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覽」所謂詩人,所謂詩意
央視《中國詩詞大會》節目的風靡,掀起了一股全民讀詩熱。李白、杜甫、白居易、蘇東坡、李清照……這些千古流芳的大家,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炙手可熱。
這種現象,一方面照見了社會物質文明發展到一定高度時人們對於文化精神的渴求,另一方面又反映出詩、詩人在我們心中的神聖地位。
而在我看來,除了詩史上這些永久映耀的璀璨群星,除了當今以詩歌創作為職業的專業詩人,「詩人」也完全可以有另外一種含義,那就是雖然不一定會寫詩,但卻以一種詩意方式生活著的人。
什麼是詩意?也許有人可以將它詮釋得玄之又玄、高深莫測,在「意境」「美感」「韻律」等名詞中轉圈。我想,說通俗點,詩意也就是直面、承受、曠達種種的生活姿態吧!它是豐富的喜怒哀樂,它是獨特的性格情懷,它更是超然的心靈世界。
我並非信口開河。詩意之所以沒有那麼玄秘,是因為詩歌最早就起源於我們祖先的勞動生活,他們在筋力的張弛和工具的運用中,自然發出有節律的呼聲,這詩、舞、樂三位一體的模式,也當然是詩歌的發端。
「今夫舉大木者,前呼邪許,後亦應之,此舉重勸力之歌也」。祖先們在「邪許邪許」的呼號聲中,不斷賦予自己新的力量,減輕了身體的疲勞,獲得了一種愉悅。這種愉悅感,就是他們還無法定義的「詩意」吧!
所以,魯迅先生把叫著「杭育杭育」抬著木頭的祖先,幽默地稱作「杭育杭育派」詩人。而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中,更是保留著大量普通民眾「飢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的詩篇。
隔著歷史的漫長隧道,我們不仍能從「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的怒吼中、「於嗟女兮,無與士耽」的吶喊中、「一日不見,如三秋兮」的思念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的惆悵中,感受到關注生活、源自現實的濃濃詩意么?誰能說,這些沒有留下名姓的普通人身上沒有詩意呢!
撇開身份和聲譽,那些留下千古詩名的詩人,他們身上所散發出來的詩情和這些勞動者身上所具有的詩意,在本質上並無二致,都是描述生活的況味、傾吐真實的情感,使自己也使他人獲得柴米油鹽之外、世俗生活之上的滋養。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的淡泊隱士陶淵明,何其有性格!「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疏放豪士李白,何其有風骨!「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大愛儒士杜甫,何其有情懷!「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的瀟洒居士蘇東坡,何其有膽氣!「衙齋卧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的奇士鄭板橋,何其有溫度!
他們所傳達出的對民生大眾的關注、對權貴豪族的蔑視、對靈魂安適的倚重,和那些飢者勞者所表達的情感,都是精神的姿態。而無論是釋放哪一種情感,實際上都已高出生活本身、突破狹隘小我,表達出一種承受的坦然、洒脫的放達,因而能使我們超越實際的人生處境,獲得更高層面的精神啟迪和心靈享受。
因此,詩意確是無關乎會不會寫詩的。魯迅先生以雜文名世,詩名遠不如文名。然而,獨具慧眼的文學評論家李長之卻在《魯迅批判》中提出魯迅具有詩人的性格,這一發現使胡風頗有些忌妒呢,說是「讓他搶先說出來了」。我想,李先生的意思無非是說魯迅是很真實的,在對喜怒哀樂的由衷表達中捧出一顆真實的赤子之心,使我們在不盡的感懷中增添了生活的力量。
所以,由我們每一個人都可能具備的「詩意」來串聯,《中國詩詞大會》就不僅會壯大著李杜這樣永垂青史大詩人的聲名,也會鼓舞著白茹雲這樣平凡而有詩意的小人物的人生。
一位來自河北邢台的農民,36歲患上淋巴癌,前此,她的一個弟弟在幼時就已得腦瘤癱瘓。住院期間,她買了一本《詩詞名句鑒賞辭典》藉以打發時間,卻從此與詩詞結緣。與病魔頑強抗爭的她,從古詩詞中汲取了大量的營養。
她說,杜甫「多病所需唯藥物,微軀此外更何求」使她產生了強烈共鳴。你看,古往今來的詩意不都來自生活的實際感受么?她說,蘇東坡「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就是她該有的人生態度。你看,詩人和非詩人的詩意不都是一種人生態度么?她說,雖然生活很清苦,但她可以從詩中體會到人生的喜怒哀樂。你看,許多人的詩意不都是對塵俗痛苦的超越么?白茹雲對詩的執著熱愛使她成了一個苦難中有著詩意的人,她在升華著自我的同時,也給每一個普通人提供了詩意生活的典範。
那麼,賦予所有的人生活的詩意,使他們在任何情況下都能懷著一顆詩心堅定地走向明天,這既是李白蘇東坡們冥冥中的期望,也是《中國詩詞大會》真正的意義所在吧!只要詩心不沉淪,只要詩意不消失,李白、蘇東坡筆下的唐宋明月就會永遠朗照中華,杜甫、鄭板橋憂國憂民的情懷就會永遠傳承不絕。
德國19世紀浪漫派詩人荷爾德林寫過一首《人,詩意地棲居》,經過海德格爾的哲學闡發,「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成為現代人的共同嚮往。
詩人和哲人的本意可能都建立在工業文明使人異化的憂懼上,但我們斷不能忽略荷爾德林寫作這首詩時貧病交加、居無定所的事實,這樣詩意的人生態度竟然是建立在那樣卑微顛沛的現實生活上的啊!
白茹雲可能不會解讀什麼叫「詩意地棲居」,但她的可貴之處正在於做到了這一點。在與同樣受過磨難的杜甫、蘇東坡們的交會中,她恍然覺得疾病沒有什麼了,因為每個人都會遇到波折!
是的,多數人的生活總是苟且狼狽、雞零狗碎、坎坷顛簸的,但假如以一顆詩心觀之,則自古及今一帆風順能有幾人?天地之間一介小我又算幾何?那麼,我們就能變得從容淡定,只覺博大的原野取代了狹窄的視窗,寬廣的通衢取代了眼前的泥路,對人群的關注取代了對自我的哀憐。
我們雖然仍舊身在原地,但卻分明感到自己在超越,正騰升,欲飛翔。這一刻,我們萌發了詩心,我們洋溢著詩意,我們成了無法也無需用語言訴說的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