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臉譜|胡 亮《片 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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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 亮
胡 亮,生於1975年,詩人,論者,隨筆作家。著有《闡釋之雪》(北京,2014;台北,2015)、《琉璃脆》(西安,2017)、《虛掩》(合肥,2018)、《窺豹錄》(南京,2018),編有《出梅入夏:陸憶敏詩集》(太原,2015)、《力的前奏:四川新詩99年99家99首》(瀋陽,2015)、《永生的詩人:從海子到馬雁》(太原,2015)。創辦《元寫作》(2007)。目前正在寫作《片羽》、《色情考》、《涪江與唐詩五家》等著。應邀參加第2屆青海湖國際詩歌節(2009)、第1屆洛夫國際詩歌節(2009)、第2屆邛海國際詩歌周(2017)。獲頒第5屆後天文化藝術獎(2015)、第2屆袁可嘉詩歌獎(2015)、第9屆四川文學獎(2018)。現居蜀中遂州。
片 羽
西山,眾鳥,諸神,都已經高飛,
遺我以片羽。
——題記
1
當我手持一部劍橋科技史,
西山就顯得更加無辜,
2
黑壓壓的森林,沒有人,樹葉都安於自己的經緯,
螞蟻也安於自己的阡陌,
大象移動著巨腿,
合乎禮,
3
從泥土的幽暗,到樹根,到樹榦,到樹冠,
還沒有開通火車,
4
街道切斷了晚翠,也沒收了我們的入場券,
5
銀杏順從了鐵鍬的癲癇病,
順從了秋風的法典,
以其無敵的柔弱,
6
麻雀的翅膀僅僅蘸了一滴科長的憂愁,
就輕看了部長,
7
米蘭混跡於渠河兩岸,
不讓自己的暗薰
加入任何一對男女,
8
滿山都是樂器;
那個準備考音樂學院的女生卻披掛著鋼琴,
9
黃桷蘭香了西山路,
香了剛抓住的小偷,
香了東張西望的西山路派出所,
10
父親加入了落日協會,
又加入了撲克協會,
洗牌的時候,
他夾入了一張沒有點數的餘暉,
11
如果不是堅持寬恕,
我們早已四面懸崖,
12
手機換了又換,
從未撥通過西山的榆樹,桃樹,和狐狸精,
13
從上游衝來了死魚,木頭,書包,科學,以及化工廠的
大意,
14
兒子大了十歲,母親老了十歲,書房從卧室移到了客廳,
西山卻不增不減,
15
桂花分為金桂和銀桂,
而金桂和銀桂,
卻從來分不清金和銀,
16
夾竹桃坦然生長在渠河兩岸,
含毒開放,
一點兒也不怕被我們曉得,
17
一本買了十幾年的書,
我還沒有看,
——它已經動身去未來某處相候,
18
美人兒啊,白骨啊,僅僅隔著一次宿醉呢,
19
斑鳩越來越多了,
白鶴越來越多了,
它們在瑪瑙堆里挑走了散落的穀粒,
21
窗外有高樹,
夏蟬掛瀑布,
顧不得那輛醉醺醺的卡車碾碎了玉石,
22
西山放映著啟示錄;
我們僅僅看見:
淺綠向深綠,深綠向墨綠,
23
我們會說轎車撞了卡車;
不會說,
浮雲撞了浮雲,
24
暴風雨亂了我的眼睛,
卻不會亂了枝葉,
更不會亂了西山的一臉懵懂,
25
我低估了一支蒹葭,
過了幾分鐘,
又低估了一塊黑黢黢的鵝卵石,
26
一座市級圖書館,不敵半頁西山,
27
蜉蝣途經二十樁兇殺案,八十座懸崖,
熬過了漫長的半日閑,
28
飛機穿過了雁陣,
穿過了蜂群,
穿過了無數不設防的翅膀,
29
布谷鳥會停上我的左肩,
翠鳥會停上我的右肩,
——如果我仍是一個沒開竅的少年郎,
30
那閃電讓我看了個清楚:
多少熱淚,多少巨著,都已經化成了齏粉,
31
推土機嗑到無垠的花崗岩,
頓時停了下來,
——如同我們終於談到痛苦,
32
我們飲下了漲潮的葡萄酒,
碰碎了虛無的琉璃盞,
33
那個美人兒找到了好針線,
織出了百褶裙,
閑不住啊,
很快又織出了萬古愁,
34
終於來到這家懸崖旅店,
我們的愛情,
就直接壓向了雲端,
35
兩個夜遊神,
在芭蕉的暗影里交換了肺腑,
有個夜遊神可能吃了虧,
36
一疋又一疋的流水,
漫過了剪刀,
——那個剪刀手卻沒得到一疋絲綢,
37
那讓梔子花開花的力量,
也移動了太陽,
並與我們簽下了相似的合同,
38
母親歪在沙發里睡著了;
光線變暗,
客廳無涯,
39
西山沒有任何意圖;
灌木,喬木,各種小動物,都誤入了我們的意圖,
40
沿河走走,看看,
凡是被我叫出名字的花朵都受到了驚嚇,
41
穿過一部陡峭而傲慢的文明史,
我才能去到對岸,
去到那個灌木叢的未名期,
42
西風越來越緊,
天曉得呢,
這次枯萎了一個紅鼻子副局長,
43
兩盆蘭草來到客廳的沙漠,
它們沒有熬過被反覆設計過的夏天,
44
我剛走進那家植物店,
哦,對了,就嗅到了綠油油的忐忑,
——來自一株株遺孤,
45
會議只安排了十九項議程;
還來不及修改野雉的尾翎,來不及討論它們的婚姻法,
46
槐樹,桉樹,都沿著各自的棧道,
螞蟻和鵪鶉也是如此,
——它們還沒有學會暗渡,
47
必須讓尖刺倒過來生長,向肉,向心臟,
最後只有割開動脈,
才能找見那片成林的荊棘,
48
我吞食著箭鏃——來自仇恨,誤會,膚淺,和衰老,
——為了把它們消化成一堆廢鐵,
49
西山喚醒了一個半入睡的游牧者,
他願意把高樓夷為草原,
50
那讓刀卷了刃的,
不是沉默,
而是純棉的早晨,亞麻的黃昏,
51
西山把我們退了回來;
正如我們爬上西山,
想要退去地圖,毒藥,下半年的工作計劃,
52
松鼠扔掉一顆壞的松果,
就成全了一次歡會;
母親扔掉一個壞的馬桶,結果呢,不免大異,
53
看得到的地方用上梨木,
看不到的地方用上柏木,
巧手木匠還為這張雙人床鑲入了一個重洋,
54
就在雲端,在雲端,我辦了一家加工廠,
——為了把鎖和妄想加工成從未開採過的鐵礦,
55
野雞飛走了,帶著我的藍色尾翎,
56
我要怎樣才能做到,
不讓體內的大樹從嘴裡露出一點點枝條?
57
為了寬恕你,
我將自己從山腰降落到了山麓,
59
夏天已經打烊,
秋天的瓶塞才剛剛打開,
——西山端上了醉人的雞尾酒,
60
為了成為九級老狐狸,
他拿下了所有課程;最後,卻沒有接受那個證書,
從學校的後門溜走了,
61
西山還沒有下設紀律檢查委員會,
62
她們技藝如此嫻熟,
已經把小心眼烹製得香氣四溢,
63
我的局限性,西山,兩者組成了棋局,
落子之手聽命於更高的陰晴,
64
渠河沿著兩岸的邏輯,
沖刷出一個參差的秋天,
65
我們被賜予了肉眼,秋毫,天地;
卻被瞞得好苦,
66
「秋風吹蓮蓬」,詩人寫了半句,沒了下文;
墨色已干,
山水忘言,
67
一隻鴿子,真不幸呀,它是一隻灰鴿子,
帶著對多數的反對,
掠過了青瓦,憤怒,和白鴿子公社,
68
衰老是從哪裡開始的呢,
鬍鬚,眼睛,牙齒?不,是從一句喃喃自語,
「不能再鼓勵陌生的才能」,
69
賣飛機票的姑娘啊,
你問我要去哪兒?……雀斑學校,
70
一隻小螃蟹橫過青石板,
就掉進了下水道,
——廢水,穢物,人心,早已攪拌成它的前途,
71
西山選修課不過是秋風,
練習冊不過是落葉全集,
72
童年給我回信了:一封紅蘿蔔,一封白蘿蔔,
73
麒麟如逃犯;它寬恕了成群結隊的麻雀,
寬恕了眾口,寬恕了
背後的蒺藜,
74
草叢半綠,半黃,從深處傳出了聲響,
我看不見任何小動物:
也許它們已經建成了精妙天堂,
75
秋風吹落了我的心臟;
我卻在小葉桉、刺槐、香椿和松柏之間找到了無窮的
替換物,
76
煙從香爐裡面飛散,
我就現出了原形:先是一尾古琴,
再是一柄古劍,
——後來仍不免毀成此刻肉身,
77
我的笑容打了個皺,
——定然有個皂隸摁動了手裡的機關,
78
流水、枯枝和冬至的小團圓,
輕喜劇和幽靈的小團圓,
遠黛、斧柄和耿介書生的小團圓,
79
幸福沒有什麼儀式感,
像貓,無聲無息,腳掌帶有肉墊,
有時候還戴著苦瓜面具,
80
在焉支山腹地,我曾看到兩隻白氂牛,
帶著幾十隻黑氂牛,
緩緩穿過樹林,
視我等如草芥,
81
獵人射殺了危岩上那隻憂鬱的母豹;
兩隻小豹心內無敵,
只管嗷嗷對風雪,
82
我還沒有走近,窗台上的小麻雀就飛走了;
它用鳴叫,
澆熄了滿室吟哦,
83
幾盆花都死了,它們沒有養活我的閑情,
84
灰喜鵲撞死在玻璃;
朋友啊,當你發了狂疾,我該從何處擊碎無色和無形?
85
那根甘蔗長了七八節:從最粗的絕望,
到最細的放鬆,
86
如何來認定一首詩?
你順手啟動了一台無處不在的儀器,
還以為啟動了自我,
87
滿山柏樹依然青翠;
寒風並未卷刃,早已在樹液里留下了洶湧的刀斧,
88
黃衣僧人掃著滿地枯葉;
我們剛好停住車,四隻輪胎就認了蒲團,
89
我擰緊了四肢,你也如此,
直到從山麓平鋪出來一個如此清涼的人工湖,
90
寺廟又在重修,
一個個信徒被退回到他們的險象,
91
盆栽女郎把愛情驅入了荒原,
92
小小蟲介,
亦有深心,
93
早晚半杯白開水,加點蜂蜜,
上午,下午,兩杯孤茶;
就是這樣?不,我還喝下了每分每秒的迷魂湯,
94
我是哪只麻雀,哪只野蜂,哪棵蘆葦,哪片流雲?
我在我之外如何逃散?
95
聽命於某個咒語,推土機又開了出來;
西山撒了一把草籽,慢慢地,
慢慢地,磨損了鋼鐵,
96
枯枝如獸角,群鹿委頓,冬天真的來了;
心裡積雪漸厚,
就要蓋住密密麻麻的蹄印,
97
我有太大的舌頭,你有太小的耳朵,
我有太細的心,你有看不見西山的眼睛,
98
雄心不可抵達之處就是西山,
被反覆誤讀唯有西山,
麒麟遍地恰是西山,
99
瓶中人生漸成橢圓;
當我終於大膽地探出了頭顱,
就看見西山,
帶動滿天星斗從容旋轉……
2016年8月6日 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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