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登泰山

　　泰山我登了兩次，而且有點巧，都是在冬天。

冬日的泰山，天色山色均有點凝重。上山的一路上，飛著稀疏的雪粉，零下12度的氣溫，倒不覺得怎冷。林間、坡上已披蓋著積雪了，只是還不厚，沒有「蒼山負雪，明燭天南」那種氣象，但不失雄渾。山石裸著，映著天光雪色倒更顯豐腴了；瀑布被冰封住了，白亮亮的掛在懸崖上；皎白的雪染著淡灰的山樹，使泰山有了種水墨氣韻。

　　冬日裡，齊魯青未了是看不到了，只有泰山松還暗暗的綠著，其餘的樹木大都落幹了葉子，只剩下些灰乎乎的枝幹傲立在嚴冬里；偶有一些紅色的果子掛滿枝頭，和灰枝白雪相映，使冬日多了點明媚。

這就是冬日的泰山。

　　姚鼐說：泰山「山多石，少土；石蒼黑色，多平方，少圜。少雜樹，多松，生石罅，皆平頂。」其實，就山而言，很多山也都有這模樣。跟中國的其他名山相比，泰山並不出眾，奇峻比不上華山，靈秀比不上峨眉，奇幻比不上匡廬；山、石、樹，跟黃山比，更是不在一個層次上。

　　但泰山的名字還是很響。五嶽之首，名山之尊。

泰山，其尊處，並不在山色上。它是一本書，是一卷歷史，是一部文化大著。從山下往上登，書就一頁一頁給你打開，朝代就一個一個展示在你的面前。山景已顯得次要了。

在中國，還沒有哪一座山能像泰山那樣，全面地進入中國文化的各種經典。可以說，泰山是中國人的神山，是中國文化人的聖山。幾千年來，有很多顯赫的人物來過，據說黃帝來過，聖人來過，帝王來了，臣子來了，僧侶來了，文化人來了，這些人登泰山登出華麗的篇什，泰山的意義就漸漸的改變。

　　登泰山名聲最響的當屬孔子。

子曰：仁者樂山。孔子樂泰山。沒有人知道孔子到底登過多少次泰山，從一天門的「孔子登臨處」開始，從山腳到山頂，到處都是與孔子有關的印記，孔子被深深的烙刻在整座泰山裡。

在泰山頂上，很多地方都和孔子有著關聯。玉皇頂一處高台上，建有孔廟，供奉著孔子，這也許是中國最高的孔廟。在日觀峰南，懸崖邊有一處突起的石台，據說孔子曾在這裡眺望魯地，明人在此書「瞻魯台」，名當來自孔子晚年修訂的《詩經》：「泰山岩岩，魯邦所瞻。」

玉皇頂下有一處「孔子小天下」，當是附和著孟子的。孟子說：「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孟子·盡心上》）可以看出，登岱的孔子是何等的豪氣，何等的眼光，何等的胸懷。我想孔子當年被困於陳，狼狽中的那份堅持，當與這種胸懷有關吧。

泰山在孔子的心中應該很重，去世前，他長長一聲嘆：「泰山其頹乎！樑柱摧乎！哲人萎乎！」他的生與死跟泰山緊緊地聯了在一起。當然，泰山並沒有崩頹，孔子的理想也沒有崩頹，孔子跟泰山融在了一起。

這個冬天，我在山上，孔子也在山上，只是時空隔了兩千五百年！

　　在兩千五百年間，有一列長長的文化人的身影出現在泰山上：李斯、張衡、謝靈運、李白、杜甫、歐陽修、蘇軾、米芾、趙孟頻、宋濂、王士禎、蒲松齡……把泰山的人文色彩塗抹得更加濃重。

後來者中，登泰山登出響亮名頭的當屬杜甫。杜甫的前半生多次登上泰山，開元、大曆、天寶這幾次登岳都留下有名的詩作。開元二十九年，杜甫到了泰山。有人說，那次他登了岳，也有人說，他沒登上山，只是望了一下。其實，登了否都無關緊要的。即使是望吧，也望出了千年的名頭來：「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甚至相比一生豪放的李白登岱後的那句「天門一長嘯，萬里清風來」，還是要多出些許豪氣。

　　現代人登泰山的篇什，我喜歡李健吾的《雨中登泰山》和楊朔的《泰山極頂》。雖然有人不喜歡楊朔，說他的文章有類型化和政治切入的毛病，但我敬仰他的為人，敬仰他文章中對腳下這塊土地的熱愛，也認為他的文章中很有一些精緻作品。我以為他的《泰山極頂》是現代人中寫登泰山最好的文章之一。

泰山頂上有處石刻集中的石頭，刻有唐玄宗親自撰寫的《紀泰山銘》，中有句「朕統承先王，茲率厥典，實欲報玄天之眷命，為蒼生之祈福，豈敢高視千古，自比九皇哉。故設壇場于山下，受群方之助祭；躬封燎于山上，冀一獻之通神」，盛大帝國的天下第一人，在泰山面前還得是謙卑得戰戰兢兢。

泰山就是這樣一部豐富而輝煌的大書。

　　還得說說現在泰山游忽略掉的泰山兩頁精彩的章節。

一是岱廟。岱廟在泰山腳下，是登泰山的起點，是泰山的序言。讀泰山就應該從岱廟開始。而且就沖著岱廟裡的兩樣東西也應該去看一看。一是樹，唐槐漢柏，千年歲月，古意蒼蒼又生機盎然。一是碑，刻寫著千年泰山的魂。岱廟的碑很多，至少有兩塊是一定要看的：一塊是李斯的小篆殘碑。書同文、車同軌，為秦始皇設計國家的人物，筆底蒼涼雄勁。一是米芾的「第一山」碑，其草可以稱聖。也許登泰山的人都知道泰山石刻，泰山石刻就是一部中國書法史，岱廟就是這書法史精彩的第一頁。

二是經石峪。經石峪藏在斗母宮東北，得在登山主道上旁逸斜出。往經石峪的路，山勢不陡，小路彎曲，路上沒有人，只見老松橫斜掩映的峽谷，忽地露出一大片平坦的谷底，《金剛經》就刻在谷底的花崗岩石上面。這時候正是枯水期，雄勁的字跡，清晰如新。這谷底，在雨季是山瀑流瀉之地，經文藏流水中；到流水枯去，經文布曬陽光之下。經年累月，這深奧的經文，往深里讀的，雨季，是水；旱季，是天。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