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聖誕停火是如何實現的?——願和平與愛戰勝恐怖的戰爭
原標題: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聖誕停火是如何實現的?——願和平與愛戰勝恐怖的戰爭
導讀
? 1914年12月,西線發生了一起令德國最高統帥部和英軍最高參謀部都驚恐萬狀的事件:聖誕期間,西部戰線的交戰雙方,在沒有接到任何高層命令的情況下,突然之間停火了。
第一次世界大戰聖誕停火
是如何實現的?
? 威廉·格里格/文
William N. Grigg
? 禪心雲起/譯
1914年8月,歐洲列強瘋狂投身於戰爭。它們個個興高采烈、無所忌憚。德意志,一個野心勃勃的新興強權,奮力穿越比利時,意圖趕在俄羅斯動員起來之前,迅速制服法蘭西,這樣就能避免兩線作戰。成千上萬德國青年,帶著六周結束衝突的樂觀預期,在軍列上笑語歡歌:「上巴黎觀光,林蔭道再會。」
法國人,渴望報1870年割讓阿爾薩斯和洛林之仇。英國政府,對德國不斷擴張的武力持有戒心。數十萬年輕人被動員起來,要「給匈奴一個教訓」。英國歷史學家西蒙·里斯描述,整個歐洲大陸,「數百萬現役軍人、預備役兵員和志願者(…)熱情涌到戰爭的旗幟底下(…)氣氛更像是度假休閑,而不是準備苦戰。」
參戰各方都希望在聖誕節前能夠取勝。但隨著12月來臨,敵對雙方發現自己正沿著西部戰線——一條綿延達數百英里、穿過法蘭西和比利時的固定戰壕進退不得、一籌莫展。在前線某些地方,戰鬥人員相隔不到100英尺。他們的防禦陣地粗礪簡陋,不過是從灰白堊土中挖出來的巨大壕溝。過冬裝備嚴重不足的士兵在散發苦味的鹹水中吃力跋涉。浸足的泥水凍得令人難以忍受,可又無法徹底結成冰塊。
雙方都控制不了的所謂「無人地帶」,到處散落著可怕的戰爭印記——打光彈藥的報廢武器、還有無生命的冰冷軀殼。許多士兵遺體掛在帶刺的鐵絲網上,姿態扭曲而怪異。村莊和家園盡數化為廢墟。廢棄的教堂已被用作軍事基地。
隨著損失加劇、戰況僵持,雙方的戰爭狂躁症都開始消退。許多被緊急投入西線服役的人,並未受到最初嗜血狂熱的誘惑。與法國、比利時和英國軍隊並肩戰鬥的,是來自英屬印度的印度教徒和錫克教徒,還有來自喜馬拉雅山麓尼泊爾的廓爾喀人。
這些殖民地士兵,從他們的家鄉千里迢迢趕來,被部署在比利時捲心菜地上挖出的冰冷戰壕里。高地蘇格蘭人也出現在前線。他們身著短裙,帶著自豪蔑視12月的刺骨寒風。
德國軍隊由優秀的普魯士軍官率領。這些軍官是典型的容克貴族,以好戰著稱。普通士兵包括巴伐利亞、撒克遜、威斯特伐利亞和黑森的後備役兵員。他們中有不少人在英國呆過,有的人甚至出生在英國,能說流利的英語。儘管俾斯麥努力聯合德意志各邦國,但許多德方軍人,仍然對城邦更有歸屬感。對他們而言,德意志國家過於抽象。
幾步之遙的同袍
身體浸在濁臭的水溝,頭頂著刺骨的冰雨,舉目滿是戰友腐爛的遺體——儘管環境如此惡劣,雙方士兵都能嚴守各自的軍紀。12月7日,教宗本篤十五世呼籲聖誕停火。這個建議遭到雙方政治軍事領導人的冷遇。可精疲力竭的前線部隊則另有一番想法。
英國第二軍團指揮官,12月4日以一份急件,警告突然降臨前線的「和平共存論調」。敵對雙方之間,雖然還見不到公開的友善,可擴大戰果的積極性也幾乎喪盡。到了用餐時間,雙方都沒朝對方開火。在無人地帶的兩邊,友好問候被頻頻傳遞。在愛丁堡蘇格蘭人發表的一封信中,皇家工程師安德魯·托德報告,在他身處的那段戰線,雙方士兵「在某個地方僅僅相距60碼(…)彼此相處非常『融洽』」。
一方軍隊不時擲向敵方陣地的,不是致命的鉛彈,而是(裹著石頭的)報紙和配給的食品罐頭。皇家威斯敏斯特步兵團的萊斯利·沃克頓報告說,有時也會噴出攻擊火力,可「怒火普遍還不如車子互相刮蹭的倫敦司機」。
12月一天天過去,前線部隊的戰鬥熱情也一天天減退。隨著聖誕臨近,敵對戰線零散出現的善意姿態也越來越多。聖誕前一周左右,阿爾芒蒂耶爾(法國城鎮)附近的德國軍隊,偷偷越過火線,將一塊「質量上乘的」巧克力蛋糕送給他們的英國敵人。包含和解蘊意的美味贈品,附著一封內容驚人的邀請函:
「我們提議今晚舉辦一場音樂會,因為今天是我們上尉的生日。我們誠摯邀請你們參加——你們如果想要成為客人,就請以名譽擔保,在晚七點半到八點半之間,同意停止敵對行動(…)准七點半,當看到我們在壕溝邊上點燃蠟燭和燈光,你們就大可放心,把頭伸出壕溝,我們也會這樣做,然後開始這場音樂會。」
據一位目擊者描述,音樂會按時舉行,蓄鬍的德方軍人高唱「像克里斯蒂吟遊詩人」。每首歌曲都贏得英方軍人的熱烈掌聲。這促使一名德國人邀請「湯米」(德國人口語中對英國兵的蔑稱)「和我們一起加入合唱」。一位英軍士兵大膽嚷道:「我們寧死也不唱德語歌。」這個嘲弄立即被德方的善意回應所化解:「你真這麼做,會『殺了』我們。」這場音樂會以《保衛萊茵》的誠摯演奏結束。士兵朝著凝重下來的夜空故意放了幾槍——作為聖誕節前短暫和解的結束信號。
沿著前線的其他地方,達成了搜尋陣亡士兵、給予體面安置和葬禮的安排。
皇家威斯敏斯特第二步兵團的傑弗里·海尼基,在致母親的一封信中,描述了12月19日發生的這個事件:「德國人走出戰壕,舉起雙手,開始接收傷員,我們也立刻從戰壕出來,把我方傷員接走,」他回憶說。「德國人向我們招手,有很多人過去和他們攀談。他們幫著埋葬我方陣亡人員。這持續了一整個上午,我和幾個德國人交談,不得不認為,他們看起來是非常好的人(…)這話似乎太諷刺了。在那裡,前一晚大家還在猛烈交火。可一大早,我們點著他們的煙,他們點著我們的煙。」
無人地帶的足球
很快,沿著前線的對話,變成歡度聖誕和正式停火的殷切期待。這個想法,一再遇到上層的高壓阻力。歷史學家斯坦利·溫特勞布在其著作《靜謐之夜:第一次世界大戰聖誕停火的故事》中這樣評論到:
「早些時候,發生了零零散散的親善行為。大多數頂層要員都假裝沒有看見。然而,聖誕停火是另一回事。軍事行動在聖誕期間的任何鬆懈,都可能在那些缺乏意識形態狂熱的部隊當中,徹底削弱士兵的犧牲精神。儘管宣傳人員格外賣力,德國普通士兵卻表現不出半絲仇恨。『湯米』儘管被要求仇視德國人,可也毫無非要收復失地(法國和比利時的十字路口和捲心菜地)不可的興緻。相反,雙方戰鬥時,就像在大多數戰爭中的士兵那樣,是為了生存而戰,為了保護親如一家的戰友而戰。」
從某種意義上說,戰爭本身是在一個大家庭內部展開,因為德皇威廉二世和英王喬治五世都是維多利亞女王的孫子。更重要的是,交戰各國都是曾被稱為基督教世界的一員。對那些不幸在前線度過聖誕的人,這一事實不失為諷刺。
聖誕前夕,在前線的德軍一方,閃閃發光的小聖誕樹被矗立起來。有時甚至在炮火下矗立,由決心紀念這一神聖節日的部隊實施。「對大多數英軍士兵而言,在接受條頓人充滿獸性的宣傳之後,德國人對聖誕的執著,讓他們深感震驚。而德國人長期以來,認為英國人和法國人失掉靈魂、追求物慾,不能以正確的精神來認識這一節日。」
溫特勞布寫道:
「被法國人和英國人視為異教徒的(甚至是野蠻的)、實用主義風格的德國人,預料之中不會為他們心愛的聖誕樹甘冒實際生命危險。可當某些人被『斯克魯奇式』(斯克魯奇是狄更斯小說《聖誕頌歌》中的老吝嗇鬼,用來代指英國人)炮火擊倒時,正對著[英國戰線]的撒克遜人仍然下決心爬上胸牆,再次把瀕臨毀滅的聖誕樹矗立起來。」
光芒四射的聖誕樹,提醒了以往慶祝印度「排燈節」的印度士兵。當發現自己挨凍受餓,處在基督教國家相互對抗的戰爭中,面臨離家千里之遙的孤獨死亡時,他們中某些人一定感到困惑不解。一名旁遮普士兵在給親人的信中寫道:「不要以為這是戰爭。這不是戰爭,而是世界末日。」
但是,這場自相殘殺的衝突中,每一邊都有著高貴的靈魂,即使頂著炮火,也決心維持基督徒的尊嚴。隨著聖誕節臨近,德方的撒克遜軍人在對面朝著英軍喊道:「英國人,祝你們聖誕快樂!」這友好的問候,引起一名蘇格蘭士兵戲謔的回應,因為他對於自己被稱作英國人(即英格蘭人)有點生氣:「弗爾茨(對德國人的蔑稱,類似於德國人稱英國人為湯米),也祝你們聖誕快樂!可晚餐你們要吃自家的香腸!」
一場突如其來的寒流把戰場冰封起來。對於長期浸在泥水中的軍人,這實際上反而是種解脫。前線軍人從戰壕和掩體中探身而出,開始時小心翼翼,接著腳步加快。他們穿過無人區接近對方。他們互致問候、雙手緊握。他們從家中寄來的親情包裹里找出禮物用於交換。通常只能憑流血才能獲得的德國紀念品——比如德式尖頂帽,或鐫有「天主與我們同在」德文字樣的皮帶扣——都可用類似的英國小飾品換來。頌歌以德、英、法三國語言歌唱。卸下武器的英、德兩國官兵在無人地帶合影。
在伊普爾(比利時城市)突出部附近,德國人和蘇格蘭人追趕瘋跑的野兔。野兔一旦被捉就化為一頓意想不到的聖誕美餐。也許突然之間的奮力奔跑,促使某些士兵靈感一現:來場足球比賽吧。再一次,幾乎不用什麼鼓動,富有活力的年青人(其中許多人是從足球場上招募而來的英國青年)自發舉辦了一場比賽。信件、雜誌的大量記載證明,總之於1914年聖誕節期間,英、德士兵在無人地帶的凍草皮上痛快淋漓地踢了一場足球。
英國野戰炮兵中尉約翰·麥克斯韋把這起事件,描述成「整個戰爭中可能最不可思議的事件——沒有高層軍官和將軍的任何批准,士兵們自行休戰(…)」
這並不是說,這一切得到無保留的贊成。沿著前線,漫無目的的交火繼續,以致命死傷警醒人們,戰爭仍在進行當中。
一名「面色憔悴黯淡、鬍鬚濃密、眼窩深陷的士兵」,在戰線的側後方,懷著鄙夷心態,目睹敵我雙方之間基督友愛的自然噴發。奧地利出生的這位德軍野戰傳令兵,對正和英軍士兵互致聖誕問候的戰友嗤之以鼻。「戰爭中不該發生這樣的事情,」阿道夫·希特勒下士抱怨道,「你們到底有沒有德意志人的榮譽感?」 溫特勞布指出,在希特勒的反應中,「不僅僅涉及到愛國的信念」, 「雖然是受洗的天主教徒,可他毫不尊奉宗教儀式,而他所在的部隊卻在梅西訥修道院(比利時)地窖里紀念了這一天。」
沒有假如的假如
1915年1月2日《倫敦每日鏡報》刊出文章「聖誕停火」,反映了「仇恨說教」對於相互認識的士兵失去了吸引力。
報紙評論說:「士兵心中絕少仇恨。他去打仗,不過因為這是他的差使。之前發生了什麼——戰爭緣何發起、又何以到這步境地——他想都沒想過,他為本國而戰,反對國家的敵人。在他眼中,作為集體的敵人應受聲討,被炸成碎片。可作為個體,他們並不是什麼壞人。」
溫特勞布寫道:「許多英德士兵以及一線軍官,都把彼此視為體面的紳士和值得敬重的人。普通士兵漸漸明白,槍口另一頭的人,不是意識形態宣傳中失去靈魂的怪物,而是為了活下來回家而感到害怕絕望的人。對於前線的許多人而言,這些事實,首先是在德國聖誕樹的燈光底下變得清晰起來的。」
英國作家亞瑟·柯南·多伊爾在戰後評論說(這場戰爭奪去了他兒子的生命):「聖誕樹,這個雙方共同擁有的象徵——幾個世紀前基督徒沿用於異教的裝飾物——讓英德軍人發現了彼此之間『意想不到和非同尋常的聯繫』。」多伊爾回憶:「這是個不尋常的奇觀,必然引起人們刻骨銘心的思考。想一想看,正是那些出身顯赫卻葬送世界和平的陰謀家,為了實現他們的瘋狂抱負,嗾使人們互扼喉嚨,而不是握緊雙手。」
1月4日,倫敦《泰晤士報》發表的一封了不起的書信中,一名德國士兵寫道:「正如(聖誕期間)奇妙的戰地場景所顯示的那樣,我們這邊沒人懷有深仇大恨,而在另一邊與我們作戰的人也沒有。」但那些策划了這場戰爭的「出身顯赫卻葬送世界和平的陰謀家」當然並非如此。英國歷史學家尼爾·弗格森指出,戰爭策劃者對於這個世界的計劃,要求「以最小代價來實現最大殺戳」。
聖誕當天,還有接下來幾天(英國軍人熟知的「節禮日」),沿著前線的某些地方,實現了非正式停火。可到了新年元旦以前,戰爭又恢復了它以往難以抑制的狂暴,基督教世界的自我戕害依然勢不可擋。
大多數的戰爭,都是大規模的謀殺,都是不必要的破壞,根本毫無意義可言。然而,第一次世界大戰比起大多數戰爭,不僅更可以避免、更不合情理,還因此貽害無窮,打開了地獄大門。戰爭期間,德國餓殍遍地、經濟崩潰,其惡果哺育了納粹(國家社會主義)運動。俄國發生了幾乎完全相同的破壞,列寧和布爾什維克乘勢奪權。一度被視為列寧繼承人的社會煽動家貝尼托·墨索里尼在義大利上台執政。不寬容的激進極權民族主義敗壞了整個歐洲。未來戰爭和恐怖主義的種子在中東深深散播。
如果1914年聖誕停戰的呼籲得到實現呢?也許通過談判達成和平,至少讓基督教世界完好保存更長一段時間嗎?答案未知。「葬送世界和平的陰謀家」對於瘋狂計劃的追求因此就會被長期阻止嗎?值得懷疑。但停火——毀滅交響曲中一段受人歡迎的延長號——揭示了蘊於造物主設計的人類靈魂深處那永恆的人性真理。
蘇格蘭歷史學家羅蘭·沃森在反思聖誕停火時寫道:「國家咆哮著命令『廝殺啊!傷害啊!征服啊!』可每個人在內心深處、本能之下,對於用子彈射殺另一位並無惡意、還迷茫於『我這是在幹什麼』的人,可沒有那麼輕而易舉。」
可悲的是,和平之君(耶穌)的精神很快被國家的謀殺要求所徹底湮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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