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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永玉:接受並調侃生活

心思無二用

子水:黃老,你在讀初二時便離開學校,但在繪畫、文學上卻取得了這樣今人矚目的成績,我想知道是什麼支撐著你呢?

黃永玉:其實你的前題不該這樣說,因為我沒有什麼成就,所以說不出來(笑)。一個人就是工作嘛,不停地工作,抓住它不放,老乾一樣事,幹了幾十年,總會作出一些產品出來。

如果勤快一點,用心一點,就希望這個產品的質量高一些。再有一些基礎,多一些朋友,不要厭棄前輩朋友、同輩朋友、年輕這一代的朋友,多一點來往,在畫畫這個領域裡面多用一些心思,多付出一些力量,時間長了,就喜歡上了。喜歡上就太好了,那就比較有熱情有勁頭,整個藝術過程就是這樣,心思無二用。

子水:今天從大門穿過來,看到這樣多的狗、花、鳥,都算你的愛好嗎?

黃永玉:這個不叫愛好,有條件就養一點。這裡院落這麼大,狗主要就是守門。花,是朋友送的,我怎麼會養花呢,養花的學問很大,像我這樣一般的人能養?養不了。

子水:你那本自傳體小說《無愁河的浪蕩漢子》進展如何,聽說寫了20萬字了?

黃永玉:現在沒有時間繼續寫,開完這個畫展,我恐怕就要認真地寫了,篇幅太長了。要認真地把它寫完,不然死掉了就可惜了(笑)。生死是很難說的,要拿專門的時間來寫,不然來不及了。

子水:這次在北京這個家待多久?

黃永玉:我很快就要回了,這個展覽會是4月1日,8號結束,我10號就走了,8月份湖南就要開畫展了,前前後後還有許多事情。還要接著趕我的小說呢。

黃永玉:接受並調侃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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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我叫「黃永裕」

黃永玉的故鄉情結深重,對於他,故鄉不只是記憶,不只是人到他鄉之後對故鄉的留戀,而是一種藝術上的必不可少的想像,一種不斷的能夠提供創造力的能源。黃永玉出生於湖南常德,半歲後隨父母回鳳凰縣老家。故鄉家中的木板牆上,至今有一片他4歲時留下的淡淡墨跡。幾筆簡單的臉譜圖案,上面還歪歪斜斜有幾個字:「我們在家裡,大家有事做。」

童年時代,黃永玉眼中的父親很可愛,父親會畫畫,愛音樂,但更重要的是父親的性格對他的影響。湘西人的幽默、樂觀、爽快、固執,早已融入他的血液中了。

關於黃永玉畫的價格,外界傳說——他隨心情好壞而定,心情好,畫價就低,反之價就高。有人說他的畫價是6萬元1平方尺,所以在北京幾十年,識相的都不敢開口向他索畫。他回鄉時,索畫索字者不絕,難以招架時,他自撰「啟事」一則,掛於中堂左壁。聲明凡索取畫、書法一律以現金交易為準,並將所得款項作修繕鳳凰縣內風景名勝、亭閣樓台之用。

子水:你的名字「黃永玉」是如何來的?兒子「黑蠻」的名字又是怎麼來的?

黃永玉:我的父母取的,那兒的「玉」原來是「裕」,「富裕」的「裕」,到了40年代,表叔沈從文給我改成現在這個「玉」字,我們不要把小事情擴展成一個很偉大的意義(大笑)。普普通通的事,我就害怕把它渲染成一個很特別的事,一般的事就一般的事。

可能有的人喜歡把他的事變成一種意義,黃永玉生都是意義(笑),歷史掌故都是意義,那就有點好笑了,平常就是平常。人也是這樣的,比如像我這樣的人一直畫畫就是了,再寫一點文章,但我自己如果把一件小事情吹成大事情,那樣的話就不太好,正正常常一個人過日子也是這樣子。

子水:給孩子起名「黑蠻」,很怪啊?後來有沒有改?

黃永玉:不怪,這個很正常,小時候又黑又蠻,很健康。有什麼改的(大笑),改來改去不還是個名嘛。

子水:你曾經說過「無論走到哪裡,都覺得精緻而嚴密的故鄉最好」。看來你也有很深的故鄉情結啊?

黃永玉:接受並調侃生活

黃永玉:我說鳳凰好是很主觀的,要大家說好那才叫好。我一個人說鳳凰好人家會說因為你是那裡人所以說好,現在大家都說好,看來那裡真有些好。

子水:故鄉鳳凰的好,在你眼中都包括哪些呢?

黃永玉:將來你去看看就明白了,也很難講,山、水、人都很好,一年四季都很好。不要動不動就談文化如何,說文化底韻就有些吹牛了。出一兩個人就說文化品位就高了?那個安徽、浙江、山東不也很多嘛,孔夫子出生的地方就一定文化品位高嗎?

只能說山水好,一年四季很清楚;人很淳樸,對外地人很親熱有禮貌。開放後,鳳凰變成歷史文化名城,大家都去那裡旅遊,都覺得真不錯,我們聽到當然很高興,但太商業化旅遊就不大好了,就眼前看還可以,還控制在文化文明的裡頭,沒有「太顯」那就好了。到了西安,那裡面有賣民間東西的小腳女人,見了我們還「哈羅、哈羅」,呵呵,那就危險了,是不是?

愛情的生物學問題

1970年,黃永玉給夫人張梅溪寫了一首情詩:「我們相愛已經十萬年。」他一本正經地對夫人說:「不是說人生百年結為一世夫妻嗎?十萬年也就是千世夫妻吧!」

十八九歲的黃永玉曾在江西一個小藝術館裡工作,就在那時,他碰到了廣東姑娘張梅溪。當時好多人都追求張梅溪,其中有一個航空站的青年,人長得很瀟洒。這個青年牽了一匹馬來,張梅溪很喜歡騎馬,兩個人便拉著馬走到大樹林裡面。黃永玉心想這下麻煩了,自己連自行車都沒有!但他有自己的高招——每次意中人出現的時候,黃永玉都在樓上吹起小號,雖然吹的技術不怎麼高,但是定點吹奏,終於打動姑娘芳心。後來,黃永玉問她:「如果有一個人愛你,你怎麼辦?」她就說:「要看是誰了。」黃永玉說:「那就是我了。」她回答:「好吧。」

子水:活到這樣一個境界,你覺得愛情是什麼?

黃永玉:愛情是一個生物學的問題,年輕的時候發情了,要找一個對象,然後生下孩子,就要把家庭弄好,就是一個動物的「窩」嘛,把「窩」弄得溫暖一點,就是過一種正常的生活吧。

我從前也講過,不要把愛情神聖化,羅密歐與朱麗葉十幾二十歲為了愛情而犧牲,如果他們沒有死,活到八九十歲還一天到晚親親我我,那不累嗎?那恐怕就有一點好笑啦。所以我就感覺到愛情是發情階段的一種產物,年輕人傳宗接代的前奏。

子水:你常在國外住一些時間,然後在北京這裡住些日子,再回故鄉住,三地感覺有什麼不同?

黃永玉:接受並調侃生活

黃永玉:可能有的人喜歡講我在國外如何,他自己開心,比如徐志摩當年講他在巴黎、義大利怎樣怎樣,看得人流口水,從前誰能到外國去呢?一個鄉下人能到上海就不簡單了,我們鳳凰到長沙就不簡單了,現在誰都可以去了,有什麼奇怪的?所以我到外面就是工作,我到外面看看展覽會、博物館之外就是寫生,該去的去了,哪能天天去呢?

其他時間我就背著個畫夾到處跑,不畫畫幹什麼呢?我到其他地方也是這樣。還有人問我到國外吃得習慣那裡的飯嗎?我說我幹校都住了三年,種地日晒雨淋都經過,還有什麼受不了的?所以今天看來,幹校還是有點好處的(笑)。那這樣好讓你再去一次如何?我當然不幹了。在某個生活歷程中它重要,像抗日戰爭八年,日本人在後面追,你在前面跑,讓你再來一次,當然不願意了。但今天回顧一下,是非常寶貴的,你們沒有,我就有。人生就是這樣,有不同的經歷。你們將來也一樣可以給子孫們講很多當年的事。

子水:作為一個藝術家,你認為最重要的品質是什麼?

黃永玉:老老實實,平平常常。得意的時候不要衝昏頭腦,倒霉的時候不要苦不堪言,腦袋栽到泥巴里去,不要自甘墮落,從容一點,平常一點,摔下來的時候就不感覺難為情。

子水:你覺得在藝術上天分有多重要?

黃永玉:拿我舉例,我就沒有天分。在小學的時候畫畫,我喜歡畫,但我不是第一,排隊也輪不到我,如果畫畫排隊從天安門排可能排到王府井才輪到我,沒有什麼天分的,就是喜歡。

喜歡之後,就比較執著,一直這麼工作下去,經驗積累,腦子的經驗、手的經驗積累就多一點,然後變成長期工作後就愛它了,這個愛也需要培養,終身不棄,一直緊抱著不放,經驗越積越多——就是這麼一個東西。天分別人有,比如說貝多芬就有,貝多芬作曲的時候,海頓就說,你的天分很高,但是你還不懂規律,我給你介紹莫扎特,他在薩爾斯堡,你到薩爾斯堡找莫扎特,告訴你規律,但是他兩次去薩爾斯堡都沒有成功,因為莫扎特的家裡朋友太多了。他接受了貝多芬,但是沒有機會教導他,貝多芬第二次去的時候莫扎特就死了,後來他還是掌握了這些規律。

子水:感覺你是一個非常幽默的人。

黃永玉:現在不隨便開玩笑了,但是心裡會看到、記得一些好玩兒的事。老頭了嘛要多點憐憫、多點愛護,有些事看在眼裡不大說出來了,讓人家難受不太好,但是寫出來還是可以的,所以記性比較好,看到有趣的事就記住了,記住了以後什麼時候用就拿出來。

子水:身處逆境的時候我們怎麼保持樂觀的心態?

黃永玉:誰問我這個問題我都要500塊錢——我告訴你這個秘密。實際上世界本身就是這樣,有順有逆,到了逆境的時候,你要用欣賞的態度來看它,站高一點,像上帝一樣看自己、看自己的處境,這樣的話,那種痛苦就少一點。

還有一點是我同別人不一樣的,這幾十年我身處的逆境太多了。過去斯巴達人的孩子從小要做引體向上的鍛煉,掛在樹上、放在岩石上日晒雨淋。我說我們是在接受意志上鍛煉,一直接受意志上和精神上的折磨——現在的人想這樣沒有機會啊,你不能說再來一次戰爭和運動。我在抗戰八年期間長大,從12歲到20歲,這八年可是苦得很。所有的苦難不是從今天開始的,也不是從近五十年、近百年開始的,五千年就有了,只是老祖宗們沒有留下印跡,我們只是其中的一個環節。你要懂得怎麼欣賞它。什麼事到了欣賞的時候,就好辦了,我正是這樣。那些年身不由己的時候你怎麼辦?比如說文革拉我們去鬥爭,你能反抗嗎?或者斗你的時候你做一次完全不同的演講?不可能的。那你怎麼樣呢,當你想自己像上帝一樣的站在高空看看自己的樣子,多好玩,我真的就是這樣的。身不由己的時候沒得說了,如果有可能有一點機會能夠自己決定,那就趕快決定,所以那時候我說謊、裝病都有的,幹嗎不呢?

黃永玉:接受並調侃生活

沈從文像大海

子水:你如何評論表叔沈從文這個人和他的作品呢?

黃永玉:我們是親戚關係,沒有什麼,(從前)經常去看看他就是了。很普通的一個長輩。他這個人很高尚和樸素,碰到困難很從容的;從文表叔他一心一意只想做一條不太讓人翻動的,被文火慢慢煎成味道也過得去的嫩薰小魚,有朝一日以便對人類有所貢獻。

從文表叔的為文與為人可稱得上我的活典範。他是完全應該獲諾貝爾文學獎的。我在表叔的墓前刻了一塊石碑,上頭寫著:一個士兵,要不戰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獻給他,也獻給各種「戰場」上的「士兵」,這是我們命定的、最好的歸宿。

他的文章文筆很講究,用心思處理,行文很典雅,說事情說情感非常準確。契訶夫就說了,沒有人說海像小孩說海這麼好了。就是說小孩子說得最好,海大!概括形式強。人家曾經問過我,怎麼畫畫才能畫得好?我就說該畫的就畫上去,不該畫的就別畫,只能這樣講。因為文化的某一個點沒有任何人三言兩語說得清楚。人家教了我幾十年的木刻,怎麼樣才能刻好?我就說該留得留下來,不該留的鏟掉。怎麼樣有這個本事控制它該留得留該鏟得鏟,這就很難說。說一個大作家,用三言兩句是講不清的。

子水:你年輕時設計過自己要走的路嗎?

黃永玉:年輕人什麼時候考慮過要怎麼做?不可能的。就是在某個時期你控制好就是了。比如說我,那時社會那麼動蕩,日本兵炸了幾十人就沒炸死我,這不是說自己就能控制的。另外一個我不會喝酒,不會賭錢,永遠跟書本在一起,逃難時期背了一大堆書走。人家對我好就是覺得這小孩挺誠懇的,挺努力、挺能吃苦的;老人家對我也比較愛護,說這孩子挺用功、挺專註的。今天我們成了老人家,看人也這樣看。

調皮搗蛋也有可愛討厭之分,討厭的讓人不願接近,可愛的也有它積極有趣方面的東西,不一樣。我這輩子跟書在一起,對老人家還知道感恩。

但在文革這個漫長的時間裡面,如果我們向老人家、大學者請教,他自己在運動裡頭還自顧不暇呢,誰還會談學術呢?所以這些年把一大批老人家都錯過了,錯過了很多高雅的關係,你就可以看出文革時期大家為什麼這樣渴求書本,因為沒有書本,一本書借來借去翻爛為止,若某個人借書不還就認為那個人道德敗壞,太沒有信用了。

那時評價一個人是很特別的一種標準。說某某人如何不好,因為當初他到我家裡,給了他兩個饅頭都不要糧票,他現在對我這麼不好!(笑)價值觀在特殊情況下是不一樣的。現在看沒有什麼要緊,那個年代吃兩個半兩一個的饅頭可是個大事。我年輕時到現在,常常想到人家給一個饅頭時的價值,並不因為現在一個饅頭不算一回事了,而把這個價值磨滅了。

子水:如果讓你重新選擇一次人生的話,你還會選擇作畫嗎?

黃永玉:我沒想過要選擇,生活如果還要有下輩子,再有下一輩子再下一輩子的話,那它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對不對?

新的時代總比舊時總要好,現在我們近黃昏了,你們年輕,所以都要努力工作。這個時代多少百年千年沒有碰到過的,大家過得這樣好,將來可能還要好,不正常的觀念一天比一天少了。這是理性地治理國家,而不是一個人治理國家。

我從前也說過,「五四」時代提倡民主與科學,基本上是個科學的問題,民主是一個反應的形式。就因為科學的關係,你不能隨便抓人,抓人不科學;你不能隨便貪污,貪污經濟上不科學,有空子可鑽,隨便打人這很不科學。所以,到了不隨便抓人、不隨便貪污、社會風氣很文明的時候,那就是科學的成果。反應出來的相對自由、民主是一種形式。

子水:你如今在閱讀什麼書呢?

黃永玉:我什麼都讀,因為我不是研究學問的人,讀書是消遣,同時可能哪年哪月在畫畫上會有用,但主要不是為了有用,是覺得學問的可愛。

萬荷堂主人

與黃老相約的上午,北京春天的沙塵正肆無忌憚地吹奏,我們的車行駛在通往他著名的「萬荷堂」的京通高速路上,心情竟有一絲的緊張。

約摸一小時的樣子,在黃老的兒子黑蠻的電話指引下,終於看到那個孤獨傲立於郊野的亭院,一如黃老的人格!尚未入門,卻被腳下門縫探出的狗爪子狗鼻子嚇了一跳,直到裡面的人引領走進時,也緊張至極。還未曾回過神來,忽然看到眼前站著一位戴帽子的和善「老頭兒」,於是握手,於是寒暄,於是放鬆。他帶我們進到廳堂後面安靜透亮的會客室,那房間屋頂中部是天窗,下面生長的植物花團錦蔟,一排歡叫的鳥兒慶賀春天的來臨。整個訪談伴隨這樣鳴聲,讓人不知不覺時間流逝而去。

之後,黃老拿鞭子在十數只「狗兒女」中開路,帶我們四處參觀,他的待人熱誠,盡在聊聊言語間。「萬荷堂」佔地六畝,門樓、角樓、影壁、迴廊台榭無不按傳統格式布局,卻又溶解了個性十足的黃氏作風。一池一堂、一牆一瓦、一花一木透露著從湖南鳳凰走來的人物的靈動與不羈。雖然沒有拜訪過他出生地的宅院,但想必亦被故鄉山水靈透賦予了別樣感覺。

採訪完畢,恰是午飯時間,他不容推辭地挽留道:「隨便吃一點,沒有什麼好東西。」走了幾步又講,他有許多朋友貪吃死掉了,所以他總是吃得很清淡。飯間,窗子上掛的籠子里,忽然傳出兩隻鸚鵡學舌的聲音,竟也是湖南方言!它們在說一句:老闆你好,老闆,你真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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