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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活過 很棒啊 你死了 歡迎你

以色列劇作家、導演漢諾赫?列文的劇作《冬季的葬禮》,說的是婚禮與葬禮衝撞之時的兩難,以既嘲諷又悲憫的洗鍊文筆,勾勒描繪一群小人物生命的荒誕不經,呈現具備普世意義的人類生命困境,死而後生、何為活過的哲學思考,與他的《安魂曲》《旅人》等劇作發生觀照。

該劇講述年邁的阿爾特預感自己的葬禮將會與侄女莎拉齊婭的女兒薇薇西婭的婚禮趕在同一天,一面遺憾不能參加薇薇西婭的婚禮,一面擔心自己的葬禮會無人問津。40歲的單身漢兒子拉切克答應她,無論如何一定會讓莎拉齊婭等人出席她的葬禮。但拉切克向莎拉齊婭告知母親去世消息的過程,遠比他想像中的曲折,莎拉齊婭雖然為姑姑的去世難過不已,可是為了保證女兒婚禮如期舉行,試圖延遲一天接收該消息,帶著家人、親家踏上躲避拉切克的出逃之旅,一場歡脫又傷感的追逃遊戲展開。

劇中反覆強調莎拉齊婭不會推遲女兒婚禮的最大原因,是因為女兒出嫁是她生命的全部意義,她一生都在期待這一時刻的到來。這種母親形象中國觀眾並不陌生,在列文筆下出現過多次,《旅人》中的兩位母親何尼婭與茨拉活著的最大動力,便是盼望早日看到各自的兒子成婚。其次,莎拉齊婭擔心「四百名客人和八百隻雞」無處安置。他們的自私算計,與列文筆下其他同類角色一樣,都是市民階層的縮影。

《安魂曲》里守著一家棺材鋪和老伴過著可憐緊巴日子的木匠老人,《俄亥俄小姐》里想找個風塵女郎快活一下又想省錢的老乞丐,《旅人》里為了給要結婚的兒子騰出房間,不得不把母親伯芭送到療養院的中年男人莫尼亞等等,均在蒼白的生活面前敗下陣來,他們不是沒有情感,只是情感跟著無奈的生活失掉了顏色。《安魂曲》中的老人在老伴死前,便懺悔一生從沒憐愛過她,可是在老伴死後為她做棺材時,他習慣性地算了筆收入與支出的帳。《旅人》中莫尼亞雖對母親特別愧疚,可是看到母親三番五次要從療養院跑回家,他萌生把她送到全封閉療養院的念頭。

《冬季的葬禮》中的莎拉齊婭也是如此。姑姑的去世讓她幾次痛哭流淚,可是一想到要來的客人與待吃的雞,她便繼續狠下心腸。

生命的荒誕畫卷就此展開。《俄亥俄小姐》中老乞丐與風塵女一番討價還價先行付款,他因年事已高力不從心,風塵女失去耐性準備走人,他提出退款要求,兩人開始互相羞辱謾罵。《冬季的葬禮》里莎拉齊婭為了甩掉拉切克,與丈夫、女兒、親家、女婿齊齊從溫暖的被窩逃離,先是來到冷風刺骨的海邊,繼而飛去冰天雪地的山巔,儘管環境越來越極端,親家公與丈夫也先後死在路上,但她的決心愈發堅定。

逃離或者夢想逃離,也是列文不少作品的關鍵詞。《安魂曲》里有美人痣的妓女,儘管只在包鹹魚的一頁法國雜誌上看過幾眼巴黎美人,卻一直幻想能去巴黎。《旅人》中的一眾人物,成功走出了他們生活的小鎮。但離開不意味著與貧窮、疾病等現實問題就此別過,《旅人》中去了趟美國的安茨亞並沒過上好日子,回到家鄉後生病死亡,另一位在嫂子不間斷的抱怨聲中從哥哥房子中搬出來獨住的駝背男人阿夫內爾,以自殺的方式與這個世界作別。

由此,列文劇作最為重要的「死亡」主題出現。《旅人》涉及的五個家庭,均被死亡陰影籠罩,十八場戲裡出現八次葬禮,甚至致悼詞者也沒逃掉被死神收編的命運。僅有八幕的《冬季的葬禮》死了五個人,除了莎拉齊亞的姑媽、丈夫、親家公,還有闖進她生命的過客——一位以為可以用慢跑延長生命的運動人士,和一位堅持在冰雪中不吃不喝四十年的修行人。

由契訶夫中短篇小說《哀傷》《在峽谷里》《苦惱》而來的《安魂曲》,統共有十五場戲,安排了六次死亡,從剛剛出生的嬰兒、身強力壯的青年到垂垂老矣的老者,覆蓋人生的各個年齡段。契訶夫三篇小說中作為生活的一部分,僅當作意象的死亡,被列文發展成貫穿始終的真實存在。一個人健康與否、貧窮或富有、多大年齡、有無信仰,都難以趕超死神。所謂智者,也不過是瘸子里拔出的將軍,不會被死神另眼相看。

列文執意讓他創造的人物紛紛死去,死亡是沉悶乏味日子的終結,更象徵真正自由而充滿活力的生活的開始。靈魂不過是《冬季的葬禮》里冥界守護神口中的一個臭屁,將屁排放出去,一個人方能獲得超脫。他們不僅會被死神溫柔相待,那些生前沒有機會或不被允許做的事、說的話,都可以毫無顧忌甚至興高采烈地去做、去說。

《旅人》的結尾,一直渴望和死亡多年的丈夫在另一個世界開心去美國旅行、看電影、吃冰激凌的何尼婭,如願以償。《冬季的葬禮》里莎拉齊婭的親家公想講的德國人進中國餐館的笑話,雖然只不過短短几句,但因為一直沒人願意聽始終講不成,在冥界守護神溫暖的懷抱里,他終於找到了傾聽者。而兩位親家公不算和睦的關係,在他們死後也得到了極大改觀,變成一對笑看他們的兒子與女兒攜手步入婚姻殿堂的兄弟。

不過這不代表活著在列文筆端就全無意義。《旅人》中的致悼詞者,往往以一句「親愛的某某,今天我們向你告別」將逝者的一生總結。該劇主要角色里唯一一個沒有收拾行李準備離開的莫特克,埋首哲學尋求生命的答案,認為每個來過世界的人,無論一生長短,葬禮都值得被認真對待。他在致悼詞者死後機緣巧合成為繼任者,嘗試用與華麗無關但有模有樣的悼詞,賦予死者應有的尊嚴,並對活過的證據展開追問。

何尼婭死後,他這樣與她道別:「她是一位謙虛公正的女人。還有什麼?獻身於她的家庭和兒子。她沒有打攪過我們中的任何人,平靜地度過了一生。相當平靜,當然了,因為那些親近她的人的耳中常有關於病痛的傾訴。然而,除此以外,完全平靜。一聲不響。來去無蹤。我問自己一個也許你們都會問的問題,除了對疾病的恐懼之外,她一定還有一些別的什麼,沒說出來的什麼,沒表達出來的生活。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不只是為了疾病而訴苦的。同樣,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不是為了數錢。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不是為了打橋牌……上帝啊,你給了我們葬禮,讓我們記起我們的生命,讓我們在葬禮之間也不要忘記這收屍車和這裹屍布吧。」

近似意思的話,出現在《冬季的葬禮》開場。阿爾特執著於她的葬禮一定要有人參加,是因那是一個人確實存在過的證明。「在這片土地上。我存在過,不是嗎?我佔據過一些空間,是的,我呼吸了空氣,我說過一些話,我做了一些食物,我來過。最終他們要在這裡埋葬一個人。」這是列文安排阿爾特講給兒子聽的話,講給觀眾聽的話。

最終,和《旅人》中的莫特克一樣堅守自己做人原則的「裁縫教授」基佩奈,履行諾言把拉切克從薇薇齊婭的婚禮拉到冬季的葬禮,讓他跳出正向異性求愛的心境,送母親最後一程。儘管這場葬禮推遲了一天,拉切克渴慕的愛人以及莎拉齊婭等人也都沒有出現,陪他出席的只有基佩奈,但阿爾特的一生卻被證明沒有白活。而在死者的那一邊,她的靈魂與那位慢跑者的靈魂融為了一體,成全一則美好的邂逅。舞台上冥界守護神送給初入冥界的靈魂的見面禮——那些色彩斑斕的氣球,更成為將生死相連,表明生死均有價值的象徵,你活過,很棒啊,你死了,歡迎你。不做意象上的附會,單談視覺美感,這個用氣球連接靈魂的時刻,很容易讓人想起伯格曼《第七封印》結尾的死神之舞,以及伍迪?艾倫在《愛與死》中對這一畫面的調侃式致敬。

除了飄來盪去的氣球,這版《冬季的葬禮》的舞美及道具手段都很簡單,藉助一個相框、一個架子、幾把雨傘、一些燈管,便把列文有關生與死的哲思展現出來,某些段落雖然稍顯沉悶,整體卻像近些年來華演出的許多以色列戲劇一樣,以輕靈的舞台化解沉重的主題。

題外話是,《冬季的葬禮》此次在北京演出期間,發生了一起觀眾霸座事件。某觀眾不知出於何種原因,不願讓出不屬於自己的座席,工作人員及現場觀眾多次勸解無效,最終警察出動方才對號入座,演出被迫推遲十餘分鐘,劇組成員也從紅色的幕布里探出頭來,用手機記錄下了這幕「精彩」。某種程度上,該觀眾的行為倒與劇中拉切克猛敲房門,但是莎拉齊婭死活不開形成呼應,倒像是給列文對生與死的探討做了個序——人類的面目,不分戲裡戲外台上台下,的的確確隨處可見。

文| 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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