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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永玉叔叔的那點兒事

全文共4462字 | 閱讀需9分鐘

本文作者為著作畫家、國徽設計者張仃之子張郎郎,許多赫赫有名的文化人,比如艾青、齊白石、黃永玉、李可染、楊沫、董希文、王朔等等,都曾是他的左鄰右舍或多年好友,他把自己數十年來與國內眾多著名文化人的交往寫成文字記錄下來,讓我們也得以了解這些文化名人的另一面。

畫家、詩人、作家張郎郎

黃永玉叔叔搬到我們院兒,一開始並沒有引起這幫孩子的注意。首先,這院兒里美術界的名人夠多的了,而黃先生那會兒還不是個名人,所以黃先生搬來的時候,孩子們基本沒什麼反應。一來,看著面生,我們以為只不過就是來了個青年教員吧。二來,他們家沒有和我們一樣大的孩子,只有一個黃黑蠻,還是個小不點兒呢,所以感覺平淡。

1952年冬,大雅寶衚衕甲二號,左起:黃永玉夫人張梅溪抱著黃黑蠻,張仃夫人陳布文抱著張寥寥。

當董沙貝跑來告訴我,這位黃永玉叔叔是從香港來的,這才引起了我的注意。過去張光宇伯伯帶著張臨春就是從香港回來的,《木偶奇遇記》的原裝畫冊就是他們從香港帶回來的,可見那是一個洋地方。我首先關心的是,他們家有沒有我心愛的卡通畫冊,還有沒有令我們大為興奮的這類寶貝。後來事實證明,他果然有,還不是一件兩件。一件又一件,件件都精彩。

黃永玉搬到我們院兒的時候,他才28歲。那時候李可染先生也才45歲,董希文先生那年也才38歲,我爸爸才35歲,李苦禪先生是全院兒年歲最大的畫家,已經53歲了,可是今天來看,那時他們多麼年輕啊!我們大雅寶的這個院兒,真的是個藝術大磁鐵,美術界的「各路豪傑」都被吸引到一起來了。

黃永玉和張梅溪的結婚照

記得那是暑假裡的一個傍晚,大家吃完晚飯,我們院兒的老人拿著蒲扇和小板凳到大門口去乘涼了。我們這些孩子,就站在大門口的路燈下,海吹神聊。這時小生子上氣不接下氣地從院子里跑出來,說:「快去看看吧,新搬來的黃叔叔、黃媽媽在中院兒表演節目呢!」我們這幫孩子「呼啦」一聲,前呼後擁地就竄到了中院兒。

第一次見到黃媽媽,真不覺得她像個中國人,至少不是那個年代的中國人。她穿著一條杏黃色的「布拉古」(連衣裙),掛在肩膀上的似乎只有兩根帶子。裙子上面還橫七豎八地抹了些不規則的咖啡色道子。20世紀50年代北京就沒見有人這麼穿過,甚至也沒人見過這種花色的裙子。她頭髮紮成一個馬尾巴,顯得相當靚麗清爽。

黃媽媽隨著音樂的旋律搖來擺去地拉著一個酒紅色的手風琴(後來才知道黃媽媽拉的那手風琴是義大利的)……那時的北京哪兒見過這個景緻?簡直和外國電影差不離了。黃媽媽拉完過門兒,黃永玉叔叔和她一起開唱:

西班牙有個山谷叫亞拉馬,

人們都在懷念著它,

多少個同志都倒在山下,

亞拉馬開遍鮮花。

國際縱隊來到了亞拉馬,

保衛自由的西班牙,

他們要誓死戰鬥在山下,

亞拉馬開遍鮮花。

剛搬到一個院兒,黃永玉叔叔就以這種奇特的方式作為開場白,可以說絕對是獨出心裁。黃叔叔無論想出來什麼驚世駭俗的招兒,黃媽媽總是毫無保留地大力支持。我們真是被他們的熱情而感染,也同時被他們那個義大利的手風琴給震了。那時候,這種進口的東西在北京還是相當罕見的。這個院兒還算經常有人出國,但是這種類似奢侈品的東西我們根本沒見過。我爸爸可以說是中央美術學院出國機會最多的人,但是他決不會給我們買一部手風琴之類的東西,他真正捨得花錢買的,還是他心愛的徠卡照相機。他說這是工作需要,我當然同意。不過我也知道那只是一方面,真正的原因不言而喻——相機是他們這種大人的心愛玩具,尤其對畫畫的人,那就簡直是一定的了。

黃永玉叔叔揮動著手臂,鼓動我們一起唱歌。其實,這個歌我們早就會了,可一開始,我們都用蚊子一樣的聲音哼哼,接著就和黃叔叔同聲同氣了,後來越唱越高興,乾脆扯開嗓子吼了起來。

黃叔叔和黃媽媽那天都非常高興,這麼快得到了孩子們的認同。這院兒里的孩子一批准,他們就是名副其實的大雅寶人了。

黃永玉一家人

第二天,我和沙貝決定:一定要讓黃叔叔知道知道,這院兒的孩子不是等閑之輩。我們商量的結果,決定在我們院兒的走廊辦一個自己的牆報。於是我們集中在沙貝家裡,一起認認真真地創作漫畫,跟真事兒似的。

現在我還記得,我畫的是《人造地震》,畫面上是兩個小孩在房上,屋子裡的電燈泡來回晃悠。這是我們院子常有的事兒,大雅寶這個院兒比不上鬥雞坑那個院兒的,就是沒有自己的棗樹。可是隔壁的二號正好有兩棵棗樹,棗樹的枝葉都覆蓋在了我們院兒的西房上。每當棗兒一熟,我們就紛紛上房,接二連三,上躥下跳,於是各家的老人們就不斷地大呼小叫了,一來是怕屋裡房梁不斷掉土,二來是怕摔了孩子。她們寧願給孩子買棗兒吃,也不想讓我們上房。可是對我們來說,似乎買的棗兒永遠比不上自己摘來的棗兒好吃,於是我就畫了這麼一張畫。

沙貝畫了一張《中院兒在慶祝什麼?》。畫面上是中院兒的晾衣服繩子橫拉豎扯,掛滿了五顏六色的衣服,好像是彩旗飄飄地在慶祝節日。其他的孩子也畫了一些,最後終於湊滿了一版,我們就把作品仔細粘貼在用幾張報紙拼起來的襯紙上。

趁大人都在睡午覺的時候,我和沙貝、沙雷一起把這第一期牆報,懸掛在走廊的牆壁上。然後我們藏在沙貝家裡,像偵察兵一樣,仔細觀察路過的大人如何反應。每當有個大人從這裡經過,我們就緊張得喘不過氣來。等黃叔叔路過的時候,我們自然格外的緊張。我和沙貝哥兒倆都忍不住了,悄悄跑到院兒里,從牆角那裡偷看黃叔叔的表情。黃叔叔一看見我們的牆報,當時就停了下來,叼著煙斗仔細地看我們的畫。突然,他哈哈大笑起來,聲音特大,中院兒走廓里都有共鳴了。他笑得地動山搖,別看他個子不高,笑聲可真是高。

這就是我們的第一個回合,達到了我們預期的目的。

後來,黃永玉叔叔把我們「收編」了,他要求我們一本正經地辦起了正式的牆報。

不過,暑假我們最重要的活動仍然是斗蛐蛐兒。

張郎郎作品《鏗鏘玫瑰》 2017 布面 丙烯 綜合材料 100*75

黃叔叔也有絕的,他對我們說,他逮蛐蛐兒早就是多年的行家高手了。他讓我們全力以赴,好好去逮,回來以後才有資格去找他斗蛐蛐兒,大戰三百回合。

那時候,北京城四周還圍著城牆。因為交通慢慢發展了,原來的那幾個城門不夠用了,就在朝陽門和建國門之間拆了一段城牆,也就是我們這個豁子,讓大雅寶衚衕直接通向了城外。

這就是後來的雅寶路了。

於是我們整隊,向豁子外出擊,決心要逮回來最厲害的蛐蛐兒,誓言要在南小街一帶,勢如破竹,橫掃三軍。

且不說我們讓草棵子里的小咬,叮得渾身大包;也不提讓喇喇秧在我們胳膊上、腿肚子上抽出來一條條的紅印子;更別看我們一身臭汗、兩腳黑泥,反正是滿載而歸,雖然我們沒有逮著一個夠得上八厘頂尖的蛐蛐兒,可是我們的籠子里小紅、大黑頭各種蛐蛐兒都快裝滿了。我們為了讓蛐蛐兒舒服,還在籠子里塞上了一把青草。看來它們在裡面也很快樂,在我們回來的路上,它們已經開始此起彼伏地輪唱、合唱了。

第二天一大早,沙貝和我大概分了分,各自選了幾個將軍級的蛐蛐兒,放到準備好的瓦罐裡面了。沙貝告訴我,必須給它們吃辣椒,讓它們性子火爆,才能夠開牙。蛐蛐兒要是不開牙,那就算個兒大也沒用,關鍵在於戰鬥力。

經過幾天的認真準備,我和沙貝、李燕、小寶還進行了演習性的戰鬥,最後選出來三隻最厲害的蛐蛐兒,就相約一起到黃叔叔那裡去比個高低。我們一人捧著一個罐兒往前走,後面跟上了院子里的「梁山好漢」,大家都想看看這個空前的蛐蛐兒比武大會。

黃叔叔正在家裡加班兒刻木刻,平時他真正幹活兒應該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所以這個時候我們來找他,黃叔叔並沒有不高興,他樂呵呵地說:「好啊,你們的三個大將軍,準備哪個先上第一場啊?」

我們笑了,說:「先讓我們看看你的蛐蛐兒,我們再決定。」誰不知道那個田忌賽馬的故事,現在就是先得知道,他到底有沒有蛐蛐兒?有什麼樣的蛐蛐兒?你想,我們看黃叔叔每天忙得要命。他講故事的本領,我們早就領教了。如今就有點兒懷疑他的話里大概水分不少。先把大話放在這兒,以後再找轍。他一個香港人,知道怎麼玩蛐蛐兒嗎?不會,我們再教你。那會兒,我們真是有點兒要震震牛哄哄的他的意思。

黃永玉叔叔微笑著,慢悠悠地說:「好的,別忙,我來洗洗手。」他接著慢條斯理地洗手,然後點上一鍋煙絲,把他們家的小炕桌四平八穩地放在院子中間,再轉身回去,像魔術師一樣,接二連三地捧出了幾個大號澄漿底的專業蛐蛐兒罐兒。

一看他的罐兒,我們全體立馬犯暈,他還真是玩真的啊。這等級的罐兒我們也就在東四牌樓旁邊隆福寺的蛐蛐兒市上見過,我們這衚衕還沒一個玩到這一級別的。這些老罐兒又大又沉,價錢我們從來沒敢問過。

張郎郎作品《水底魚世界》 2015布面 丙烯 綜合材料 60*100

他「嗡」的一聲打開蛐蛐兒罐兒的蓋子,餘音裊裊,和打鑔一樣。哎喲,難怪有人管這種罐兒叫鋼罐兒呢。這一「嗡」絕對是一種金屬才能發出的聲音。

我們伸頭望去,還看不見蛐蛐兒,罐兒里鏡面一樣黃色澄漿底上,有一個小巧青花瓷過籠。他輕輕捏開過籠的頂蓋兒,那蛐蛐兒在家呢。那蛐蛐兒沒有八厘,也得七厘五,不但個兒大,還全須全尾全大夯,所謂大夯就是它的大腿。它渾身油亮油亮的,大黑頭點了漆似的鋥光瓦亮,那水牙就顯得格外潔白,那緊攏的雙翅,隱隱透出一層金光。

黃叔叔這時候就亮出了他的蛐蛐兒探子,那探子竟然是用白象牙做的桿兒,用棕灰色的耗子鬍鬚像做毛筆那樣用鰾膠粘在探子桿兒頭兒上。這探子又精緻又有彈性,黃叔叔拿在手裡,先伸頭看看。只見那隻偌大的蛐蛐兒,一氣兒就跑了半圈兒,彈了一下大腿,又突然猛地轉身,急急地前後左右地搜索著,時不時還停下來抖動身體。好么,這蛐蛐兒,一派「王者氣象」,英氣逼人,把我們全看傻了。

黃叔叔輕輕用探子一掃,它立馬開牙,雙翅一抖,「喳喳」叫了起來,還有節奏地顫動著大腿,似乎在擊鼓吹號、挑戰示威。

「哇!」我們幾個當時都驚呆了。我們這幫孩子在大雅寶的蛐蛐兒沙場上也都算是見過世面的主兒了,今天算又真正開了眼。這簡直不是一個級別的比賽,不賽不知道,一賽嚇一跳。剩下的不用細說你也能知道,我們的那幾場比賽,一共就是四個字,「落花流水」。最多一兩個回合,我們的蛐蛐兒只有逃跑的份兒了,我們那位「一號」選手,愣讓黃叔叔的「大將軍」給甩出了罐兒。

我們原本想震黃叔叔一把,沒想到讓黃叔叔把我們徹底地反震了一把。

黃叔叔笑眯眯地告訴我們,他的幾個「大將軍」的名字絕不那麼俗氣,不是叫「大紅袍」、「大青翅」之類的俗名。他的一號大將的名字叫「寥寥」……啊?那可是我弟弟的名字啊。黃叔叔解釋說,這隻蛐蛐兒叫聲厚重,寥寥是個粗喉嚨,所以起了這個名字。黃叔叔說,二號大將是叫聲清脆,所以就叫它「小仔兒」……哦,那是詹先生兒子的名字,因為他哭聲嘹亮。三號大將是個大啞翅,於是就叫「小弟」,那是李可染伯伯的小兒子李庚啊。李庚是沙喉嚨,他的外號「麒麟童」也是黃叔叔給起的。好嘛,原來黃叔叔的蛐蛐兒全借用了我們院兒小一幫孩子的名字啦。

我們笑得前仰後合,沙貝趕緊問:「你的蛐蛐兒到底是從哪兒逮的?」

黃叔叔一本正經地告訴我們說,就在中央美術學院後面的小山上。啊?我們怎麼沒想到那裡會有這麼好的蛐蛐兒呀?

第二天,我們馬不停蹄地跑到中央美術學院後面的小山上,狼煙四起,把小山翻了個底兒朝天,別說八厘的蛐蛐兒,就連個蛐蛐兒秧子也沒見著。黃叔叔就是這麼一絕。嘿!我們怎麼該信他的時候沒信,不該信他的時候,倒信了他。他那蛐蛐兒恐怕都是從隆福寺那兒買回來的。

後來我們才知道,黃永玉叔叔是拿我們開涮呢。雖然我們白跑了一趟中央美院小山,可是得了個明白。從那時候起,我們明白了黃叔叔是個愛玩兒,會玩兒的天生孩子王,要玩兒就得玩個地道。

來源:秋醒樓畫廊,本文選自張郎郎文集《郎郎說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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