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壞人的電影——《龍貓》
有一個問題,常常讓我感到困惑。那就是,在宮崎駿的十部長片動畫電影中,《龍貓》並不是最出色的,同樣是少女成長電影,《千與千尋》不管是在世界觀的架構,還是在人物形象的寓意上,都遠遠高於略顯單薄的《龍貓》。
而如果將宮崎駿的三部生態電影(《風之谷》、《天空之城》和《幽靈公主》)拿出來做對比,《龍貓》更顯得稀鬆平常,它既沒有後現代的啟示錄意義,也沒有細緻入微的生態考察。那麼,就這樣一個光靠「萌物」取寵的電影,怎麼就成為宮崎駿生平最為人所知的動畫作品呢?
小千不開心了
原因倒也簡單明了,但是卻常常為人忽視:《龍貓》的經典在於它的返璞歸真,在於它並不願以奇詭的故事取勝。它只是給你一個最簡單的世界,一個毫無雜質的世外桃源。
影片一開始,便是女主角一家搬到了偏遠的山村。雖然是新家,但是卻是一棟老房子。在這棟被傳為「鬼屋」的新家裡,小月和小梅姐妹兩人充滿了好奇和欣喜,她們沒有顯露出對於未知的恐懼,而是用上揚的嘴角去迎接那些「灰塵精靈」。甚至在面對黑暗的房間時,她們也會用狂喜的驚叫來戰勝內心隱約的恐懼。
這種開頭便顯露出的天真和無畏,一直貫穿著整部電影。所以年僅四歲的小梅,便敢於到樹林中探索未知,並在找到龍貓後,絲毫不露怯,在她眼中,外界不會對其造成傷害,只會讓她擁有更多的朋友和驚喜。
四五歲的小女孩有這種心態和認識倒也並不稀奇,但是她的父親也和她有著同樣的看法。父親雖然並不一定相信真的有龍貓存在,不過他絲毫沒有剝奪女兒對於神秘世界的興趣。而這種難得,在現實社會中幾乎從不會發生。
在我們還處於孩童時期,只要對於外界有絲毫的探索心理,或者敢於獨自「探險」,找尋另一番天地,便會受到父母的斷然阻截,更別說讓父母本身相信那些虛無縹緲的傳說和童話。
但是對於《龍貓》中的父親來說,他對於女兒的教誨是:小梅遇到的是森林的主人,遇到了表示小梅運氣很好,不過這種機會並不常有。
父輩的鼓勵和讚許,自己的無畏和著迷,讓姐妹二人能夠在鄉下農村相信一切,並且以信任和善意對待一切。所以年邁的婆婆能夠無微不至,待姐妹二人猶如至親;而婆婆的孫子小凱雖然內向,但質樸善良,堅毅果敢;就連小月的老師也能不厭其煩,容納淘氣的妹妹小梅。
這種發自骨子裡的善意和純良,雖然在宮崎駿的電影中都或多或少地存在,但是從沒有一部電影能夠如此潔凈純粹。
《風之谷》中,多魯美奇亞的公主窮兵黷武,企圖以他國為代價換取強盛;《天空之城》里,人類對於金錢的貪慾,絲毫不亞於拉普達遺民對於權欲的狂熱。至於《紅豬》和《哈爾的移動城堡》里的歐洲大戰,《幽靈公主》和《千與千尋》中的異族仇殺,更是毫不隱匿。就連同為女孩成長題材的《魔女宅急便》,都不乏人情冷暖,老婦人那自私冷漠的孫女,便成為了片中的一塊道德污點。
但在《龍貓》中,所有道德性的瑕疵統統不存在。兩位小女孩的母親固然在生病,她們固然會一言不合而拌嘴。但是這些要不是無法控制的疾病,要不就是姐妹之間日常的齟齬,在《龍貓》中,是不存在壞人和壞心的。
這種近乎完美的人性,甚至差點讓影片缺乏戲劇衝突。因為《龍貓》太像一首童話詩了。姐妹之間的日常打鬧,父親在夏夜研讀書籍,母親雖然住院養病,但從不缺乏家裡的關心和照顧。推動整部電影發展的只有兩點:一個是父母兩人生活中的瑣事,一個便是姐妹二人每次的邂逅龍貓。
父親在雨天稍晚回家,可以成為姐妹之間的「大事」,然而龍貓的出現,又讓這種看似瑣事的「大事」轉化成了一件幸事。同樣的變奏還發生在高潮部分,此時的「大事」是母親因病推遲回家,而幸事則是姐妹二人可以乘坐貓咪大巴。
平靜如水的故事線,讓《龍貓》像是活潑版的侯孝賢電影,然而無處不在的神秘元素,又為它打上了獨一無二的宮崎駿標籤。
不管是「灰塵精靈」,還是三隻又蹦又跳的龍貓,亦或者是那隻巨大的貓咪大巴,都如宮崎駿電影中的老朋友一般,我們與它們「相看兩不厭」。這種「不厭」並不簡單,非是你可以隨便安插一些「神鬼怪誕」,便可以糊弄過去。宮崎駿的神秘主義幾乎從不脫離生態自然,他的神秘是一種「萬物有靈」,根植於東方世界的天人合一。
在《龍貓》中,「灰塵精靈」和身量較小的龍貓可以常年棲居在「鬼屋」。而不管是知識階層的父親,還是農村拙婦的婆婆,都將這些「怪力亂神」視為一種常態,它們自然安插於人類世界中,而人類本身就是存在於泛靈的自然世界。
所以,小梅和龍貓的調笑看似幼稚,實則還是宮崎駿本人的夫子自道。在《紅豬》中,他講述的是反戰和悲憫,而《龍貓》,他化成了一個孩子,篤信這座世外桃源。
當我們走進這桃花源中,試圖再次反芻當年觀看時的感動和信服,竟絲毫找不到一點深刻嚴肅的引子來!因為三十年後,在《龍貓》重新上映之際,我們是為了那份「幼稚」而去的,既然是「幼稚」,請不要讓我們裹挾現實世界的污垢,踏上這座不可思議的山村去尋找龍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