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者:「希臘偽史說」並不新鮮,背後的歷史觀值得思索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王銳】
有不少朋友對「希臘偽史說」頗為青睞。所謂「希臘偽史說」,我覺得可以從兩個方面來看。一個是學術研究層面的。19世紀以來,隨著西方資本主義的發展,西方列強的國力大幅度增強,並開始進行全球範圍內的資本與殖民擴張。與此同時,在歷史主義思潮的影響下,實證主義史學興起。當時的西方史學家對希臘羅馬史進行了許多研究,並且這種研究不同於吉本《羅馬帝國衰亡史》式的敘事方式,強調通過各類史料來勾勒西方上古歷史圖景,比如伯里的《希臘史》、蒙森的《羅馬史》。
這種研究範式影響深遠,被視為探索西方文明之源的必由路徑。但是隨著20世紀下半葉後現代主義的盛行,「西方中心論」遭受嚴重的質疑,許多19世紀的歷史敘事也遭受極大的衝擊。1987年馬丁?貝爾納出版《黑色雅典娜》一書,認為古典文明的深厚根源在於亞非語文化,只是因為18世紀種族主義盛行,西方人才刻意遮蔽這一源頭。此論一出,西方學界一片嘩然,視作者為「非聖無法」,其思想效應不下於當年顧頡剛提倡的「古史辨」運動對中國史研究的衝擊。我想,當代流行的「希臘偽史說」,可以從這個學術脈絡上來理解。
《黑色雅典娜》,羅格斯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
另一方面,我們必須清楚認識到,任何學術研究,在現代意義上其實都不是一種高度抽離時代的「純學術」,而是帶有各種各樣的意識形態色彩,只是表現形式各有高明與拙劣罷了,刻意強調自己是「純學術」,其實很大程度上是一種自我偽裝。這在史學研究領域尤為明顯。
19世紀的實證主義,按照此學說的奠基人孔德的說法,其目的就在於藉此來發動一場「哲學運動」,以確立一種「引人向上」的輿論與道德風尚,進而形成一種改變時勢的「政治運動」。簡單說來,搞「實證研究」是為了「搞政治」。我想聰明的讀者一定不會覺得這種方式很陌生。因此,19世紀的西方上古史研究,雖然是在所謂「史料」的基礎上進行的,但通過排列組合史料而形成的歷史敘事,基本是在證明西方文明古今一脈相承,優越性自古已然,希臘的城邦政治具有無窮的政治智慧,是當代民主的古代先驅,等等。這種歷史敘事,隨著近代西方史學範式傳入中國,影響極為深遠。特別是近四十年的思想文化思潮,基本是在一種「與國際接軌」的主旨之下展開的,所以人們對於西方古今歷史的想像,明顯的帶有一種仰視、崇拜、歆羨的特徵。比如說探討為什麼希臘羅馬有民主,中國秦漢以來卻是「專制」;希臘哲學中有「科學精神」,先秦諸子盛行「統治術」;希臘城邦具有公民美德,秦漢以降只有「臣民意識」這樣的簡單的比較。在我看來,這些很大程度上都是偽命題,但是卻對我們當代的大眾文化精神、知識分子認同產生了很巨大但很不好的影響。
當近些年中國崛起的步伐不斷加快,西方內部出現各種經濟與政治危機,冷戰後的西方主流意識形態漏洞百出之際,一些有心之士開始質疑長期由西方所主導的19世紀式的希臘史敘事,這是很正常的事情。當然,有些「知識分子」可能對此嗤之以鼻,但他們別忘了,為什麼顧頡剛的古史辨偽雖然早已被證明大部分言之無理,卻依舊近代學術史上不斷被研究、追憶的對象?為什麼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卷上)》只從老子寫起,而把商、周兩代的思想觀念視為無物,卻沒有什麼文化人說胡適是「民科」,而把他依然作為文化偶像?這背後的話語權與政治文化訴求,其實是很值得人們深思的。不過,認為「希臘偽史」自然沒問題,但或許也需要更多紮實的、充分的研究,這是一個長期的過程,不能急功近利,甚至嘩眾取寵。同時還應注意到,新中國成立以來的世界史研究,曾經深受蘇聯史學界的影響,東北師大的日知先生就是典型例子,他的許多翻譯與研究,提出的不少學術命題,其實很有學術功底與啟發性。今天如何把這一學術脈絡再做挖掘,而不要再把美國視為唯一的學術思想來源,可能也十分重要。
胡適
與此同時,回到中國史的領域裡,夏商周斷代工程其實也有很多爭議。我覺得如果夏商周斷代工程能提供更多中國早期歷史與文明的訊息,這當然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一些西方人對此質疑也很正常,畢竟,近代以來西方什麼時候沒有質疑過中國?只是曾經有那麼幾十年,我們有充分的自信不去服膺這種質疑,而今天不少人卻把洋大人的質疑視為聖旨,意思就是說洋人都說你不靠譜了,你還有什麼資格在那裡說三道四,因為西方是真理的所在地呀。這其實不僅僅是一個夏商周斷代工程的問題,而是關乎文化觀與政治觀的事情。
其實我更覺得我們看待中國古代文明,是不是也可以換一個角度。中國自商開始,已經逐漸形成了一套國家治理的雛形,並且有了記錄生活生產經驗的文字,這兩點是中華文明能夠延續不斷的重要條件。到了周代,這兩點有更為深入的發展。我們翻看一下《尚書》,按照今天的觀點,它的內容不少是周代政治文告的彙編。從這些政治文告中,我們可以看到周人十分老練、純屬、精湛的治國藝術。同時我們看一下《詩經》,中古人表達情感、觀察社會、批評朝局,具有十分細膩的思考與想像。
比如我們今天還在強調的「憂患意識」、「民為邦本」、「無逸」等觀念,基本都產生於周代。《詩經》中的「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赳赳武夫,公侯干城」;「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這些詩句至今仍是大多數中國人抒發情感的重要憑藉。所謂「溫良敦厚者,《詩》教也」,使我們這個民族具有人文厚度與古道熱腸。毛主席的「忽報人間曾伏虎,淚飛頓作傾盆雨」,就很有古代《詩》教的影子。最後就是中國的史官傳統。至少從商朝後期開始,古人已經十分注重歷史經驗的保存與傳承。先秦古籍中記載的許多古代有德之人都是史官出身。按照《漢書?藝文志》的說法,老子也是周代史官。重視歷史教訓、傳承歷史精神,是中國文明非常重要的特徵。總之,早熟的政治智慧、記錄人們生產與實踐的歷史典籍、對日常生活的細膩感知,這才是中國古代文明的重要遺產。
這裡就涉及到另一個問題,如何以西為鑒,建立我們正確而自洽的歷史觀?去年暑假的時候,美國出現了較大規模砸毀歷史人物塑像的運動。比如對於羅伯特?李,不同立場的人觀點截然相反,難以調和。這其實就體現了特朗普上台後美國人在文化與精神上的進一步撕裂。所以前兩年歷史學家尼爾?弗格森建議特朗普成立「歷史顧問委員會」,其意義大概就是認識到歷史問題很可能成為動搖美國內部政治認同的隱患。其實早在2012年,美國縱橫家布熱津斯基在《戰略遠見》一書里就指出,美國夢日漸衰微的表現形式之一就是「美國人對基本的世界地理、時事甚至重要歷史事件的了解少得驚人」。比如「只有不到一半的高年級大學生知道北約當初成立的目的是對抗蘇聯的擴張,30%的美國成年人列舉不出美國在二戰時的兩個交戰國。」當然話說回來,這些訊息大概依舊不會影響中國國內某一類人對美國那種傻傻的、痴情的愛。
要求拆除羅伯特·李雕像的民眾
對中國而言,需要引以為鑒的是,中國有著悠久的歷史編撰傳統,歷史對於中國而言,是人們理解過去的最主要載體,總結經驗教訓的知識寶庫,確立未來目標的重要參考。作為一個大國,中國需要自洽的、合理的宏觀歷史敘事。特別是中國近代史,更與與近代中國人通過探尋、總結、檢討晚近走過的歷史道路,來認清中國與世界不斷變化的複雜情形,進而思考、展望中國未來發展道路息息相關。因此如何建立我們自己合理的、自洽的、具有厚度與廣度的歷史觀,或許是今日迫切需要重視的一件事情。這恐怕絕非知識分子圈子內「茶壺裡的風暴」,而是關乎文化領導權與政治穩定的迫切問題,值得認真嚴肅的面對。
關於中國近代史的問題,因為牽涉面過廣,恐怕難以三言兩語說清楚。但關於認識中國古代歷史與文化,我想毛主席的一些言論可以給我們許多參考。1956年,毛主席在同音樂工作者座談時指出:「實現社會主義革命的基本原則,各個國家都是相同的。但是在小的原則和基本原則的表現形式方面是有不同的。」因此,在中國建設社會主義,「應該越搞越中國化,而不是越搞越洋化。」具體言之,「中國的面貌,無論是政治、經濟、文化,都不應該是舊的,都應該改變,但中國的特點要保存。應該是在中國的基礎上面,吸取外國的東西。」凡此種種,無疑是這位偉大的革命者對中國革命之所以能成功的基本認識。18年後他最後一次回到故鄉湖南。在長沙,他對工作人員說:「中華民族的歷史了不起啊!你們有時間要多看一點歷史書籍,對提高政治、文化水平有好處。」而關於中國歷史,在此前一年,他在會見埃及副總統時專門提到:
「秦始皇在中國是有名的,就是第一個皇帝。中國曆來分兩派,講秦始皇好的是一派,講秦始皇壞的是一派。我是贊成秦始皇,不贊成孔夫子。因為秦始皇是第一個統一中國的,由中央政府派人去各個地方,修築寬廣的道路,不搞國中有國而用集權制,由中央政府派人去各個地方,幾年一換,不用世襲制度。」
在這裡,毛主席所表彰的以秦始皇為象徵的「秦政」,主要著眼於兩點,一是開創了中國的統一之局,設官分職,廣修馳道;二是制止了地方上帶有世襲性質的割據勢力,在古代(而非現代)的社會條件下,保證了基本的社會流動。所謂「百代皆行秦政法」,單從歷史遺產的角度來理解,應該指的是這兩個方面。所以說,如何從當代意識出發全面而深入的認識中國古代史,毛主席論秦政,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總之,這是一個傳統與革命的辯證關係問題,即中國傳統是經過革命洗禮的傳統,中國革命是具有傳統厚度的革命。許多人積极參加革命,說到底就是為了天下窮人不再過苦日子。中國傳統政治德性賦予革命者不辭辛苦、改地換天的勇氣與決心,革命者通過忘我奮鬥而取得的建設成就,讓中國傳統重新具備了發揚光大的現實條件。
這也就帶來另一個問題。如欲建立一種合理的、自洽的歷史觀,有沒有什麼障礙呢?我想當然有。除了學術研究的推進程度外,我想更與兩個對當代中國人影響極大的因素有關。一個是對革命,包括對毛主席的無端質疑,一個是對當代西方,特別是美國的跪舔式崇拜,這兩件事可以說是當代中國人最大的精神內傷,也是妨礙我們從中國歷史與實踐出發,胸懷祖國,放眼世界的最大障礙。當然,這些事情我想讀者心裡也清楚,所以就不必多說了。魯迅在《阿Q正傳》里強調,「老子曾經也闊過」是一種逃避現實的自我幻想,但我覺得對中國而言,「老子曾經也闊過」可能並不是什麼羞於啟齒的話題,因為中國古代文明長期就是東亞地區的普世文明,中國的政治制度、社會治理、文學藝術,長期在世界上處於翹楚地位,這其實也是近代許多革命者捨生忘死投身革命的精神動力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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