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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曉望:論唐宋流求與台灣北部的十三行文化

原標題:徐曉望:論唐宋流求與台灣北部的十三行文化



流求為中國古代東南的島國,始見於《隋書》的記載,唐宋元時期的史書也常見「流求」一名。國際學術界對於古流求為今何地? 一直爭論不息。筆者主張從閩人的角度來看台灣,或能認識古流求的真實面目。以下闡述我的觀點。


一 、唐宋閩人與「流求」的往來


自《隋書》中出現流求一名,關於它是在台灣還是在沖繩群島,就一直存在著爭議。19 世紀末荷蘭學者施列格( Gustave Schlegel) 在其《古流求國考證》一文中提出隋代的流求即為今日的台灣。日本學者村瓚次郎於大正七年發表《關於唐代以前之福建及台灣》,其觀點與施列格相同。[1]而秋山謙藏主張隋代的流求即為今日的沖繩。國際學術界也有人贊同這一說法。[2]不過,在日本學者中,以村瓚次郎觀點佔據主流。

台灣回歸中國之後,台灣學者成為研究流求問題的主角。但台灣學者中也存在著爭議。自方豪先生以來,台灣多數學者認為「流求」即為「台灣」的古稱,而梁嘉彬先生卻極力主張古代流求即為今日的琉球群島,它從來不是台灣![3]其後,研究琉球和台灣的學者紛紛發表自己的意見。大致而言,贊成流求在台灣的學者多一些,不過,他們多數認為唐宋時期的流求應在台灣南部; 近年以來,台灣學者似乎更傾向於流求在沖繩群島。[4]所以,有關唐宋流求的定位還是十分重要的。幾十年來,隨著考古材料的陸續問世,以及文字史實的發現,我認為有必要重新考察這個問題。我在《隋代陳稜、朱寬赴流求國航程研究》一文中提出,隋代流求應在台灣北部。[5]本文進一步考察唐宋時期的史料,論證流求在歷史上的方位。


古文獻常說流求國在明以前與中華不交往,例如《明一統志》是這樣說的: 「琉球國,其地在福建泉州東海島中,其朝貢由福建以達於京師。沿革古未詳何國,漢魏以來不通中華。……唐宋時未嘗朝貢。元遣使招諭之,竟不從。」[6]其實,真實情況未必如此。


首先,隋代海師與福建的關係。《隋書·流求傳》中提到海師將領「何蠻」。就何蠻的名字而言,他肯定是一個南方人。那麼,在海上沒有對手的隋代,隋朝為什麼會設置一支「海師」? 這是因為,隋朝統一閩中,水師起了重要作用。史載隋代南方有一支號稱「遊艇子」的水上武裝,他們曾參加隋初南方的反隋大起義,其首領為王國慶等人。


其後,隋朝大軍在楊素率領下殺到江南,起義軍失利,紛紛退入閩中。起義首領「王國慶自以海路艱阻,非北人所習,不設備; 素泛海奄至,國慶惶遽棄州走,餘黨散入海島,或守溪洞。素分遣諸將,水陸追捕。密令人說國慶,使斬送智慧以自贖; 國慶乃執送智慧,斬於泉州,餘黨悉降。」[7]從王國慶的餘黨散入海島這一點來看,隋朝面臨著海上武裝的反抗,因此,隋朝需要一支海師來防範海盜。這支海師,應由投降楊素的南方水上民族組成,他們的活動中心,應是福建面臨的台灣海峽。這支水師在唐宋時期仍然保持。據《三山志·兵防類一·諸廂禁軍》的記載,唐朝在唐高祖李淵時,設置了「越福十二州招討海賊使」,可見,隋代的海師在福建浙江等地保持到唐代。這一事實說明隋代海師與福建浙江有很強的關係。


其次,隋朝派兵到琉球擄掠人口,後來是安置於福建的沿海。隋軍抵達流求後擄掠大量人口,這在《隋書》中有記載。例如,《隋書·煬帝紀》記載,大業六年,「二月乙巳,武賁郎將陳稜、朝請大夫張鎮州擊流求,破之,獻俘萬七千口,頒賜百官。」《隋書·食貨志》又載: 「使朝請大夫張鎮州擊流求,俘虜數萬。」各志記載俘虜人口不同,可能是俘虜半道死亡的原故。據明代何喬遠的《閩書》記載: 「福廬山……又三十里,為化南、化北二里,隋時掠琉球五千戶居此。化里,則皇朝大學士葉向高之鄉。」[8]此文中的福廬山,後屬於福州的福清縣,隋朝將流求五千戶俘虜安置於此,並設置了化北里與化南里管轄,這兩個里的名字中都有一個「化」字,其意為: 用中原習俗變化異鄉人。台灣人在當時被當作夷人,所以要「化」之。《閩書》的記載也可得到宋代梁克家《三山志》的印證。據《三山志》,在福清縣境內,宋代有崇德鄉的「歸化北里」、「安夷北里」、「安夷南里」,孝義鄉的「歸化南里」。[9]從其名字來看,它的得名應是安置流求來的「夷人」。其地位於福清半島,與台灣隔海相望,用以安置台灣移民,是很恰當的。[10]


隋代定居於福建沿海的夷人,後來被稱之為夷戶。他們與古代福建的遊艇子合流。《太平寰宇記》記載: 「泉郎,即此州之『夷戶』,亦曰『遊艇子』,即盧循之餘。晉末盧循寇暴,為劉裕所滅,遺種逃叛,散居山海,至今種類尚繁。唐武德八年,都督王義童遣使招撫,得其首領周造夌、細陵等。並受騎都尉,令相統攝,不為寇盜。貞觀十年,始輸半課。其居止常在船上,兼結廬海畔,隨時移徙不常。厥所船頭尾尖高,當中平闊,衝波逆浪,都無畏懼,名曰鳥了船。」[11]以上記載表明唐朝統一閩中之後四年,被稱為「遊艇子」的疍人歸屬朝廷,貞觀年間更成為朝廷的納稅戶,這對唐朝海上治安是有利的。讓我們注意的是,這些「遊艇子」又稱「夷戶」,應當與隋代安置於福清福廬山下「安夷里」的流求夷人有關。也就是說,隋代從台灣遷來的夷戶,居住於福建沿海,隋唐之際,他們逐漸和「遊艇子」合流。「遊艇子」即為福建後日的疍戶,所以,福建的疍戶中有流求夷戶的血統。流求夷戶的文化特點,也在「遊艇子」中保留下來。例如,《隋書·流求傳》記載流求國的村莊有「鳥了帥」,而唐初的福建沿海的「夷戶」有「鳥了船」,二者之間有對應關係。所謂「鳥了船」,其意思應是「鳥了帥」的船,也就是夷戶中村莊首領的船。可見,隋代流求移民在福建沿海成長順利。


從流求移民在福建的生存與發展可以看到,福建與流求之間有密切的關係。因此,認識流求,應以閩人的記載為主,參以浙江、廣東民眾對流求的認識,才能辨識流求的真面目。其他地方民眾多是從閩粵人的口裡了解流求,難免以訛傳訛。把握這一點,有利於辨析材料的可靠性。


宋代蔡襄的《荔枝譜》說莆田的荔枝十分暢銷: 「不計美惡,悉為紅鹽者,水浮陸轉,以入京師;外至北漠、西夏,其東南舟行新羅、日本、流求、大食之屬,莫不愛好,重利以酬之。故商人販益廣,而鄉人種益多。一歲之出不知幾千萬億。」如其所云,莆田的荔枝賣到了流求。可見,《明一統志》所謂「漢魏以來不通中華」,指的是政治領域,其實,在經濟聯繫方面,流求與福建還是經常往來的,否則,莆田的荔枝不會賣到流求。


近在南宋李復的文集中,看到一條有關宋代流求的新史料:


某嘗見張丞相士遜知邵武縣日編集《閩中異事》雲: 泉州東至大海一百三十里,自海岸乗舟,無狂風巨浪,二日至高華嶼。嶼上之民,作鮝臘者千計。又二日至句鼊嶼,句鼊形如玳瑁。又一日至流求國。其國別置館于海隅,以待中華之客。每秋天無雲,海波澄靜,登高極望,有三數點如覆。問耆老雲,是海北諸夷國,不傳其名。流求國,隋史書之不詳,今近相傳所說如此。去泉州不甚遠,必有海商往來,可尋之訪其國事,與其風俗禮樂,山川、草木、禽獸,耕織、器用等事。並其旁之國,亦可詳究之,或得之。望錄示。閩有八州,南乃甌越,北乃禹貢揚州之地,山川奇秀,靈跡異事,彼所傳者必多。使軺按部歷覽可見。因風望詳書,以付北翼深所望。將以補地誌之闕也。某又啟。[12]

據《四庫全書》提要,李復為元豐二年進士,官至集賢殿修撰。他的文集中有上章丞相的奏,也有和張橫渠之間的信。可見,他做官的年代應為北宋晚期。他在給泉州喬通判的信中提到了張士遜所著《閩中異事》所載流求之事,反映了北宋人們對流求的看法。這條史料最珍貴的一點在於,作者提到的流求對華人很客氣,專門為「中華之客」設置了可住人的別館,即旅館。可見,當時的流求與中國民眾是有來往的,而且這種往來較為頻繁,所以流求人才需要為「中華之客」設立別館。這條史料的發現,徹底顛覆了人們對流求的觀念。因為,史書一直說流求在唐宋元時期不與中華通,而這條史料卻表明流求與中國客商往來頻繁,因此,它的所謂「不與中華通」,僅是不願離開家鄉,到大陸來進貢,但對大陸的客商是很客氣的。如上所記,唐宋元三代的流求人並不擅長航海,但考古發現,十三行文化的主人與唐宋元三代的中國人都有貿易,其解釋只有一個,當時主要是中國的客商到流求貿易,可能還將福建的荔枝帶到了流求,所以蔡襄才有荔枝賣到流求的記載。


二、閩人眼裡的流求


古文獻對流求的記載十分繁雜,有的互相矛盾,這是學者對流求認識差異很大的原因。我認為,要從繁亂的記載中找出流求的真象,應當把握一個原則,即主要著眼於閩人對流求的認識。因為,福建是與流求最近的地方,歷史上閩人對流求的了解最為細緻; 其次,廣東人對流求的了解也是很深的,廣東的潮州一帶與台灣南部隔海相望,歷史上應有民眾往來。其他地方民眾多是從閩粵人的口裡了解流求,難免以訛傳訛。把握這一點,有利於辨析材料的可靠性。


那麼,這個離福建很近的流求究竟是什麼地方? 是當今的沖繩群島還是台灣? 這要從《隋書》對「流求」的記載說起。《隋書》記載流求國的方位: 「流求國居海島之中,當建安郡東,水行五日而至。」「大業元年( 606年) ,海師何蠻等,每春秋二時,天清風靜,東望依希,似有煙霧之氣,亦不知幾千里。三年,煬帝令羽騎尉朱寬入海求訪異俗,何蠻言之,遂與蠻俱往,因到流求國。」[13]


建安郡是隋代福建的行政單位,它的東面為台灣島,更遠的東方是沖繩群島。因此,《隋書》中的流求國,不是台灣、就是沖繩。事實上,國內外的學者一直是圍繞著台灣、沖繩進行研究的。


福州靠海的地方相傳可以看到「流求」。《三山志》雲: 「昭靈廟下,光風霽日,窮目力而東,有碧拳然,乃琉球國也。每風暴作,釣船多為所漂,一日夜至其界。其水東流而不返,莎蔓錯織,不容轉柁。漂者必至而後已。其國人得之,以藤串其踵,令作山間,蓋其國刳木為盂,乃能周旋莎蔓間。今海中大姨山,夜忌舉火,慮其國望之而至也。」[14]這條史料表明,琉球在昭靈廟之東,而且距「大姨山」不遠。那麼,昭靈廟與大姨山在何處? 《三山志》是宋代福州的州志,由曾任宰相的福州知州梁克家在淳熙年間編成。以上文字都是《三山志》記載福清縣「山川」時留下的,而且有關昭靈廟的記載,是附於「唐嶼」之下。所以,「昭靈廟」與「大姨山」都在福清境內,而且,昭靈廟是在唐嶼之上。《三山志》第九卷又載: 「福清昭靈廟,縣南六十里,號余坑。其山之陽有神降焉。古老相傳,昔張仙師乘鐵舟抵浮山,海旁古舟痕猶存。」[15]清初杜臻的《粵閩巡視紀略》第五卷記載: 「余坑山,在光賢里之唐嶼。下有昭靈廟。相傳漢有趙升者,事張道陵得仙,隱居鳴鶴山下,常乘鐵船抵浮山。」清代的《福清縣誌》記載: 「余坑山,在海邊塘嶼之上,下有昭靈廟。」[16]這些記載證明,昭靈廟在福清縣光賢里的唐嶼。唐嶼是福清半島東南海上的一座海島,其地面對台灣海峽中部,今屬平潭縣。唐嶼的余坑山較高,按照《三山志》的說法,站在山頂向東望去,天氣好時,能看到海天之際有一塊小小綠島,福州民間傳說這就是琉球。福清唐嶼余坑山恰是福州市距離台灣最近的島嶼之一,所以從唐嶼余坑山上看到的琉球只可能是台灣,不可能是沖繩列島。沖繩群島距離福建有數千里之遠,縱使在福建的島嶼上升起狼煙,沖繩島也無法看見。以上史料表明,宋代《三山志》中的琉球國,肯定是台灣島。這裡順便要說的是,琉球是明朝朝廷為沖繩中山國所取的名字,以後中山國一直以琉球之名向明朝進貢,琉球之名因而流傳開來。明代的文獻說到古代的「流求」,經常將其改名為「琉球」。《三山志》雖然是一部宋代的史籍,但其最早的刻本及抄本,都是明代晚期的,所以,古文獻中的流求,已經被改為「琉球」之名。


福建史志中,還有一些記載涉及流求的方位。


陸遊於南宋時期到過福州,他在詩中回憶當年在福州乘海船的經驗: 「常憶航巨海,銀山卷濤頭。一日新雨霽,微茫見流求( 在福州泛海東望,見流求國) 。」[17]從福州到台灣,古代的帆船約需一二天,但從福州到沖繩群島,一般需要七八天,陸遊由福州泛海觀覽,只可能在近處走走,以感受航海的興奮,所以他在福州海上看到的流求,只能是台灣。


真德秀在其奏疏中也提到過流求: 「永寧寨,去法石七十里。初乾道間毗舍耶國入寇,殺害居民,遂置寨於此。其地闞臨大海,直望東洋。一日一夜可至彭湖。彭湖之人,遇夜不敢舉煙,以為流求國望見,必來作過。」[18]如其所記,流求國就在彭湖附近,所以當地民眾不敢在夜中舉火,怕流求國的毗舍耶人發現,便會乘船來襲。彭湖在台灣西南部,距離沖繩還有上千里之遠,所以靠近彭湖的流求只能是台灣。


福州民間一直有在鼓山頂可以看到台灣的傳說,台灣古稱流求,元代程文海所寫的游福州鼓山詩中有: 「眼底流求彈丸耳,樓船曾見漢家軍。」[19]這裡程文海所說的流求,也是台灣。

廣東的官員較為關注海外情況,他們在文獻中也常提到流求。柳宗元的《嶺南節度饗軍堂記》: 「唐制嶺南為五府,府部州以十數,其大小之戎,號令之用,則聽於節度使焉。其外大海,多蠻夷。由流求、訶陵,西抵大夏、康居,環水而國以百數。則統於押藩舶使焉。」[20]以上文字中也提到了流求。就地圖來看,廣東鄰近台灣,但與沖繩之間隔著一個台灣島,因此,廣東人對沖繩群島不是太關心的。就此而言,柳宗元在文中提到的流求應為台灣。


以上史料都證明,在唐宋時期,南部中國的福建與廣東,都與流求有關係,而這流求,只能是台灣。


三、流求國與台灣北部的十三行文化


40 多年前,台灣考古學家在台灣北部的淡水河區域發現了十三行文化。數十年來,經過劉斌雄、宋文薰、劉益昌等考古學家的努力,現在已經可以勾畫出十三行文化的大致面貌。[21]台灣學者說: 「十三行遺址出土鐵渣、礦石、煤等,顯示這個文化的主人已經知道煉鐵。考古學家在十三行遺址中發掘出煉鐵作坊,證實了煉鐵是在聚落內進行的。十三行遺址的內容豐富,讓我們對這個文化有親切的了解,例如,我們知道他們以農業為主,漁獵也相當發達,他們的埋葬方式是側身屈肢。出土的骨骸有受傷致死者與無頭葬,大約是戰爭之故。或有獵人頭之俗。值得注意的是,十三行文化的商業十分活絡,與東南亞、唐宋元的中國都有來往。在本島,與沿岸地區頗有接觸,東到花蓮,中部及於大甲。」[22]據其所述,十三行文化以台北為核心,影響涉及台灣的中部。讀這段史料,讓我們最驚訝的大概是十三行文化發展的高度,他們已經能夠煉鐵,肯定使用金屬工具,並與大陸有一定的貿易。


就十三行文化的物質文化發展水平而言,他們應該進入了階級社會,有自己的國家。就各民族的經驗而言,一個民族建立國家之後,該民族的文化發展水平會有一個躍進,用鐵器武裝的軍隊也會有很強大的戰鬥力,所以十三行文化的主人應當能夠輕易地統一台灣,建立一個發達的國家。然而,真實的情況是: 十三行文化在向南方傳播過程中,遇到了不明阻力,停留在台灣中部便無法南下,並在南宋時期走向衰落。


對學者來說,十三行文化的發現,也帶來了很多問題。首先,從明清時期大陸學者和西班牙人、荷蘭人的記載來看,明末的台灣尚處在遊獵經濟階段,島上的原住民不喜歡穿衣服,以獵鹿為生,其發展水平遠低於歷史上的十三行文化。那麼,為什麼十三行文化不是向前發展,而是「不斷倒退」,最終滅亡? 其次,十三行文化的主人是誰?他們是怎樣來到台灣的? 再次,他們為什麼會消失於歷史的長河中? 他們與大陸的關係如何?


在這裡有必要回顧一下國際學術界對古台灣的研究。這一研究,開始於明清時代的中國學者,萬曆三十年福建學者陳第對東番的「人類學」調查,給我們留下了相當詳細的第一手資料,而後荷蘭人、西班牙人都記載了台灣的原住民社會。清朝的官員對台灣的「番人」也有很好的研究,而日本人佔據台灣之後,引進西方的學術,對台灣進行了較詳細的研究。在台灣史方面,一個很大的問題是: 古代台灣在中國文獻中是什麼? 佔主流的學者認為: 從隋朝到元朝,中國古文獻中的流求國就是台灣,而且,這個流求國在台灣南部! 因為從歷史的發展看,台南是漢人最早在台灣立足的地方。然而,隨著史料及考古資料的發現,人們發現,台灣南部的原住民,長期處於遊獵時代,這與流求國的種植農業有很大距離。實際上,古代台灣南部生活著較為原生態的毗舍耶人,一直到宋代,他們的社會發展程度比不上《隋書》流求國的主人。因此,梁嘉彬先生一直反對流求國在台灣的觀點。


梁嘉彬先生的問題在於: 他從來沒有關注台灣北部的十三行文化,並將其與流求國問題聯繫在一起。這是因為,對十三行文化的科學發掘與解釋,要到 20 世紀 90 年代才有較出色的成績,而其時梁先生已經去世。鑒於古代台灣南部的物質發展水平,梁先生生前一直認為流求即為沖繩群島的某地。他覺得,所有看似台灣的古流求資料,都可解釋成為沖繩群島。然而,這種說法將古台灣完全抹殺了,好像中國人從來不知道就在福建的東面有一座大島,反而對遙遠的沖繩群島更為熟悉。


我認為,綜合考古資料和文獻資料,最為妥貼的解釋是: 古流求國就是台灣北部的十三行文化!他們的祖先來自大陸,原為閩越國的子民。在閩越國滅亡之後,有一批閩越人下海流浪,以船為家,漂泊於東南沿海島嶼。約在兩漢更替之際,其中一部分人來到台灣北部,成為十三行文化的主人。將閩越人的文化與十三行文化相比,可知其大致處於同一階段。例如,能夠冶煉金屬,掌握了鐵器製造和銅器製造; 具有原始農業,但處在火耕水耨的階段; 遊獵在經濟中佔有重要地位。就人種而言,十三行文化的主人與古閩越人有共同特點: 其身高略矮,男子約在 1. 65 米以下,女子約在1. 55 米以下。在這方面,福建的曇石博物館保留著三千年前古閩人的遺骸,而台北十三行文化博物館也有 2000 年前古台灣人的遺骨,體質人類學家可以對二者遺骸進行測試,我相信會證明我的論斷,即: 十三行文化的主人是古閩越人的後裔。十三行文化的主人死後,其埋葬姿勢是側卧屈肢,面朝西方,其宗教意味是讓自己的魂靈回到他們的閩越故土。十三行人與大陸一直保持著貿易關係,所以在其遺址中,發現過五銖錢。其時在東冶縣,應有一些商人專做夷洲的生意,他們或是一年一趟,或是數年一趟,從東冶航抵夷洲,出售大陸商品,購入北台灣的土產。以這些信息為基礎,後來的東吳軍隊才有可能大舉登陸夷洲。


考古發現,台灣北部有樹皮布,這與唐代《朝野僉載》對流求國的記載相呼應: 「留仇國。煬帝令朱寬征留仇國( 即後流虯) ,還,獲男女口千餘人,並雜物產,與中國多不同。緝木皮為布,甚細白,幅闊三尺二三寸。亦有細斑布,幅闊一尺許。」[23]如其所載,這類布的特點是以某種樹木的皮製成,而且相當細白,是一種不錯的布料。據考古發現,這類樹皮布流行於中國的台灣及海南二省。台灣的十三行文化遺址,出土過製造樹皮布的一些工具,而海南省製造樹皮布的技術,至今尚存,已經被海南省列為非物質文化遺產。這類樹皮布其實不如絲綢與棉布舒適,但它作為一種布料,也有其特殊的風味。隋代的閩中,紡織業不甚發達,其實,一直到唐宋時期,閩人「以紙為被」、「以紙為衣」的記載,仍然隨處可見。在這一背景下,閩商從流求購取樹皮布,在閩中也會有一定市場的。

至於流求對大陸感興趣的商品則以金屬為最。十三行遺址的發掘,表明當時的十三行文化主人已經能夠煉鐵,但是他們不掌握高爐技術,所以不能大量生產鐵。《隋書》的記載也表明,他們雖然有金屬武器,但因缺鐵,這些武器都比較短小,在隋軍的長槍大戟面前不堪一擊。因此他們向閩商求購的商品,最多的還是鐵器。他們對鐵器的愛好程度也讓人驚訝。《朝野僉載》又載: 「彼土無鐵,朱寬還至南海郡,留仇中男夫壯者多加以鐵鉗鏁,恐其道逃叛。還至江都,將見,為解脫之。皆手把鉗叩頭,惜脫甚於中土貴金。人形短小,似崑崙。」[24]《嶺表錄異》記載閩人周遇從山東航行福建的海上歷程: 「陵州刺史周遇不茹葷血,嘗語劉恂雲: 頃年自青杜之海歸閩,遭惡風,飄五日夜,不知行幾千里也。……又經流虯國,其國人么麽。一概皆服麻布而有禮,競將食物求易釘鐵。新羅客亦半譯其語。遣客速過,言此國遇華人飄泛至者,慮有災禍。」[25]可見,當時的流求人仍然沒有改變習慣,一看到華人就前來求購釘鐵,但是他們心中又擔心華人會給他們帶來不利。這應是隋軍抄掠流求之後的後遺症。大陸流行的銅錢,也常被十三行主人當作裝飾品,在錢唇上鑽小洞,用繩索串起來。從物質文化來說,台灣北部十三行文化是明顯高於台灣南部的原住民文化,也勝於沖繩群島的物質文化。流求的考古資料說明,即使在北宋時期,流求的物質文化還是很落後的。所以,文獻中的古流求,只能是台灣北部的十三行文化。


四、唐宋閩人赴流求航程再研究


其實,《閩中異事》對流求國的記載,便可讓我們確定: 流求國是在台灣的北部。《閩中異事》所記載流求「每秋天無雲,海波澄靜,登高極望,有三數點如覆 ,問耆老雲,是海北諸夷國,不傳其名。」這條史料所載方位表明,流求之北,是廣闊的海洋,而且北方遙遠的海面上還有幾座小島。在台灣島上,只有台灣北部才適合上述流求國的方位。如果登上台灣北部基隆附近的高山北望,確實可以望見一些小島的島影,如棉花嶼、花瓶嶼、彭佳嶼等。雖說台灣四面環水,但要看到北面海島夷國的地方,只有台灣的北部,最有可能是基隆一帶。基隆古稱「雞籠」,很早就是台灣土著的居住點,並是一個良好的港口。《台灣府志》雲: 「雞籠港,其港三面皆山,獨北面瀚海。然西北有雞籠頭線,東北有雞籠鼻山,港口又有雞籠嶼、桶盤嶼,周圍甚密,內可泊巨艘。」[26]當地民眾很早就和大陸之間有貿易關係。[27]因而,它應為古流求國所在地。


明了明以前的流求國在台灣的北部,就可以理解,為什麼隋軍遠航流求要從義安郡出發。隋代的義安郡,其中心在廣東潮州,所轄範圍除了粵東外,可能還有福建東南部諸縣,例如今日的詔安縣、東山縣等。粵東和福建南部,都是閩南人生活的地方。閩南人是中國的海上馬車夫,閩粵一帶遠航的水手,大多是閩南人。所以隋代到過流求國的,應是閩南人。由他們帶隋軍出海航行流求,他們只會從閩南或是粵東的口岸出發,最有可能是從閩南東山島或是粵東南澳島的港口出發。從這裡向北航行,兩日內到澎湖列島,再用二日到句鼊嶼,此處距台灣北部的流求國只有一日路程了。


在《隋書》之後,歷代的史籍寫到流求,常會附帶高華嶼及句鼊嶼,那麼,高華嶼及句鼊嶼在什麼地方? 我在《隋代陳稜、朱寬赴流求國航程研究》一文中提出,隋代朱寬從建安郡出發的港口應是泉州港。確定這一點之後,可進一步研究高華嶼及句鼊嶼是什麼地方? 《閩中異事》記載: 「泉州東至大海一百三十里,自海岸乘舟,無狂風巨浪,二日至高華嶼。嶼上之民,作鮝臘 者千計。又二日至句鼊嶼,句鼊形如玳瑁。又一日至流求國。」如其所記,從泉州到流求國,約需五日里程,與《隋書》的記載相同,但《閩中異事》的記載,更多一些內容,這給我們進一步的研究打下基礎。


首先,高華嶼位於何地? 看了以上史料會更清楚一些。它是台灣海峽的某個島嶼,距離義安郡和泉州的海口,分別有兩天的水程,而其島上一千多民眾以漁業為生,每年都可製造大量的鹹魚。就清代的航海條件而言,從泉州港口出發,兩天內可以抵達台灣島了。但台灣島是一個大島,而不是小島。福建話中的「嶼」,都是指海中小島,所以,高華嶼應是一個不太大的小島,它應當位於海峽的南部,而且是閩南粵東到流求的必經之地。這樣看來,它最有可能是澎湖列島上的某個島嶼。不過,清代泉州的帆船到澎湖只要一天時間,而高華嶼距離泉州有兩天的水程。我想,這個問題應當這樣看: 古人的航海術是在逐步進步中,清代一天的航程,在明代也許就要兩天,在宋代也許要三四天,這都是可以理解的。事實上,宋代的《方輿勝覽》記載彭湖: 「泉之晉江,東出海間,舟行三日,抵彭湖嶼,在巨浸中,環島三十六。」[28]明弘治年間的《八閩通志》記載泉州府的山川時說: 「澎湖嶼,出海門舟行三日始至。」[29]而萬曆《泉州府志》記載本府的山川時則說,到彭湖嶼,「舟行二日始至」。這都表明,在明朝中葉以前,木帆船從泉州海口到澎湖列島約需兩三天時間。因此,從航程來看,以上史料記載的高華嶼,應是澎湖列島中的某座小島,最有可能是其主島彭湖。因為古代福建人口稀疏,人均佔地面積較大,澎湖列島中,只有主島才有可能居住上千戶從事漁業的人家。所以,綜合以上史料,只有彭湖島最適合高華嶼的條件。如前所述,彭湖島在歷史上也被稱為彭湖嶼。


確定了高華嶼及古流求國所在地,則可通過以上史料來找句鼊嶼所在地。以上史料表明,句鼊嶼應是台灣北部航線上一個轉折性的港口,隋軍的船隻離開彭湖( 高華嶼) 後,應是瞄準句鼊嶼北上,兩日後抵達,再用一日航程抵流求國。然而,在台灣及澎湖之間並無顯著的島嶼,所以,句鼊嶼位於何處,讓人頗為困惑。我在《隋代陳稜、朱寬赴流求國航程研究》一文中提出: 句鼊嶼可能是台灣北部的雞籠嶼。但將句鼊嶼定位於雞籠嶼之後,只能將流求國定位於台灣的東北部,亦即蘭陽平原。此地並非台灣原住民文化最發達的地方。其次,十三行文化的發現地是在台灣西海灣的淡水河之畔,從隋軍的航程看,句鼊嶼應是澎湖及台灣島西北角之間的一個島嶼,不過,就現在的地圖看,這個島嶼並不存在。據《閩中異事》記載,句鼊這種動物,很像玳瑁,可能就是玳瑁的一種。句鼊嶼所在地,應是玳瑁盛產之地。玳瑁之類的動物,每年都要回到自己的出生地產卵,屆時,沙灘上滿是玳瑁。句鼊嶼應當就是玳瑁的產卵地之一。另要注意的是: 句鼊嶼被稱為嶼,不是大島。福建人在歷史上很少用「島」這一名詞,對海中小島,一般稱之為「嶼」,大的海島,一般稱之為「山」,例如「海壇山」、「銅山」、「浯洲山」等。至於流求這麼大的島嶼,史書則是稱之為流求國。今天台灣西北角區域,並沒有像樣的島嶼,所以句鼊嶼究竟在何地? 還是有待研究的。


直到我看到上面這一幅古人的台灣地圖,才想到: 其實在古人的眼裡,台灣並非一個完整的大島,而是由幾個島組成。明代的地圖中,有的將台灣畫成一個島,有的將台灣畫成兩個島,有的將其分為三個部分。因此,隋唐宋之間閩人眼裡的流求,就是三個部分,其中除了澎湖外,將台灣本島分成兩個部分了。上面這個地圖為陳祖綬《皇明職方地圖表》的台灣,它被分為三個部分: 澎湖、雞籠和淡水。如果這一點成立,句鼊嶼所在地即為台灣中部的某個海岸線。


以上考證將流求國定於台灣北部,我想可以解決一些疑惑。例如,真德秀在其奏疏將流求與毗舍耶混為一談: 「永寧寨,去法石七十里。初幹道間毗舍耶國入冦,殺害居民,遂置寨於此。其地闞臨大海,直望東洋。一日一夜可至彭湖。彭湖之人,遇夜不敢舉煙,以為流求國望見,必來作過。」[30]如果參考《閩中異事》的記載,流求國所在的島上,實際上居住兩部分人,它的北部是文明程度較高的流求國人,而其南部,也就是距離彭湖較近的地方,則居住著強悍的毗舍耶人。毗舍耶人經常襲擊彭湖和泉州沿海地方,讓彭湖的居民夜間不敢舉火,因為夜間的火光會成為海上船隻的指示標,讓人知道哪兒有陸地,有人居住。而台灣的北部,則居住著文明程度較高的流求國人,他們與華人之間有貿易,採購來自大陸的一些手工業製品和荔枝等果品。可以說,南北台灣,情況完全不一樣。


總之,唐宋古籍中的流求國應在台灣北部的十三行文化地區

注釋:


[1]〔日〕村瓚次郎: 《唐以前の福建及び台灣に就いて》,日本《東洋學報》八卷一期( 1932 年) 。


[2]〔日〕秋山謙藏: 《隋書流求傳再吟味》,日本《歷史地理》,第五十四卷第二號,昭和四年八月一日發行。


[3]梁嘉彬自 1954 年以來發表多篇論文,力主《隋書》的「流求」即為今日的琉球。其代表作有: 《隋書流求傳逐句考證》,台灣《大陸雜誌》第四十五卷第六期,1972 年 12 月,第 1 -38 頁。梁嘉彬先生有關流求的論著很多,輯成《琉球及東南諸海島與中國》一書。


[4]翁佳音: 《荷蘭時代———台灣史的連續性問題》,台北: 稻香出版社,2008 年,第 1 頁。


[5]徐曉望: 《隋代陳稜、朱寬赴流求國航程研究》,《福建論壇》2011 年第 3 期。


[6]李 賢等: 《明一統志》卷八九,外夷。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 8 頁。


[7]司馬光等: 《資治通鑒》卷一七七,隋紀一,北京: 中華書局,1956 年點校本,第 5532 頁。


[8]何喬遠: 《閩書》卷六,方域志,福州: 福建人民出版社,1994 年點校本,第 139 ~140 頁。


[9]梁克家: 《三山志》卷三,地理類三,陳叔侗校本,北京: 方誌出版社,2003 年,第 29 -30 頁。

[10]徐曉望: 《早期台灣海峽史研究》,福州: 海風出版社,2006 年。


[11]樂 史: 《太平寰宇記》卷一百二,泉州,北京: 中華書局,2000 年影印宋本,第 129 頁。


[12]李 復: 《潏水集》卷五,與喬叔彥通判,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 19 -20 頁。


[13][唐]魏徵等: 《隋書》卷八一,東夷傳,北京: 中華書局,1973 年標點本,第 1824 ~1825 頁。


[14]梁克家: 《三山志》卷六,地理類,第 86 頁。


[15]梁克家: 《三山志》卷九,公廨類三,第 161 頁。


[16]林昂等: 乾隆《福清縣誌》卷二,地輿志,福清縣誌編纂委,1987 年點校本,第 26 頁。


[17]陸 游: 《劍南詩稿》巻八,步出萬里橋門至江上久坐,意不懌,掩巻聊出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 3 頁。·11·[18]真德秀: 《西山文集》巻八,對越甲稿,申樞密院措置沿海事宜狀( 戊寅十一月) ,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 17 -18 頁。


[19]程文海: 《雪樓集》卷二六,寅夫惠教游鼓山四詩,細讀如在屴崱杖屨間,想像追和用堅重遊之約,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 22 頁。


[20]柳宗元: 《柳河東集》巻二十六,嶺南節度饗軍堂記,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 13 頁。

[21]劉斌雄: 《台北八里坌史前遺址之發掘》,《台北文獻》3:2 -59,1963 年; 宋文薰: 《台北市中山區西新莊子遺址的發掘資料》,1980 年; 劉益昌: 《台灣北部沿海地區史前時代晚期文化的分布與互動關係》,臧振華、劉益昌:1990 年。


[22]周婉窈: 《台灣歷史圖說》,台北,中研院台研所籌備處,1997 年,第 18 頁。


[23][24]李昉等: 《太平廣記》卷四百八十二,蠻夷三,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 8 -9 頁。


[25]李昉等: 《太平廣記》卷四百八十三,蠻夷四,狗國,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 1 頁。


[26]蔣毓英: 康熙《台灣府志》卷三,敘川,廈門: 廈門大學出版社,1985 年,第 29 頁。


[27]劉益川: 《台灣的史前文化與遺址》,南投: 台灣省文獻委員會,1996 年,第 62 -63 頁。轉引自翁佳音: 《荷蘭時代———台灣史的連續性問題》,台北: 稻香出版社,2008 年,第 49 頁。


[28]《方輿勝覽》卷十二,福建路,泉州,第 141 頁。


[29]黃仲昭: 弘治《八閩通志》卷七,地理志,第 126 頁。

[30]真德秀: 《西山文集》巻八,對越甲稿,申樞密院措置沿海事宜狀( 戊寅十一月) ,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 17 -18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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