣了。我總覺得寫嘛,是個職務,是個義務,不是個權力。這個寫得好么,是必然的。寫得好,寫十年八年二十年,寫幾篇像樣的文章,那是應當的。寫得不好是你活該不中用的,你努力不夠的。這是我的想法。我總是有這麼一個還是鄉巴佬的想法,沒有近代化的這種。

大家講我有天生啊,那是天知道,絕對沒有。我是相當蠢笨的一個人,我就是有耐煩,耐煩改。特別是改,這改大家不能一下想像,有朋友寫道——巴金什麼的說我「最耐煩改了」,因為我改來去,改來改去我文字就通順了。

那個時候我最抵抗這個批評家,我總覺得一個作家到某種程度,他自己是最細微的批評家,少少的一句話,一個標點,都非常之掂斤播兩地在那裡考慮。前後幾萬字,觀察上哎,這個地方同前頭有點矛盾,性格上或者他都考慮到,一個細心的作者。但這是從我們這些比較低能的學習者而言吧。有些聰明朋友那不是這樣,聰明朋友像老舍、巴金他們,稿子燒掉以後他都能夠複寫一篇。我要假定被燒掉以後,大家問我,沒目錄我都不知道了。為什麼呢,我是慢慢的湊攏來的,慢慢地湊呀!湊攏來的看起來好像很舒服,實際上很費功夫。

他們講到我是多產作家,這在當時是批評多於褒獎,都是開玩笑的說法。你沒有別的嘛,就是大量生產。他們不知道那個時候,我是完全當作學習來寫的,學習過程總覺得是寫來寫去。這多呢,不是因為要露面的,那麼這樣子試完再這樣子試,完全是個學習過程。但是這個社會變化太快,我原來是想學五十年,我也許有機會拿這個作品面對社會,但這個社會變化得太快了,不到三十年就變了,我是真正沒有發言權啦。所以就不能不改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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