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後打老師」後續：「如孩子被打時有視頻，你說同不同情」
冬至時節的伏牛山區，已經滿是蕭瑟。一條公路在雷灣村村邊穿過，幾公里外就是欒川縣城。村口向東幾百米，公路邊，5個多月前，32歲的常堯在這裡偶遇騎電動車經過的初中老師張清林，20年前被「歇斯底里的體罰」的回憶迅速激活大腦皮層，心底的仇恨被勾起，他攔停老師，問明身份，怒喝、質問、耳光……
5個月後，視頻在網路擴散。「二十年後打老師」、「君子報仇 十年不晚」，一場看似並不太重的打人，因為有了師生之間、過度體罰、二十年後報仇等元素，讓事件迅速成為熱點、焦點，也讓欒川這個洛陽市下轄的山區縣一下子成了媒體頭條。
各大網路空間，評論熱度始終不減，支持常堯和老師兩方的觀點激烈交鋒。事件同時也觸發了網友塵封多年的記憶——當年在校園裡怎樣被打罵，怎樣被歧視，怎樣被欺負，或許真實，或許誇大，匯成了一場「一把鼻涕一把淚」而又略帶喜感的大傾訴。
父親質問：你幹嘛打老師？！
12月20日，正欲回家的常堯在杭州被警方抓捕，當時他還不知道，他已經被家鄉欒川警方「網上追逃」。被拘捕回欒川後，常堯一直被拘押在欒川縣看守所，他的父親常天長几次想看看兒子，都沒有被允許。
常父
常父和兒子最後一次通話，是常堯在杭州被抓捕的那個上午，當時常堯正趕往杭州東站，因急於趕路，兩人匆匆掛斷了電話，而爺倆上一次見面，還要追溯到常堯打人的今年夏天。
7月份的一個傍晚，常天長回到雷灣村的家中，看見兒子坐在沙發上，對自己感嘆道「今天終於出了一口惡氣」，常天長一聽不大明白，問了一句，兒子沒告訴他，常天長就出去了。不過很快，他聽村裡的年輕人說常堯白天打架了，把老師給打了，於是他回到到家裡，一進門，就質問常堯，「常堯，你打你老師幹嘛？不管有啥事，總歸是你老師！」常堯說，「爸，你不知道當時他是怎樣打我的……」接著，把當年自己遭張清林踹頭、踹幾十腳、插板子侮辱等情節告訴了父親。
就是從那時，常天長才知道兒子在縣實驗中學上學時被張清林虐打的經歷，總之是「經常打，幾乎看見就想打，莫名其妙地打」。
在常天長的記憶里，過去這些年，兒子從沒跟自己說起過自己被體罰的經歷，不過，卻提過張清林打學生的事。當時，常堯大學畢業後在縣城開了一家滑板店，常天長幫著看店時，兒子跟自己說起，張清林曾把一位女生打得初二就退學了，後來這位女生一直有心理陰影，走路也繞著那個學校走，結婚成家孩子長大後，也堅決不讓孩子到由實驗中學老校區改成的那個小學就讀。
即便這樣，常堯也沒有對父親說起自己被體罰的經歷。「從小到大，我跟堯堯溝通不多，可能是我平時比較嚴肅，他有些怕我」，常天長說。
仗義 孩子王 不是差生
從小學四年級開始，常堯就到了縣裡的小學上學，跟著奶奶和姑姑生活。小學畢業後，常堯考上了實驗中學和另外一所學校，家裡為他選擇了實驗中學，因為這所初中是欒川最好的。
從常堯上初中開始，常天長就給兒子開過兩次家長會，「平時溝通少，管的也少」。在常天長眼裡，兒子是孩子王那一類角色，到哪兒都一大群小夥伴，釣魚、打籃球……雖然愛玩，調皮，但在常天長記憶里，兒子最頑皮的也就是「捉蛤蟆燒著吃，把臉上身上弄髒」這樣的情節。
「我也打過他，學習成績下滑，考試卷子下來不好看，有時會踹他兩腳」，常天長說。
常堯在自述中表示自己「學習中等」，這和常父的敘述吻合，在小學初中高中等各個階段，常堯都算不上差生。高考時，常堯考上了重慶的一所二本院校，但常父不太滿意，建議兒子復讀，結果一年後常堯的成績還不如上一年，最後去了鄭州一所三本院校。不過，對這些，常堯並沒有抱怨父親。
大學畢業後，常堯不想做一些按部就班的工作，他創業做過滑板，在鄭州和欒川開過一些門店，一邊賣滑板，一邊教年輕人學習滑板。後來，他到杭州開始做服裝電商，事業也開始穩定下來。常堯工作掙錢後，每個月都會給父親一筆錢，後來，還幫助家裡蓋了新屋。
不僅對家人孝順，村裡人也都誇常堯是個好孩子。「這孩子仗義、正直」，一位村民告訴津雲新聞記者，關於常堯給村裡困難人家捐錢捐物、幫助朋友的事，媒體多有報道。
理得從兩方面講
對於兒子打人這件事，常天長有自己的認識。
「堯堯打人這個事，確實是過激，過分，以暴制暴，方法不可取，那個視頻，誰看了都氣憤」，常天長告訴津雲新聞記者，「但是理得從兩方面講，孩子在學校里上學不聽話，淘氣，老師踢一腳、打一巴掌很正常，都能理解，在過去也很普遍，但堯堯還有他同學告訴我，那老師把俺孩子打到地上，用腳踹頭，將心比心，現在有些人看了打人視頻後同情老師，當時如果俺孩子被打時也有視頻，你說同情不同情？」
「娃是個好娃，可能就是一時衝動」，雷灣村一名大娘告訴記者。
而常天長更不明白的是，兒子怎麼就被「網上追逃」了，怎麼又被稀里糊塗地抓起來？
常堯打人視頻本月中旬在欒川當地開始傳播時，不少戰友和朋友給常天長打來了電話詢問情況，常天長也很納悶，「我知道兒子打人這個事，當時覺得他們兩個算是兩清了，也就沒再管，誰想到還有視頻，後來還發到了網上」，當後來在今日頭條上也看到相關報道時，常天長意識到兒子這回可能惹事了，他給兒子打電話，兒子告訴他「你不用管」。
12月19日傍晚，欒川鄉派出所三位民警來到常天長家，對他說「你家孩子弄的這事產生了這麼大的議論，我們過來跟你商量一下，你趕緊讓他回來解決一下這事」，常天長便給跟常堯打電話，說警察在家裡呢，常堯讓父親把電話給警察，警察接過電話後說，「你趕緊回來吧，解決一下，平息一下這個事」，常堯說「中，我明天就回」，接著民警詢問常堯回家的時間、乘車地點和車次，常堯一一告知，民警讓常堯回來後直接到派出所，常堯也答應照做，然後警察就離開了常家。
結果，第二天，常堯在杭州東站被網上追逃後並被抓捕的消息傳來，常天長趕到震驚和憤怒。「這不是騙人嗎？頭一天他們和常堯都說好了回來的事，結果又去杭州把人抓了。你要是事先告訴我或者常堯犯了啥罪，他要是不回來，你再追逃也行啊，再說，都說好了又去抓人，這不是浪費國家的資源嗎？」
常父告訴記者，事已至此，給俺孩子關幾天、罰款，或者給老師賠禮道歉都行，但如果給更重的處罰，俺接受不了！
隨和的「暴君」？
「二十年後打老師」發酵至今，當事者另一方、教師張清林一直沒有公開露面發聲。
張清林的愛人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他被打後一直沒告訴我們，直到最近視頻流傳我們才知道，我們也很冤，我們也是受害者」。
一位欒川實驗中學的工作人員表示「最近張老師在正常教學，但這兩天我沒見過他」，而另一位和張清林相熟的老師則告訴記者，「張老師多年前教英語，後來改教歷史，現在也不當班主任了，感覺他碰上這事比較倒霉，希望大家最近不要去打擾他，他現在的壓力也很大。」
而張清林到底是一個怎樣的教師，不同的講述者似乎有著不同的理解。
在欒川部分學生群體中間，流傳著實驗中學「四大暴君」的說法，張清林就是其中之一。常天長表示，自己很多年前就聽過實驗中學「四大暴君」的說法，但並不認識張清林，也不知道他就是常堯的老師。津雲記者在欒川走訪期間，有數位居民表示知道「四大暴君」，喜歡體罰學生。
而談起張清林平時的為人，幾位教育行業的受訪者均告訴記者「張老師很隨和，很正直，有些內向」，看到張老師被打的視頻後，感覺「很寒心」。
12月24日，周一，早晨6點半，天還未亮，實驗中學的學生們陸續趕到，有的裹緊棉衣匆匆走進校門，有的停下在門口小賣部買一杯熱豆漿。初二的趙同學告訴津雲新聞記者，他初一時的歷史老師就是張清林，但印象中張老師不怎麼體罰學生，只記得有兩個學生因為不認真聽講，被張老師踹過兩腳。
體罰的時代因素
對於老師體罰學生的現象，張清林的鄰居、在欒川從教近二十年的吳老師表示，體罰現象有一定的時代因素，1990年代或者更早，大家在理念上都能接受體罰，體罰作為一種教育方式，「也是為了學生好，家長也認同」，有的老師體罰比較重或者過度，可能是因為學生過於頑劣，「或者老師在懲罰時，學生的眼神里表現出抗拒、不服，有的公開頂撞，甚至直接還手」。
「那個時候，被老師打了，回家一般也不敢說，說了可能迎來另一頓打」，一位欒川的家長告訴記者。
吳老師表示，「早些年，鄉村小學的教育相對差一些，有些學生從鄉下轉來，家長顧不上管，有的比較野，管理難度也大，可能老師體罰起來下手就比較重。」而當下，隨著《教師法》實施多年，教育管理理念逐步轉變，體罰現象逐步消除或者大幅度減少，「鄉村學生併入城裡，生源素質提升，也更便於管理，學生有違紀等現象，更多地通過老師、家長、學生多方交流溝通來解決」。
「時代變了，方法也變了」，吳老師說。
記者手記
7月的那個下午，還是草木蔥蘢、生機勃勃的時節。常堯在路邊攔下張清林，掌摑，喝問，而張清林則一直道歉，小聲說著「兄弟，對不起，當時我年輕氣盛……」
這時，小學生張博（化名）在二人身後幾米，默默地看著。11歲的他也許不明白，眼前這個大個子的暴怒，都是為了13歲時所受的「屈辱」。他家就在旁邊，媽媽喊他別靠太近。
5個多月過後，張博小跑著，帶著記者精準地指認著打人事件的發生地。
張博今年讀五年級，他說自己因為上課搗亂被老師打過，「打了兩下後背，不疼」，他表示不會記恨老師，知道老師是為了自己好，是教育自己。
同是體罰，但卻是不一樣的體罰，11歲的張博和13歲的常堯有著不同的記憶，一個如風過無痕，而另一個留下的心結，卻只能用20年的漫長時光來解開。
（津雲新聞記者 陳慶璞 發自河南欒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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