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篇小說獲獎血債累累,好幾位作家殺死了主人公:這次匿名作家的「文學格鬥」誰是贏家?
由「鯉」「騰訊大家」「理想國」聯合主辦的匿名作家計劃,自2018年5月底正式啟動以來,以每期「7位匿名作家+1位踢館作家」的方式,將35篇優秀的匿名小說在網路公開,交予讀者評判。每期作品以匿名的方式,交給化名為「韋小寶」「唐璜」等文學人物的初評評委,評選出11位入圍作家長名單。隨後,該名單交由小說家蘇童、畢飛宇、格非組成的終評評審團,最終,他們從中選出6篇作為決選作品。
12月15日,三位評委帶最終評選出的6部作品進入評審密室,展開第三輪關於首獎獲勝者的選拔。此次評選採用「開放式」,即用全程直播的形式,評委密室中所有對於小說的分析、作家的猜測,甚至風格爭執都被實時公開。經過兩個小時的討論,最終匿名作家011號鄭執憑藉作品《仙症》,獲得匿名作家計劃的首獎。
歷時7個月的「匿名作家計劃」終於揭曉,除閻連科的《信徒》和路內的《巨猿》較易猜中,其他均讓人跌破眼鏡。
匈牙利作家、《寧靜海》的作者巴爾提斯?阿提拉曾說,不明白為什麼有人要用筆名,如果讀者以筆名稱呼他,他會感到非常彆扭,儼然自我已經分裂。
事實上,作家總是喜歡使用筆名:魯迅至少有115個筆名,沈從文至少有43個筆名,胡適亦有40多個筆名。
後人常以實用來解釋「作家多筆名」現象,但以魯迅為例,即使在相對寬鬆時,他也同時操作多個筆名,並試圖為其賦予「個性」:有的用來戰鬥,有的用來正論,有的只寫閑文……
多筆名,體現了人性的基本事實:我們都是多角色的,我們在不斷切換中生存。
「匿名作家計劃」的價值在於,為作家們賦予了新角色——「文學格鬥」者。
匿名計劃不是娛樂節目
「匿名」創造了遊戲性,似與娛樂節目同調,卻有本質不同。
娛樂節目(如《蒙面唱將》等)會盡最大努力降低原創因素,以使評判簡單化,讓普通觀眾產生「我也可以把握」的錯覺。
總之,看看歌手的音色、旋律、節奏、能否飆高音乃至顏值等,只需幾分鐘,便足以下斷語。其結果是,節目的品質不斷下滑。
音樂本非競技,聽者各有喜好。但現代人從7歲起便接受學校的集中規訓,此後10多年間,必須經歷無數次考試,則他的感覺系統自然會被馴服,堅信一切都能通過考試衡量,都能打出具體分數來。
事實是,PK已成現代人的「亞本能」。
「匿名作家計劃」有趣,在於它既順從了「亞本能」,又保留了足夠的空間——標準更開放,節奏更寬鬆,評判更多元……它依然是一個專業本位的計劃。
其實,當代作家大多是通過PK成長起來的,只有經過雜誌社或出版社的文學編輯們的篩選,作品才能與讀者見面。只是在過去,這一PK過程不對外公開,更易落入「小圈子誤區」。
所謂「小圈子誤區」,是指專業人員在集體決策中,常出現誤判的現象。因為支撐決策的不只有專業因素,還有博弈因素——當兩名評委意見相左時,表達更強烈、立場更堅定的一方總能勝出。並不是他的判斷更正確,而是他情緒拉票能力更強。問題在於,被拉票的評委們很難意識到自己的意見被綁架。
行為經濟學研究發現:在封閉決策中,隨著博弈次數增加,最終都會出現「一言堂」現象。對此,最好的應對之道是增加決策透明度。
「匿名作家計劃」是一個有益的嘗試,相當於將傳統文學編輯的篩選過程公開化。
它們代表了當代小說創作的最高水準
從結果看,入選第一屆「匿名作家計劃」長名單的11篇作品均屬精品,呈現出當代專業小說創作的最高水準。
這些作品的專業度體現在三個方面:
首先,表達現代情緒,能被世界各國的讀者所理解。
不論是《海霧》(作者班宇)的青春感傷,還是《我們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作者葉揚)的無奈,乃至《巨猿》(作者路內)中深刻的孤獨,都帶宿命意味,它們緊緊地包括著現代人,不可掙脫,無法超越。更恐怖的是:越清晰地看到它們,就越會被它們套牢。
凡此種種,都是現代人所遭遇的心靈創傷:現代性喚醒了自我,卻又強迫自我接受格式化,並在格式化中泯滅。
這種現代經驗是舶來的寫作傳統,隨著社會發展,如今中國作家們已能很好地駕馭它。
在今天,小說無需再負擔喚醒讀者、指引方向的義務,但它需要有一種孤芳自賞的氣質。它至少要告訴讀者,還有哪些看世界的新角度。
11篇小說,恰好提供了11個新角度。
其次,它們都是複雜小說,而非簡單小說。
讀一篇小說,猶如經歷一次人生,則好小說能讓這次人生更豐富、更生動,遂有複雜小說與簡單小說的分野。
簡單小說專註於紀事本末,以完成「發生、發展、高潮、結尾」的串聯為能事,只能靠簡單的類型人物賺取淚水。簡單小說將培育出單向度的人:他們堅信一切皆合理,處處以對錯、善惡等二元對立的角度看問題。
複雜小說則專註於表達複雜經驗。
以本次計劃獲獎作品《仙症》(作者鄭執)為例,只有1.8萬字,卻濃縮了精神病患者王戰團曲折的一生。通過魔幻現實主義手法,不僅達成文本極簡,且將常態經驗與神秘經驗融會貫通,使小說像人生一樣飽含辛酸,卻又不可言說。
其三,詩化的細節處理。
令人驚訝的是,入圍小說均帶有詩意小說的色彩。
《海霧》的首句是:「去野海要繞過那一趟狹長的鐵柵,前幾年是不必這樣做的,低矮的樹叢里有一道坦途,看海的人們從這條路上走過去,潮濕的塵土散落在腳踝上,再任由海水沖刷乾淨。」
《信徒》(作者閻連科)的首句是:「初若地看見了天,天見到了地,這一發現和相遇,世界與原有,就不再樣一樣一了。」
《卜馬尾》(作者馬伯庸)的首句是:「琴德木尼的小馬駒丟了。那是一匹純青色的小母馬,渾身一點雜毛也沒有,只有四個蹄子是白色的,遠遠望去好像蔚藍天空下的四隻羊羔。」
凡此種種,均見匠心。
為什麼網友抱怨讀不懂
值得注意的是:面對第一屆「匿名作家計劃」的參賽作品,不少網友抱怨「看不懂」。
在高度專業化時代,寫小說已成「手藝活」,只靠感覺,普通讀者已難準確把握小說。
「寫作手藝」浮現的條件是:寫作市場上存在大量「行活」,正是與它們相對照,才形成了寫作的「工藝標準」,只有沿著這個「工藝標準」來閱讀,才能明白專業作家們的功力與匠心體現在哪裡。
第一屆「匿名作家計劃」採用了「文學格鬥」模式,參賽作家們爭相炫技,使之成為當代小說技法的大PK,客觀上加大了「看懂」的難度。
畢竟,普通讀者的小說閱讀經驗是有限的,他們沒有義務站在世界小說發展的大背景下看問題,他們希望小說表達身邊的經驗,能滿足娛樂需求,這無可厚非。
如果從讀者的標準看問題,就會發現,入圍的11篇小說也有短板,即:展現生活面相對狹窄。
幾乎所有作品都沒考慮小說主人公的生計問題,他們就像來自彼岸的空降兵,無需經曆日常的焦慮、恐慌、嫉妒和墮落,只為形而上的問題煩惱。不靠生活驅動情節,只能過多依賴突然的疾病、死亡、愛情等。這就構成了彼此重複的問題:11篇小說堪稱血債累累,好幾位作家親手殺死了主人公。死亡是陌生經驗,其強烈的刺激性確實可以震撼讀者,但只能一次性成功,隨著不斷重複,讀者將變得越來越麻木。當然,不能用「讀不懂」來指責作家,但一提嚴肅文學,便必須遠離日常經驗,也是另一種擰巴,說明我們依然未能盡除嚴肅文學中的虛偽成分。
是什麼讓嚴肅文學摻入虛偽
推敲專業寫作的「工藝標準」,會發現它背後隱藏著現代主義的誤會史。
上世紀80年代,中國踏上開放之路不久,劉索拉的《你別無選擇》轟動一時,是為「新時期文學」中現代主義小說的先聲。
《你別無選擇》的語言、情緒、故事契合「黑色幽默」,但在氣質卻完全不同。《你別無選擇》總是俯視蒼生、高高在上,這與「黑色幽默」的平民立場並不同調。
在當時,現代經驗、現代情緒遠未普及,只是出於「別被世界文學發展大潮甩下」的焦慮,才將貴族意識、優越感、怨氣等偽裝成現代經驗、現代情緒。在中國作家模仿現代小說,更多是為了爭勝,而非內生需求。
這種誤會頗有傳統。
從近代文學起,作家們便假設西方小說更高級,擔負著振奮民族精神、教化民眾、普及科學的任務,我們必須割斷自己的傳統,將別人「優秀的東西」嫁接過來。
這個「嫁接」的直接結果是:中國小說的主人公們也開始哲學思考,並為此承受心靈痛苦。可事實是,有多少人真是這麼生活的?在我們的傳統中,有多少人會在心中虛擬出一個上帝,天天向它傾訴?
現當代文學已出現了讀者與專業創作分離的傾向,隨著現代主義小說進入,我們小說的主人公也開始發瘋、生病、怪誕和死亡,猛甩哲理反思,毫不考慮醫保、失業、養兒負擔等,進一步拉大了小說創作與普通讀者的距離。
也許,小說的「工藝標準」有進一步改善的空間,以避免在將來的「文學格鬥」中,「魔幻現實主義」一家獨大。
「文學格鬥」只是表象
第一屆「匿名作家計劃」踏出小圈子,交出一張完美的答卷:對於想「閱讀升級」的讀者來說,入圍長名單的11篇小說均自帶金線,完全讀下來,對理解小說是什麼、什麼才是好小說等,會有極大幫助。
文學雜誌的編輯部是個小圈子,其實,小說創作也是個小圈子。
寫小說的人很多,但專業作家不多,靠作品養活自己的專業作家更少。小圈子的弊端在於:大家秉持相同的標準,很難意識到系統性問題的存在。特別是這個圈子較少遭遇市場化的檢驗,未建立與普通讀者交流的穩定渠道。
小說不應討好讀者,但也不能無視讀者,踏出圈子,才有創造力。這不能靠幾個口號、幾條命令,要靠「匿名作家計劃」這樣的系統性推動。
但願,未來的「匿名作家計劃」能面向更多的讀者和寫作者,能有更靈活的形式,能有更大的號召力。「文學格鬥」只是表象,其核心在打破嚴肅小說寫作的封閉狀態,真正將作家和讀者溝通起來。既提升專業創作,又能完成讀者教育。
文|唐山
本文刊載於2018年12月21日 星期五 《北京青年報》B7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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