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新說︱高明柔克:先秦國家領導人的教子之道
原標題:春秋新說︱高明柔克:先秦國家領導人的教子之道
公元前565年,長期被動挨打的鄭國罕見地打了一次主動出擊的勝仗。春秋中期晉、楚北南長期爭霸的局面形成以後,夾在兩大國之間的鄭國一直處於「兩頭挨揍」的地緣政治困局中:它投靠晉國,楚國就來討伐;轉投楚國,晉國就來討伐。在此之前的四十四年里,鄭國曾經五次從晉、五次從楚,而此時它所投靠的霸主是晉國。當時的鄭國君主是一個六歲的孩子,而實際的國家領導人則是六位正卿。
4月22日,鄭國六卿領導班子里的子國(排第二)、子耳(排第四)奉晉國的命令,率軍入侵楚國的「小弟」蔡國,大獲全勝,俘獲了蔡國司馬公子燮。鄭國朝堂上的卿大夫們都為這次難得的軍事勝利感到歡欣鼓舞,然而,一位叫子產的年輕大夫卻挺身而出,發表了一番「大家都說好得很,我卻認為糟得很」的刺耳言論:「我們這樣的小國沒有讓鄰國尊敬的文德,卻取得軍事上的勝利,沒有比這更大的災禍了。我國主動出擊,楚國肯定要過來討伐,到時候我們能不順從楚國嗎?我們一旦順從楚國,晉國也一定會興師前來問罪。晉、楚輪流討伐鄭國,從今往後鄭國沒有個四、五年,是不可能有安寧日子過了!」
這子產不是旁人,而就是此次戰鬥主帥、正卿子國的兒子,也是子國為宗主的卿族國氏的卿位繼承人,當時已經擔任大夫進入政壇。子國聽到自己兒子這番聽起來頗有見地的言論後,絲毫沒有讚許之意,而是勃然大怒,當著其他卿大夫的面罵他兒子說:「你知道什麼!出兵征戰是國家大事,國家大事有諸位正卿拿主意。你這個毛頭小子說這些,是要受處分的!」
晉、楚、鄭、蔡、陳(《春秋左傳精讀》,2014年)
《韓非子·外儲說左下》也記載了一個子國發怒責備子產的故事:
子產,是子國的兒子。子產忠於鄭國君主,子國發怒責備他說:「你特立獨行不同於群臣,而獨自忠於君主。君主如果賢明,能聽從你;如果不賢明,將不聽從你。是否聽從你還不能確知,而你已經脫離了群臣。脫離了群臣,就一定會危害你自身了。不僅危害你自己,還將危害你的父親。」
急踩剎車:子國怒罵子產的原因分析
在上面兩段記載的基礎上,我們可以細緻地分析一下這次子國怒罵兒子的來龍去脈。首先,表面上都在歡慶鄭國勝利的卿大夫,其立場和觀點未必相同,而很可能分為兩派:
一派是基於「勝利可能帶來和平」的樂觀判斷而真心慶祝這場勝利。他們的思路大概是:現在鄭國所投靠的晉國呈現出「霸業中興」的良好勢頭,再加上鄭國此次擊敗楚國「馬前卒」蔡國的成績,有可能會使得楚國在未來幾年裡不敢再來討伐,從而為鄭國帶來寶貴的和平局面。當然,從晉楚爭霸的實際情況來看,這種「勝利可能帶來和平」的觀點是淺薄、幼稚的,持這種觀點的主體人群應該是和子產年齡、出身相仿,但是政治洞察力遠不如他高明的其他年輕「官二代」。子產「勝利必將帶來災禍」的觀點就是針對這種「勝利可能帶來和平」的觀點而發的,而同年冬天楚國令尹王子貞率軍討伐鄭國的事實也很快證明,子產對形勢的判斷是完全正確的。
另一派則懷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圓滑態度而隨聲附和。他們的思路是:晉國中興不足以改變晉、楚相持爭霸的局勢,鄭國接到盟主晉國的命令不得不出兵,出兵得勝之後楚國必然會興兵前來報復,之後要麼是晉國、楚國在鄭國地界上大戰一場,要麼是晉國不救、鄭國再次倒向楚國,總之,「兩頭挨揍」的地緣政治困局還將持續下去。「外交決定內政」本來就是小國的宿命,既然現在鄭國無法擺脫這個困局,那還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暫且忘掉未來的苦難,為眼前這場勝利歡慶一把,給長期壓抑的朝堂帶來一點寶貴的正能量。持這種觀點的應該是卿大夫中深知內情、頭腦清醒的那些人,其主體很可能就是包括子國在內的六卿。
在其他諸卿看來,子產發言的內容並沒有什麼了不得的洞見,可以說是「正確的廢話」。然而,子國的兒子在這個時間點站出來慷慨陳詞,這件事本身卻很值得揣摩。如果用「老司機」們比較複雜的政治頭腦去分析這件事情,大概有這樣兩種可能性:
如果子產是在跟父親子國商量之後說的這番話,那麼這就很有可能是子國先作為主帥取得了軍功,然後又通過自己兒子表現出一種不被勝利沖昏頭腦、老成謀國的姿態,是想要「名利雙收」,進一步提高自己的威望和話語權。
如果子產這次發言沒有跟子國商量過,而完全是自己的主意,那麼子產公開否定他父親作為主帥所取得的勝利,把它說成是災禍源頭,這說明子產和他父親之間已經有了明顯的立場分歧,國氏內部已經出現了裂隙。
從後來子國痛罵子產來看,子產這次是真沒有跟子國事先商量過,就是一個年輕氣盛的青年才俊出於自己忠君憂國的赤誠本心,大膽地打破朝堂上的祥和場面,把自認為是真知灼見的想法高調地說了出來。應該說,當子產說出這番話時,他的屁股不是坐在子國兒子、國氏繼承人這個位置上,而是坐在食君俸祿、為國盡忠的鄭國大夫這個位置上。
子產(現代青銅浮雕)
然而,如果我們站在子國這位肩頭同時壓著鄭國軍政大事和國氏宗族傳承兩副擔子的正卿、宗主、父親角度來看,子產的慷慨陳詞無論是於公還是於私,都是有害無益:
於「公」,這番陳詞對於鄭國擺脫困局毫無幫助。子產無非是把明眼人(特別是六卿)都心知肚明的鄭國地緣政治困局又捅出來強調了一遍,而又並沒有提出任何可以幫助國家擺脫這一困局的建設性建議。這番尖銳刺耳的言論對國家公事的唯一作用,就是成功地毀掉了鄭國朝堂已經久違的歡慶時刻,讓大家又要以鬱悶的心情去迎接未來必然到來的楚國討伐之難。
於「私」,這番陳詞只會給子產、子國、國氏帶來麻煩和風險。就子產而言,這番「鶴立雞群」的話語無疑會使他成為「官二代」大夫群體中被孤立的對象:聽懂了的同僚可能會妒忌他的才能,而仍然認為自己觀點正確的同僚則會把他樹為與自己意見對立的政敵。進一步考慮,這些「官二代」的父親們恐怕也會擔心子產在未來如果子承父業成為正卿,會更加蔑視、掩蓋甚至打壓自己的兒子。就子國而言,如果其他正卿認為子產言論是出於子國授意,那麼這很有可能會加強他們對子國野心的猜疑和戒備,使他在六卿領導班子裡面臨更加險惡的政治環境。就國氏而言,如果其他卿族懷疑子國-子產父子關係出現裂痕想要加以利用,自然會加大國氏的政治風險。
當然,子國迅速作出激烈反應,並不是因為他進行了上述條分縷析的細緻推理,而是出於一個「老司機」的政治敏感和直覺。子國當場果斷怒罵子產,並不是因為國家大事只有正卿才可以發表意見(這與鄭國當時的政治規矩不符),也不是因為子產的分析本身有什麼不對(子國完全沒有這麼說),也不是因為子產抹黑自己取得的勝利而惱羞成怒(子國並沒有罵子產抹黑這次勝利),而是要用怒罵這種激烈的方式準確傳達如下兩個信息:
「踩剎車」,也就是嚴重警告在朝堂上「放飛自我」的子產:這次你擅自發表的言論已經闖大禍了,趕緊給我住嘴,不要再說出更加出格的話來!
「賠不是」,也就是向被子產言論冒犯的諸位正卿和大夫們表態:我兒子剛才就是不懂規矩亂講話,絕不是出於我的授意,我一定會好好管教他,絕不再讓他在朝堂上惹是生非!
春秋中期鄭國蓮鶴方壺(河南博物院藏)
在子國這樣的強力調教下,子產後來成為了怎樣一個人呢?按照孔子的說法,成熟後的子產「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義」。這裡我們僅就「行己也恭」舉一個例子。前547年,鄭簡公設享禮招待去年攻打陳國有功的正卿,先賜給主帥子展(六卿中排第一)八個田邑,然後準備副帥子產(六卿中排第四)六個田邑。子產馬上推辭說:「從上到下,職位每降低一級,賞賜數目要減二,這是禮制的要求。臣下在六卿中的排位在第四,最多只能接受兩個田邑;而且這次都是子展的功勞,所以臣下不敢得到賞禮,請求不要賞邑。」鄭簡公一定要賞給子產六個邑,子產推辭不過,最後接受了三個邑。善於觀察品評人物的行人子羽說:「子產恐怕要做執政卿了!他不僅謙讓,而且謙讓的理由完全符合禮制。」
子產陳述自己在六卿中排第四,按照「降殺以兩」的禮制最多只能得到兩個邑,表明了他遵守六卿的等級排序;說此次都是首卿子展的功勞所以不敢接受賞邑,表明了他敬重上級領導;最後接受三個邑,比他依據禮制應該接受的兩個邑多了一個,表明了他尊崇國君,服從國君想要重賞自己的意志。守等級、尊上級、尊國君都是周禮的基本原則,這說明此時的子產已經完全「體制化」,成為了一位思維縝密、言行合禮、謙恭沉穩的國家領導人。
暴打追殺:晉卿范氏世代相傳的教子之術
子國調教子產的方法似乎是各諸侯國「求生欲」強的貴族高官調教聰明「二代」兒子的常用方法,比如晉國卿族范氏。《國語》記載了晉卿范武子訓誡他的聰明兒子範文子的故事:
有一天,年輕的範文子很晚才退朝回來。范武子問道:「為什麼這麼晚?」文子回答說:「有位秦國來的客人在朝廷上說話打啞謎,大夫中沒有一個能對答的,我卻知道並解答了他三個問題。」武子聽完一點也不高興,而是勃然大怒說:「大夫們不是答不出來,而是謙讓朝廷上的長輩。你一個毛頭小子,卻在朝中三次掩蓋他人。我如果不在晉國,范氏敗亡要不了幾天了!」說著就操起手杖暴打兒子,把文子禮帽上的簪子都打斷了。
和子國一樣,范武子的調教起到了顯著的效果。前589年,已經成為晉上軍副將的範文子參加了晉、齊鞌之戰,此次晉國大獲全勝。按照軍禮,晉軍凱旋進入國都時,應該是上軍走在前面,主帥所在的中軍在中間,下軍殿後。上軍主將中行宣子留守國都沒有出征,所以範文子是上軍的最高將領,按理說應該走在隊伍最前面。然而他並沒有這樣做。據《左傳》記載:
晉軍回到國都,範文子最後進入。范武子見到兒子後對他說:「你不知道我在盼望你回來嗎?為什麼最後入城讓我擔心?」文子對答說:「軍隊取得了戰功,國人很高興地來迎接。我如果按照軍禮先進入,一定會使眾人耳目集中到我身上,這就是代替身後的中軍主帥接受勝利的美名了,因此我不敢先進入。」范武子說:「我知道自己能夠免遭禍難了!」
當範文子成為了晉國元老之後,他也是用同樣的方法調教自己的聰明兒子范宣子。《左傳》記載的一次調教也是在公開場合進行的,不過範文子的手段比他父親范武子還要更激烈:
前575年,晉、楚在鄢陵準備打一場大仗。6月29日早晨,楚軍直接在晉軍營壘外面布陣,使得晉國軍隊無法出營。晉國軍吏非常緊張。年輕的范宣子快步上前獻計說:「填塞水井,夷平灶台,就在軍營中擺開陣勢,把行列間的距離放寬。晉、楚實力相當,誰能取勝全看上天傾向於誰,有什麼可擔心的!」正卿範文子馬上操起戈來追砍他的兒子范宣子,一邊追一邊罵:「國家的存亡都是天意,你這個毛頭小子知道什麼!」
春秋晚期晉國趙卿鳥尊(山西博物院藏)
下手為何這麼狠?放任後果很嚴重
子國、範文子、范武子之所以要用痛罵、暴打甚至是追殺的激烈手段來調教自己的聰明「二代」兒子,是因為如果放任不管,後果真的會很嚴重。《左傳》《國語》里就記載了不少卿大夫由於高調「炫智商」而導致自身被殺、宗族覆滅的事例,這裡舉兩個晉國的例子。
一個是晉大夫伯宗。伯宗從小聰穎過人,在其成長過程中恐怕是沒有像子產、範文子、范宣子這樣受到父親的嚴厲調教,或者是調教沒有成功,因此成為大夫後還是像愣頭小伙一樣高調輕狂。根據《國語》的記載,有一天伯宗退朝以後,面帶喜色地回到家中。他的妻子問道:「您今天面露喜色,為什麼呀?」伯宗說:「我在朝中發言,大夫們都稱讚我像陽子那樣機智。」妻子說:「陽子這個人華而不實,善於談論而缺乏謀略,因此遭受殺身之禍。您歡喜什麼呢?」伯宗說:「我設宴請大夫們一起飲酒,和他們談話,你試著聽一聽。」妻子說:「好吧。」飲宴結束以後,他的妻子說:「那些大夫們確實不如您。但是人們不能擁戴比自己水平高的人已經很久了,災難必然要降到您頭上!」
又根據《左傳》的記載,伯宗每次上朝時,他這位妻子都要碎碎念這麼一句話:「盜賊憎恨主人,民眾厭惡官長,您喜好像主人、官長那樣直言無忌,一定會遭殃!」 (盜憎主人,民惡其上,子好直言,必及於難) 然而,成年後的賢妻規勸畢竟是比不上成長期的嚴父棒喝,伯宗還是我行我素,後來到了欒弗忌之亂時,朝中一批大夫妬恨伯宗,合謀殺死了他。
伯宗引以為榜樣的、以聰明著稱的「陽子」,就是官至太傅的正卿陽處父。前622年,陽處父到衛國訪問,回國途中在晉國境內的寧邑住宿。寧邑賓館的負責人寧嬴對陽處父仰慕已久,於是丟下了自己的本職工作,加入了陽處父的使團,想跟著陽處父一起去首都發展。
然而,使團剛到溫邑,寧嬴就折返回來了。他老婆感到奇怪,問他為什麼「脫粉」,寧嬴說:「陽處父他太剛強了。《商書》上說:『沉溺潛隱的性格要用剛強來攻克,高亢明耀的性格要用柔順來攻克。』(沉漸剛克,高明柔克)他卻一味剛強而不調和,恐怕會不得善終吧!即使是德性最為剛健、至高無上的上天,尚且會輔以柔德,不擾亂四時運行的次序,何況是凡人呢?而且他愛說大話而落實不力,就好像草木開花而不結果實,這是聚集怨恨的根源。過於剛強冒犯他人,華而不實聚集怨恨,是不可以安身立命的。我擔心還沒有得到跟隨他的好處就先要遭受禍難,所以離開了他。」
果然,到了第二年,自以為是的陽處父擅自調整國君在夷地大閱兵上確定的晉國六卿領導班子排序,當年就被因排序調整而利益受損的正卿狐射姑殺死。
高明柔克:「求生欲」強的貴族高官這樣調教「二代」
春秋時期,晉、鄭等中原諸侯國公室逐漸衰弱,君權旁落於卿大夫,特別是卿大夫中居於領導地位的諸位正卿,諸卿逐漸成為實際上的國家領導人。作為一個集團來看,卿族的勢力在不斷擴大;然而在卿族集團內部,各卿族之間的鬥爭也變得越來越激烈。比如說,晉國的卿族本來有十幾家之多,經過長期政爭,到了春秋晚期就只剩了趙、魏、韓、知、范、中行六家,到了春秋戰國之際就只剩下了趙、魏、韓三家。在這種險惡的政治形勢下,蠢笨無能的「二代」自然容易成為被對手捏爆的軟柿子;然而,聰穎過人的「二代」如果在朝中不能低調收斂、謹言慎行,而是恃才放曠、樹敵結怨,也同樣容易遭到敵對卿族的攻擊陷害,嚴重的甚至可能會導致身死族滅的嚴重後果。
因此,「高明柔克」,也就是強力攻克聰明兒子高亢、明耀的剛德,強行植入低調、沉穩的柔德,矯正其德性向「無過無不及」的中道靠攏,這是當時所有「求生欲」強的貴族高官、特別是作為國家領導人的諸卿調教「二代」兒子們的常見思路。「克」在先秦文本中常用來表示打仗得勝,也就是說,雖然調教的目標是「柔」,但是調教的手段卻必須要果斷剛強,要「狠斗思想一閃念」。看來,古人深刻認識到矯正德性非常困難,所以怒罵、暴打甚至追殺都得用上,而這些激烈舉動的背後,都是父親對兒子的深沉愛護、宗主對宗族的莊嚴責任。
這種用「高明柔克」的方式調教少年英才的理念一直綿延不絕,而且並不限於父親調教兒子。子國怒罵子產兩千一百多年後的嘉靖十六年(1537年),湖廣巡撫顧璘在意識到當地「神童」張居正具備國士之才後,果斷插手干預鄉試錄取流程,故意讓張居正落榜以挫其銳氣、錘鍊其心志,是否就是從先秦國家領導人的教子之道中得到的啟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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