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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公共記憶」的文學作品為什麼越來越少?是作家掉鏈子還是這屆讀者不行?

二月河成了「文學泰斗」,莫言獲諾獎,反遭辱罵;李澤厚隨手寫幾句悼念金庸的話,被網友們稱為「蹭熱點」「小心眼」;明星馬思純將抄來的語錄安在了張愛玲的頭上……

任何時代都會出現有辱斯文的笑話,但當它們反覆出現,甚至已到習以為常的地步,就應警惕:千萬別落入「眾愚時代」。

「為什麼2000年後有公共記憶的文學作品越來越少?」每到歲末,各種文學獎紛紛進入熱評階段,「文學共識破裂」就會成為焦點話題。

該話題植根在兩個基礎上:

首先,文學應建構公共記憶。

其次,公共記憶是評價文學的重要標尺。

國人對這兩個基礎的盲信源於德國浪漫主義,它通過虛構「文學英雄」,賦予寫作者以改變社會、引領人民的任務。通過俄羅斯文學的成功實踐,這一虛構在中國被廣泛接受。

從《子夜》到《青春之歌》,從《紅旗譜》到《平凡的世界》,作家們無不帶著神聖使命在寫作,由此形成一系列公共記憶。

上世紀90年代起,這一公共記憶生產體系開始遭遇巨大衝擊,1993年至1994年,「人文精神大討論」席捲知識界,可視為對此衝擊的回應。

隨著互聯網技術發展,本世紀初,人文精神與世俗生活剝離已成既定事實,嚴肅文學逐漸小眾化、邊緣化。

嚴肅文學與通俗文學本來就不一樣

「嚴肅文學和通俗文學有什麼區別?在我看來,它們完全一樣。」越來越多中國作家如是說。其背後隱藏著三重目的:首先,秀平民立場;其次,拒絕承擔責任;其三,將作品中討好讀者的部分合法化。

文學真的沒有嚴肅和通俗的區別嗎?

可參看諾貝爾文學獎的授獎標準。諾貝爾本人在遺囑中表示,該獎只授予「最近一年來」,「在文學方面創作出具有理想傾向的最佳作品的人」。

遺囑在執行中有修改,但「理想傾向」始終是核心原則。這可以解釋,為什麼托爾斯泰、博爾赫斯、米蘭?昆德拉、格林等作家未能獲獎。

可以質疑「理想傾向」這個標準是否太模糊,也可以質疑諾獎為何屢屢錯過大師,更可以質疑一些平庸作家為何獲獎……但不能質疑的是:諾獎只面向嚴肅文學,它從沒考慮過阿加莎?克里斯蒂、阿西莫夫、金庸等。

很難為嚴肅文學與通俗文學找畫一條分界線,一般認為(此處參考黃永林先生的《精英文學與通俗文學的分野》):

首先,嚴肅文學強調絕對理性,通俗文學追求世俗理性。

其次,嚴肅文學崇尚永恆價值,通俗文學完全為市場服務。

其三,嚴肅文學重視社會作用,通俗文學重視娛樂功能。

其四,嚴肅文學重視創新,通俗文學重視傳統。

嚴肅文學是「戴著鐐銬跳舞」,它不能偏離啟蒙立場、理想主義、人道主義等,總以批判現實、悲憫情懷的面目出現,作家必先虛擬一個高於自我的存在,以絕對真誠的態度侍奉之,其寫作方能成功。

相比之下,通俗文學關注市場機會,嗅覺更靈敏的作家會更成功。

二月河作品《乾隆皇帝》

嚴肅文學的價值在於創造了「文學共和國」

確實,通俗文學中也傳遞了積極的價值觀,但多是貼片式的,不出「靠獵奇吸引讀者,靠情懷留住讀者」的經營策略,依然「賣」字當頭。不應鄙薄通俗文學的價值,但它確實無法為人的精神生活提供足夠養分,無法建成一個「文學共和國」。所謂「文學共和國」,指不同民族的人可在同一本小說中獲得相同的感受、得到同樣的提升,讀者因此超越塵世,生活在小說引發的烏托邦中。正如美國學者威爾遜所說,嚴肅小說總是「要求其欣賞者想像的參與,要求一種感受力光譜上深刻而機敏的反應」。

通俗小說也會形成一個個「圈子」,比如金庸迷、克里斯蒂迷,他們對相關作品高度熟悉,隨時能說出其背後的知識點,甚至會對情節進行合理改寫、顛覆性闡釋,但這些小說不能徹底解決讀者的精神危機,無法充分賦予懷疑、內省、反思等能力。粉絲們通過冗餘信息生產,只能滿足炫耀的需求。

所有小說都召喚讀者在其中扮演一個角色,如果讀者只是得到愉悅,等於白讀,唯有獲得真正意義上的精神生活,才算探到寶藏,這就是所謂的「金線」。

只有進入「文學共和國」,才可能形成文學共識,當嚴肅文學不振時,文學共識就會崩潰。

許多人失去了對現代文學的判斷力

中國本有漫長的嚴肅文學傳統,以體系完備、規則繁瑣著稱,後期漸失去活力,淪為少數讀書人的玩具。在亡國滅種的壓力下,不得不舶入一個新的嚴肅文學傳統。

舶入的傳統與本土實際生活存在巨大落差。

一方面,多數國人尚未養成對象化的思維習慣,無法虛擬一個高於現實的神,時時接受它的監管。我們更願接受良知、不忍之心等具體、生活化的原則指導,因為操控權在自己手中,可靈活掌握。沒有對象化思維,就很難將自我從背景中剝離出來,即使短時期剝離出來,也無法承受由此帶來的、巨大的孤獨感,很快又會找到一個「偉大目標」,將自我主動投入其中,以假裝獲得了生命的意義。缺乏精神生活的習慣,則舶入的傳統很難紮下根。

另一方面,自有的文學傳統被取締,幾千年延續下來的標準,如「文筆好」「文以載道」等,被統統取締。

在白話文的語境中,什麼才算「文筆好」呢?由此走上了一條奇怪的道路:韻律化。即在行文中通過操作辭彙,設置一個個韻律暗礁,使文章更符合朗讀的需要,而朗讀本身就是劇場化、情境化的,與「文學共和國」所提倡的自我掙脫正相反。這使許多讀者不知道該如何去評判現代文學。

嚴肅文學標準的模糊,使它難以承擔起相應的社會責任。從「小說革命」到今天,嚴肅文學的標準從不是文化精英單獨確立的,都依靠了政治的介入,則確立後的標準,必須融入政治的偏好。

電影《色戒》

「呼喚人文精神」為何漸行漸遠

標準確立之難,決定了嚴肅文學的天花板。

確實,一些嚴肅文學作品形成了公共記憶,但這些公共記憶能維持多久,仍待檢驗。從文學角度看,這些作品難稱完美:《子夜》有「半本小說加半本政治經濟學」之弊;《平凡的世界》中大量「雞湯式」評論,破壞了作品的完整性;「傷痕文學」「改革文學」多有人物不真實,情節雷同的缺陷。此外,許多「經典之作」模仿了外國小說,使其很難沉澱為傳統,也難得到尊重。

上世紀90年代,消費主義抬頭,賦予普通人更多的話語權。對此,知識精英希望用「呼喚人文精神」留住讀者,但該口號過於蒼白。普通讀者追捧消費主義,絕不是缺乏「人文精神」,而是對傳統精英的生產機制不滿,不解決這一本質問題,反而對普通讀者進行缺席審判,自然是緣木求魚。

「呼喚人文精神」註定失敗,因為諸多文化精英主動背叛了它。

從上世紀90年代起,湧現出越來越多的「明星學者」,他們弘揚文化、普及知識,但事實上,在公共場合,他們均放棄了精英立場,絕口不談終極關懷,不再充當批評者,而是主動娛樂大眾。他們深知學術邊界,但卻刻意設置正反兩方,通過渲染對立,營造戲劇效果。反而成為傳播野蠻思維、簡單思維的重要力量。

別讓嚴肅文學成新八股文

從上世紀90年代中期到今天,精英文化每況愈下,引領社會輿論的能力大大弱化,在網路意見的博弈中,經常處於下風,進一步強化了「愚蠢的精英,智慧的大眾」的刻板印象。而這一刻板印象在過去百餘年曾多次佔據主流,甚至一度發展為「知識越多越反動」等極端民粹主義的表達。

精英文化弱勢,讓越來越多的作家產生了「偽平民立場」,他們利用後現代主義理論,對傳統進行徹底解構,將一切嚴肅文學都斥為「裝」,可在創作實踐上,卻退回到故事會、寫段子的水準。

換言之,文學失去公共記憶只是表象,實質是值得公共記憶的作品越來越少。

在大眾文化擠壓下,文化精英結成一個個小圈子,彼此吹捧,不僅遠離時代的真問題,技術上也日漸封閉,成為新八股文——圈內人能精準說出哪篇小說屬於「魔幻現實主義」,這一段來自馬爾克斯,那一段讓人想到卡佛……這種失去趣味的套路對練,意義何在?

不否認,精英寫作的技術要求更複雜,以與普通寫作有別。但它不應成為僵化的美學標準。從文學史上看,過於複雜的技術往往是精神蒼白的產物,越是封閉、狹隘,技術就越華麗、龐雜。

路遙《平凡的世界》

「現代教養」的短板亟待彌補

1938年,反對侵華戰爭的日本岩波書店創始人岩波茂雄曾反思:日本文化受惠於中國甚多,為何如此忘恩負義?岩波茂雄認為,經過明治維新,日本人的文化水平大大提高,但沒形成「現代教養」,而缺乏「現代教養」,知識再多也沒用。現代教育的偏差在於,它給普通人以更多的知識,但這些知識不完備、不全面,只偏重專業技能,缺乏人文思考。岩波書店因此推出岩波文庫,請日本各專業最優秀的學者給普通讀者寫書,傳達正確的知識,幫助他們形成「現代教養」。

上世紀40年代,美國教育也出現了類似問題。為此,著名教育家哈欽斯等人力推「名著閱讀計劃」,初期遭廣泛質疑。20年後,越來越多美國學校接受了「名著閱讀計劃」。又過了30年,1992年,美國教育部正式將「青少年名著閱讀計劃」列入教學大綱,可哈欽斯沒能等到這一天,他1977年便去世了。統計表明,如今美國小學一年級學生年均讀書量為47本,小學二年級學生年均讀書量高達60本。

今天有多少中國大學者願意給普通讀者寫書呢?中國小學生的年閱讀量又是多少?也許,抱怨有公共記憶的文學作品太少,不如先去做基礎工作。

文| 唐山

本文刊載於2018年12月25日 星期二 《北京青年報》B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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