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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遠方的上方

西藏:遠方的上方

米歇爾·泰勒在《發現西藏》一書中記述了一批暴力「征服者」的遭遇。那是在20世紀初,在英國貴族榮赫鵬(Yonghusban)及一位名叫麥克唐納的「將軍」率領下,一支英國遠征軍侵入了這片高原。顯然,榮赫鵬或者麥克唐納,都把自己想像成某種英雄,自信能夠超越自然為他設定的極限,並認為在他英勇的部隊的身後,浩浩蕩蕩的開發者的隊伍將接踵而至。故事的開始跟他的想像相差不遠,儘管他的隊伍只是一支由職業僱傭兵、無賴、牧師和冒險家拼湊起來的、數量僅為八百人的烏合之眾,他們卻一路長驅直入,輕而易舉地兵臨聖城拉薩的門戶江孜城下。英國人起初對他們如此輕易地通過了西藏境內一個個不設防的要塞感到驚異,他們隨即把該遠征行動當作一次易如反掌、類似於旅行度假的新奇經歷。沿途中年輕的軍官經常離開營地,到附近的松林獵取麂子和山雞,另一些人則大搖大擺地走進西藏人的村莊,欣常那裡「古老、具有中世紀風味及浪漫色彩」的寺廟建築和壁畫。直到1904年春天,入侵者來到了幾乎看得見布達拉宮金頂的江孜古堡的城牆下,不願看到自己的聖城遭到褻瀆的喇嘛們,才向英國人發出警告,規勸他們從哪裡來,就回哪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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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人由此斷定,「被迫」使用武力已不可避免,並像他們所擅長的,發起了攻擊,一舉擊潰了號稱有幾千人之眾、主要由農民和僧侶組成的抵抗隊伍,順帶著進行了一場大屠殺。在一個名為古魯的山口,遠征軍一次衝鋒後,地上便躺下600名西藏人的屍體。英國人發現,前來阻止他們的藏兵沒有統一的號令,很難稱得上是一支武裝力量,甚至連武器也不是軍隊提供的,而是士兵(其實全是臨時招募來的農民)的個人財產和物品。於是英國人一面輕鬆地開火,炫耀現代化武器的威力,一面嘲弄「西藏人破舊的武器(大刀、火藥槍、弓弩和弩矢)和他們奇怪的裝備(其中許多人還穿著中世紀的甲胄)」,一舉攻陷拉薩。

但跨過西藏人屍體進入聖城的歐洲人,最終感受到了比明火執仗的抵抗更使他們不安的東西,那便是「土著人」對他們的極度漠視。西藏人按傳統的信仰和生活方式繼續著他們的日常生活,布達拉宮和無數神山依然屹立在原處,當他們凝視著這些傲岸、聖潔之物,幾百個闖入的英國人就成了一群形容醜陋污穢、令人生厭而又無足輕重的遊魂野鬼。「拉薩的居民們似乎對於英國人的到達表現出十足的滿不在乎。」「人們從店鋪中和門檻內向士兵們投去一束滿不在乎的目光,就如同他們的入侵僅僅為一種暫時的麻煩和沒有多大意義一樣。」「征服者」們未遭到憤怒或者懷有敵意的對待,他們僅僅覺得自己在聖城的存在被西藏人認為是一種褻瀆神靈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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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群英國人眼裡,拉薩居民骯髒單調的生活與他們聖潔的宗教形成了一種荒謬的對比;而在西藏人眼裡,比世上所有怪事加在一起更荒謬的是,這些鐵石心腸、為了達到目的便無所不為、毫不遲疑地攻擊他人以至奪取對方生命的人,竟然自稱為宗教徒。一旦雙方開始用語言而不是武器來交談,西藏人便開始斷言:「英國沒有任何宗教!」僅此,就決定了西藏主人在這群不請自來的「客人」面前,具有無可爭議的優越地位。泰勒以一個大團圓的收場,作為那部書的結尾,顯然,這個結局,也遠遠超出「征服者」的預料:英國人在如他們慣常做的那樣,達到了賠款、駐員、禁止西藏在未經他們許可向其他列強租借土地等目的後,決定從佔領的西藏首府撤離,但精神上的勝利者卻是西藏人。

這個結果的確是「過於美好而使人難以相信」:一位西藏活佛將一尊很小的金佛送給即將率部撤退的榮赫鵬,並表示,他沒有個人財產,只能將這尊普通的佛像作為臨別贈品,惟一希望的是,日後每當後者看到它時,都能以友好的情感而聯想到西藏。榮赫鵬在黎明的城牆邊接受了活佛的贈物,頓時「感到了一種美妙的歡樂和巨大的美好願望」。「這種歡樂不斷地增長,以致極大的力量觸動了我的心。我從此以後再也不會產生壞念頭了,再也不會成為任何人的敵人了,整個自然界和整個人類都將沉浸在一種玫瑰色的燦爛光芒中,從此之後的未來只有光明和光彩奪目的美景。」 榮赫鵬死於1942年,那時,一場以「征服」為目的的世界大戰恰好到了最關鍵的時刻。彌留之際,他仍手捧活佛送給他的佛像,對那位朋友充滿思念,「認為這比他在人世間所擁有的一切更為寶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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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看見珠穆朗瑪。那裡居住著最高的山神。山峰以無與倫比的體量與高度,拒絕著一切事物的遮擋。即使在數千里外,我也能感覺到它巨大的投影。人們很難從視線中將它刪除。

珠穆朗瑪在我們轉過一個山角時突然出現。那幾乎是一個平行的視角,但我知道這只是錯覺,是距離暫時賦予我與它平等的權利。幾乎所有同伴都端起照相機,以紀錄自己的榮耀。當然,這種榮耀是虛假的,當我們真正來到珠峰腳下的時候,我們才明白自己不可能與它出現在同一個鏡頭裡,這一點如同我們不可能與神靈出現在同一個鏡頭裡一樣顯而易見。與珠峰的合影只是我們通過現代技術炮製的一個謊言。沒過多久,假象就被始終沉默的石頭擊碎。珠峰下面到處是各種形狀的石頭,像一個人丁興旺的大家族,彼此擠壓或者依靠。石頭掩埋了道路,使攀登過程異常艱辛。每個人的登山動作都像狗熊一樣笨拙和緩慢。沒有人說話,他們只顧艱難地喘息,甚至沒有勇氣仰望一下那懸在頭頂的山峰。

我還是感覺到輕微的激動。除了缺氧和疲勞帶來的正常反應外,我並無更多不適。我顯然有理由為自己冒險的成功沾沾自喜。在這一刻,我跨越了一道對自己封禁多年的門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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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時,我對攀登珠峰的英雄充滿敬佩。攀登珠峰的紀錄電影,是我在那個時代看到的第一部「大片」,不僅有著壯美的大場面,而且情節也驚險離奇——登上世界最高峰,本身就是一件離奇的事情。而祖國、人民這樣一些大詞,也在報紙廣播的裹挾之下洶湧而來,迅速將我覆蓋。於是,我在作文里表示了長大接好革命的班這類宏偉志願,顯然我病弱的小身體一時還無法給這樣的志願提供支撐。對於攀爬類動作有著先天的恐懼,心理與生理的雙重脆弱很可能使我慷慨激昂的表白成為空頭支票。每當體育老師帶領我們爬繩的時候,我都會愁眉不展。在搖晃的繩子上,我手臂吃力,身體笨拙,懸在半空的高度更令我暈眩。我像樹枝上一個搖搖欲墜的果子一樣忐忑不安。很多年後,我嘗試過攀岩,但仍以失敗告終。

我想像我這樣沒出息的人畢竟是少數,更多的人對於攀登充滿渴望。他們不僅用長度,而且用高度來計算他們的路途。顯然,這是在證實某種能力。於是,他們的視線開始尋找最大的攀登物,那麼,在大地上,就不可能有比攀登珠穆朗瑪峰更高的理想。最高的山神預示著他們的偉業也標定了他們的界限,他們的足跡不可能比珠穆朗瑪更高哪怕一寸。他們試圖證明自己的偉大,卻反過來證明了山的偉大。他們的全部努力僅僅驗證了山的不可超越。珠穆朗瑪提供了天梯也攔截了去路,它用最通俗的語言規勸人類——你們的生活其實是有限度的生活。

珠穆朗瑪收容我們的夢想,同時為我們劃定了道路的終點和生命的終點,並要求我們最終回到地上,如同藏民,在高山上安置世俗的家。我們無須把自己虛構為神,也不可能打造一副超自然的臂膀。承認自己是一個凡夫俗子,也許是登山者的最大收穫,是對於山峰和自身的最終理解。西藏讓我們目睹了神與人的分工,人們把難以完成的事業交給神,這是對自然與神的敬畏,同時也是對自身的保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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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穆朗瑪把西藏的秘密公開於世界最高處,但它仍然顯得神秘和費解,並因此吸引人們的腳步。

紅男綠女各色人等都把西藏當作朝拜的聖地,都以相似的旋律歌唱西藏,如高低不同的聲部,配合默契。我為西藏而感到無辜,因為它對此一無所知。藏民們為許多人找到了飯碗而自己依然流浪,他們培養了無數富翁可自己依舊貧窮。這樣的畫面已經算不上離奇:職業旅行家們在向藏民們施捨。他們的善行固然無須指責,但這種給予關係的倒置卻頗為搞笑。進藏前,我閱讀了大量有關西藏的文字;回來後,我對這些文字陡生厭惡。這些文字構成了某種資歷或者發言權,它們企圖根據個人的得失來詮釋西藏,對於西藏而言,這個尺度顯然是太小了,好像用一滴水的重量測量大海。藏民們只需要陽光而不需要暢銷書,與我們不同,他們甚至不曾對那些文字投注過絲毫關注。因此,我對自己有關西藏的文字同樣不以為然,把它們視為力必多的多餘分泌物應是恰如其分。

西藏飄浮在各種口音之上,以形形色色的方式進入人們的夸夸其談中——關於它的宗教、民俗和自然景象。浮光掠影的觀察使我們有了談論它的資格,西藏使我們顯得那麼自豪和可憐。從西藏歸來,我開始堅信一點:所有載體都不具備承載它的能力。我們的高度來自高原,我們從不具備俯瞰它的角度。我們的生存極限其實只是藏民們的生存底線,當我們把西藏作為勳章掛在自己肩頭時,西藏是否會放聲長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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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解釋我們對於西藏的痴迷。也許,它是昨世或者來世,鑒照了現世的難堪,它為我們的願望打通了道路,但它既不是他人建立偉業的舞台,也絕非為困局中的我們提供偏方的倉庫。它誘使我們離家,又領著我們回家。它讓我們丟棄那些虛擬的勝利,告訴我們真理有時就躲在自家的樓下,並且教會我們如何把勇氣用於應付現實中的恐懼——凡俗生活中的恐懼有時大於懸崖上的恐懼,在那裡,風暴和冰雪都是看不見的,那裡甚至沒有由神靈為我們提供的安全感。西藏是導師也是朋友,征服或者索取,均暴露了庸俗者的心態,我們應該為此蒙羞。它是一群凡人生存並且跪拜的土地,他們在那兒播種、放牧、做愛、拉屎和遊盪,在所有的口號與大詞之外,他們向生活的深部執著地挺進。它從不改變自己,而所謂神聖或者凡俗,只是人們在各自的處境中衍生的一種說法而已。

西藏是我們身體以外的一個世界,是不可複製、也永難抵達的彼岸。白天,它在我們的遠方;夜裡,它在我們的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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