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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澤東的炊事員李開文(下)│溫故

原標題:毛澤東的炊事員李開文(下)│溫故



圖為毛主席的炊事班長李開文


毛澤東的炊事員李開文(下)


文丨春 桃

原載丨《當代》2010.02


春桃,女,湖南醴陵人,畢業於南京大學中文系,創作涉足小說、散文、報告文學、電視劇等領域,其作品曾獲「當代」文學獎。


4


一九五八年,李開文六十一歲了,辦了離休手續。縣裡考慮他不用再到糧站上班了,就動員他早一天把全家搬到縣城去,住進「紅村」。


「紅村」就建在烈士陵園的山坡下面,環境幽雅,出行方便,周圍的生活設施比較齊全,這是國家專門為這個「將軍縣」的老紅軍建造的。


但是,出乎人們的意料,李開文竟不願意進城。縣領導一次次上門,說你李老年紀也大了,還住在這樣偏僻的山溝里,想買一樣東西也很困難,別說生病住院了,您還是搬到縣裡去吧。那裡有醫院,有商店,有學校,出門幾分鐘就可以到,大人孩子都方便,多好!而且戶口也都遷過去。但李開文就是不依。他說:「你們就不要勸了,我這個人不習慣住城裡,如果想住在城裡,當年就不回來了,就留在天津或是北京了。我喜歡鄉下,喜歡這裡的山山水水,這裡的空氣。再說,我也閑不住,這裡有許多我可以乾的事。你們要我住進城裡去,悶也會把我悶死。」


無奈,縣裡只好重新研究,就在響山寺給李開文蓋了一處房子。在選址的時候,特地徵求了李開文的意見,就蓋在糧站後面不遠的山坡上。對這處上下兩層、兩小幢的土牆瓦房,李開文十分滿意:兩幢都是底三間,上一間,外有走廊,樓上還有房廊。他同張氏住東邊一幢,西邊那幢則給了兒子李錦旭一家。這時李錦旭已經有了三個孩子,如果還都擠在一起,顯然也已經不行了。


那正是火紅的「大躍進」年代,李開文雖然離開了糧站,卻來到了一個更大的舞台。金寨縣作家王京隆,在《紅軍壽星》一文中這樣寫道:


李開文離休以後,他更加忙碌了。


烏家河電站的電燈亮了。響山寺加工廠的機器響了。陳冲的磚廠出磚了。萬沖的小水庫灌滿水了……他們都不會忘記李開文的一份功勞。他們的發電機、柴油機、磨面機、壓磚機、動力線、祼體線、鋼筋、水泥……差不多都是李開文幫他們從外地採購來的。

只要你對他說一聲「我急著呢」,他就會比你更急。他上合肥,去蚌埠,奔阜陽,跑蕪湖,風風火火,熱心地為大家辦著事業。


每次出去為響山寺的鄉親辦事,同李開文做伴的都是大隊會計陳從發。提起和李開文一道出差,陳從發直叫苦:「哎喲媽!簡直受不了。他規定:一天伙食不超過五毛,一天的住店費不超過一塊。有一回,飯太硬,他的五分錢小菜吃完了,還有半碗飯沒咽下,我說:『給你再添五分錢青菜下飯吧!』他說:『不用,我咽得下去。』就倒一碗免費的白開水,硬把半碗飯吞下了。吞下後,他敲打我:『不要大手大腳!十個錢要花,一個錢要省。』我就和他爭論:『哪有你這樣省法的?社員托你辦大事,還在乎你多花個塊兒八毛的?』他一下生氣了:『你這是什麼話?抱著人家的孩子就不怕鬼了?社員一個勞動日只有一毛多錢,掙一塊錢,得掉一塊肉啊!』我真的服了。」


大家最服他的,還是那時許多東西不是有錢就能買到的,得憑計劃,只要李開文出面,人家知道他當過毛澤東的炊事員,都會給面子。再難開的鎖,找到他,一捅就開了。


那時,也有不少人提醒過李開文,說你鬧革命那些年,李錦旭娘倆在家吃盡了苦頭,眼看李錦旭都三十多歲了,趁你現在還『風光』,快替孩子找個工作吧。李開文卻不以為然,說:「當農民有啥不好?沒聽廣播里說,甘祖昌將軍解甲還鄉還當了農民!」


當然,這以後,李開文也有過不少苦惱。比如,說是為了「趕超英美」,全民大辦鋼鐵,響山寺的農民也建起了鍊鋼煉鐵的小高爐,煉出的是不是鋼鐵,他不清楚,卻心疼山上那些合抱粗的大樹全被砍光。接著,上面就叫各家各戶把留作種子和口糧的稻穀都繳了上去,社員們沒東西吃,就上山挖野菜,剝樹皮,這讓他聯想到了當年紅軍過草地。接下去,響山寺就開始餓死人。他感到震驚。


他想到過給毛主席寫信彙報:現在下面的官僚主義不光「露了頭」,已害死人。中央知道不知道?


他已經把信寫好了,甚至準備直接去北京找毛主席。最後卻被縣裡阻止了。


不過,李開文怎麼也想像不到,隨著席捲全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猝然而至,只因為他有著曾工作在毛主席身邊的那段經歷,儘管這時他已是年屆七旬的老人,卻迎來了一生最為輝煌難以忘懷的黃金歲月:人們對他的敬慕與尊崇,讓他受寵若驚。


一時間,隱在千山萬壑深處的響山寺,成了許多人想往的去處。先是一批又一批紅衛兵小將,隨後便是成群結隊的社會各界的革命群眾。最多時,他家屋前的場地上,周圍的山坡上,通往他家的山道上,全擠滿了人。紅旗招展。歡聲雷動。常常是,一人呼,群人應。口號聲,掌聲,此起彼伏,驚天動地!


李開文在眾人的簇擁之下,通過擴音器,給大家講紅軍長征,講延安大生產運動,講他親身經歷過的那些故事。每當講到爬雪山、過草地,煮皮帶、吃草根時,山上山下喊聲一片:「苦不苦?想想紅軍二萬五;累不累?看看革命老前輩!」

那時確實苦,確實累。豈止是苦?豈止是累?那麼多不怕苦不怕累的紅軍幹部戰士,就犧牲在長征的路上!為啥要三過草地呢?這都是張國燾害的。張國燾仰仗他率領的紅四方面軍兵多勢強,不把毛澤東放在眼裡,同中央紅軍北上的路線相對抗,在四川的卓木碉另立中央。那時,他還是紅四方面軍的二十五軍七十三師二一九團屬下一個炊事班長,這些歷史,他是到了延安,調進了中央特灶班以後才知道的。


這些事他講不清,所以他沒有講。


他講在延安,毛主席親手把白布毛邊的獎狀遞給他。他講在北京,到毛主席家裡去作客。每講到這樣一些地方,就只見他家屋前屋後像颳起了七級風暴:「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萬歲!」的歡呼聲,一浪蓋過一浪。


雖然人山人海的場面,再以後,慢慢地就不多見了。但滔滔似水的人流,依然持續了許多年。他當然異常興奮。每當一批人離開時,他都會主動送出門,送出很遠,然後不忘熱呼呼地囑咐一句:「還來呀!」


「來。」


「常來!」


接著拉著人家的手,雙手抱著,緊緊地。


不光有人來,有時他還會被人開車接出去,去學校,去工廠,去機關,或是去部隊,去給年青一代講他當年的故事。


那些故事他不知道講了多少遍了。其實,也就是那些故事。那些故事後來就連響山寺的大人孩子都會講了。


那些日子李開文比誰都忙,顧不上家。家裡的事基本上全靠張氏一個人張羅。張氏的身體一直不好,又是小腳,忙裡還要忙外,不比李開文輕鬆多少。這一天,她的心臟病突然發作,李開文一下子慌了神,忙找人抬著她翻山越嶺把她送進了縣醫院。張氏在住院治療的幾個月里,李開文一直在醫院裡陪護著。最後,眼看著張氏不行了,李開文才回了一趟響山寺,熬了滿滿一鍋雞湯,端到醫院,一勺一勺喂著她喝。

張氏喝一口雞湯,抹一把眼淚,說她這輩子對不起他,拖累了他。李開文聽了,眼眶也濕了,忙說:「你快不要這樣說,是我欠你的太多,這一輩子也還不清。」


張氏聽了,猛地抓住他的手,流出了兩行眼淚,聲如遊絲地說道:「我這輩子,值……沒白活。」


張氏去世的那一年,李開文七十二歲。孤孤單單地過了一年之後,便有一些熱心人開始給他做起了媒。李開文已經不想再找女人了,覺得一個人過,也挺好,何況隔壁就住著兒子一家,自己有什麼事,也能得到照應。但是,畢竟年歲不饒人,兒子一家人平日也都很忙,常常會有照應不到的地方,又架不住好心人的一再勸說,李開文就找了本縣丁埠一個教師的遺孀,姓羅,人很好,他也滿意。誰知沒過上三年,羅氏也因病撒手西去。


兩次婚姻的不幸,表面上看不出給李開文帶來了多大的變化:飯量依然極好,一頓兩海碗元宵,吞得很快,還是軍人速度;他照樣地起早,做操,拾糞,做操必做滿三百二十下,拾糞必拾滿一糞筐。只是兒子李錦旭發現:父親開始變得沉默寡言了。他每天愛一個人去屋後的林子里蹓躂,想著誰也猜不透的心事。這樣,到了一九七五年,大概是春天的時候,一位副縣長到響山寺來看望李開文,他對李開文非常關心,覺得李開文一個人過日子,終究不行,於是給他推薦了一個女人,一再說明,不是為他找老婆,是給他介紹一個「老伴」,李開文答應了。


那女人姓陳,四十多歲,人稱「大杏子」。「大杏子」長相不俗,過去的男人是在離響山寺不遠的青山街上做銀器生意的。也許因為她四十多歲了還風韻猶存,又不生孩子,還把錢看得很重,就有人傳說她解放前曾在「窯子」里待過。這話很損,但傳得很遠,不少人還信以為真了。其實,這純粹屬於道聽途說。


「大杏子」來到李開文家,一開始也只想當好李開文的保姆,但當著當著,就有了想法,想到自己已到這個歲數,孤身一人活在世上,日子會越來越艱難;李開文雖說人是老了點,可他是老紅軍啊,要錢有錢,要榮譽有榮譽,這是打著燈籠也難找到的,如果嫁給他,自己的後半輩子就一點不用犯愁了。


她是一個精明的女人,手腳又麻利,有了這種念頭,自然就對李開文百依百順。日子一長,李開文真的被她打動了。一輩子只知道苦、只知道累的李開文,終於知道了家庭生活竟是如此甜蜜,女人原來會有這麼溫存。不久,兩個人便正式結成了夫妻。



李開文老屋現為紅色旅遊景點


5

毛澤東的去世,讓李開文痛心疾首。隨著「文化大革命」被徹底地否定,人們對毛澤東也不可能再像過去那樣的狂熱,甚至可以像普通人那樣品頭論足,李開文漸漸受到了冷落,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改革開放,給當了二十年人民公社社員的大別山山區的農民,帶來了不小的變化:土地和山場,被分到了戶。過去幹活,像戰士們打靶,一塊兒去,一道兒回,現在各家管各家,村裡也沒啥事再求李開文。


變化最大的,還是人的變化。過去人人崇拜領袖,崇尚英雄,李開文的家也因此門庭若市;現在時過境遷了,他的家突然變得門可羅雀,冷冷清清。已經沒人再找上門來,聽他講過去的故事。倒是有村民想到李開文在延安時,毛主席曾送給他一件皮背心,在北京時,毛主席還送給他一雙皮鞋,他都給了別人,就說他「太傻」。想到他把多年的積蓄全拿出來,給大家修橋修路,就說他「太愣」!想著他幹了十年的糧站站長,管著那麼大的一個攤子,離休時,沒讓自己的兒子頂替進站,去吃「皇糧」,就說他「太糊塗」!尤其是想到他離休,縣裡上門來動員他把全家搬到縣城的「紅村」去,他不去,就說他「太自私」!說他如果那時讓一家人去了縣城,如今都成了城裡人,吃香喝辣不說,孩子們再不用起早貪黑風吹日晒在土裡尋食,當個被城市人低看一眼的農民!


說他「傻」,說他「愣」,說他「糊塗」,李開文不生氣。說他「太自私」,他想不到,更接受不了。


其實,他想不到的事兒,接著就來了:婚後的「大杏子」,自恃是李家的女主人,從此掌管起了李開文的一切經濟。當時,他的工資不能算低,城裡工人的月薪只是二三十元,他已拿到了上百元。她把李開文的工資管得死死的,誰也別想從她那要走一文錢。李錦旭的兩個女兒雖然嫁人,但家中仍有五口要吃要喝,生活非常困難。以前都是李開文接濟他們,現在就再不可能從李開文那裡得到任何幫助。李錦旭對父親的積怨越來越深,父子的關係也日見冷淡。


李開文是一個豪爽豁達之人,以往,但凡有親朋好友來看他,他都熱情地留人家吃飯;誰有個困難,他也會伸出援助之手。可自從「大杏子」當了家,這些事就再也沒有了,甚至,人家連茶水也喝不上一口。這樣,不但子孫們疏遠了老爺子,親戚朋友也罕有登門的了。


更沒想到的是,有一天,兒子李錦旭居然公開同父親叫起了板。


那天,李開文坐在門口正埋著頭打草鞋,李錦旭走過來,沒好氣地問:「都啥年代了,你打草鞋誰穿呀?」


李開文頭也不抬地說:「都不穿,我穿。」


李錦旭接著又問:「我這輩子你不管,就算了;你三個孫子有兩個已經不幸了,就一個李運兵,你是不是也讓他就在響山寺當一輩子農民?」

李運兵是李錦旭的第四個孩子。他上面有兩個姐姐,都沒有念過一天書;一個哥哥,兩歲半時溺水而死,死的時候連名字也沒有。下面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弟弟李運江小時因為生病發高燒,沒錢求醫,在家拖了三天,患上了小兒麻痹症,現在十三四歲了生活也完全不能自理。李運兵雖然不笨,學習也用功,但他一直就在本地的學校念書,這兒的教學條件太差,留不住好老師,初中雖然畢業了,卻沒能考上縣裡的重點高中。


李開文沒再說「當農民有什麼不好」的話,而是說:「孩子考不上,我有啥辦法?」


「你得想法為他找個工作。」


「我到哪去為他找工作?」


李錦旭見父親說出這樣的話,一下火了:「天下不都是你們打出來的嗎,這樣的事也解決不了?」


李開文翻眼看著也是快六十歲的兒子,悶聲悶氣地說:「我一天槍沒摸過,天下怎麼是我這樣的人打下來的?」


「你不也是老紅軍、老八路嗎?」


「是又怎樣,嘴巴就比別人大?想要啥,就一定要給啥?」


李錦旭問:「說這些話,到底啥意思?李運兵的事,你到底管還是不管?」


李開文不說話,依然埋頭打他的草鞋。

李錦旭這時說了狠話:「你要真的一點不問,就當沒我這個兒子,也沒運兵這個孫子;你當你的老紅軍,我做我的老農民,咱父子的緣分,到此為止!」


說罷,李錦旭將手裡的東西一摜,揚長而去。


李開文依然沒說話,依然埋頭打他的草鞋,打草鞋的指法卻全然亂了。第二天,他就為李運兵工作的事,去了一趟槐樹灣鄉政府。


鄉里要他去找區里,於是他又跑了一趟古碑區政府。


區里說,這事還得找縣裡才能解決。李開文就開始往縣城跑,他從縣民政局,找到縣政府;又從縣政府找到縣委。大家對他都很客氣,都很熱情,都說這事會認真「考慮」,但他回到響山寺,就沒有了消息。


那時,響山寺到縣城還沒通公路,只能從梅山水庫坐船去,每次要坐三個多小時。李開文已是八十多歲的老人了,孫子李運兵不放心,就陪著爺爺一起跑。就這樣,來來回回,跑了不知多少趟,也沒跑出個頭緒。


就在李開文跑得心灰意冷,百般無奈之時,一個消息卻讓他陡然興奮起來:金寨縣委縣政府根據有關的文件精神,決定解決紅軍子女的工作問題。得知消息的當天,李開文就趕到縣城。到了縣裡才知道,這消息,不假,確有其事,但是文件規定得很死:只解決一個兒女的就業問題。


「為什麼孫子就不解決?」李開文想不通。當紅軍那年,他已經三十五歲,兒子已經八歲,現在兒子李錦旭早已是「花甲之人」,不需要誰再幫他解決就業,倒是孫子李運兵正該工作的年齡,卻因為他是孫子,就不可以實事求是地給以解決嗎?


答覆是:「不符合政策,不可以!」


李開文只怪自己不走運,就準備乘船迴響山寺。但他又咽不下這口氣,想找個地方解解悶,便去了一趟「紅村」。

在「紅村」聽說到的情況,不僅讓他大開眼界,更多了幾分信心。人家說,儘管文件規定得很死,住「紅村」的一個有著一雙兒女的老紅軍,也是氣不過,找到北京,最後找到了人,兩個孩子的工作問題還是解決了;住上碼頭一個姓阮的老紅軍,家裡的情況同李開文完全一樣,兒子早到了退休年齡,孫子因為隔了代,縣裡不給解決,他認為這是些「混賬」的規定,一氣之下,砸了縣政府的牌子,又去找縣長,聽說縣長正在開會,他沖了進去,掄起拐杖就打,怒道:「老子參加革命的時候,你個狗日的還沒出世,今天輪到你來規定我們現在才有兒子,不該是孫子!」


聽得李開文直發愣,問:「這位老同志,他孫子的工作解決了嗎?」


「能不解決嗎!」


李開文沒急著迴響山寺,他又去了縣政府。那天,他也是拄著拐杖去的,接待他的,是一位姓姜的副縣長。姜副縣長一看李開文又找來了,很有些不耐煩,李開文便不依不饒地問:「我孫子的問題,你們到底研究了沒有?」


姜副縣長說:「李老,我早就和你講過,你孫子不符合政策。」


李開文忍氣吞聲地又問:「政策不是人定的嗎?有人找到上面,不符合政策的,最後也辦了。」


沒想到,這位副縣長望著李開文,用一種不屑的口吻說道:「你也可以去找中央,或者找省里,批個條子下來嘛!」


李開文一聽,氣得手腳抖個不停。明擺著,這是存心不解決問題,反而拿話刺激人!了解他的毛主席、周總理早已不在人世了,他熟悉的陳雲同志,和仍健在的曾在中央特灶班吃飯的那些首長們,他又到哪兒去找他們呢?


只見他猛地揚起手,對著縣長的腦袋舉起了拐杖!


然而,他的拐杖高高地揚在了半空,終究沒有落下來。

他望著已嚇壞了的姜副縣長,一句話沒說,便離開了縣政府大院,離開了縣機關所在的梅山鎮,乘船回到了響山寺。


一路上,李運兵很是不解,說:「爺爺,你當年都敢砸延安的大獄,為什麼現在卻不敢打一個副縣長?」


李開文沉默了半天,才說:「情況不一樣。」


李運兵有點生氣:「爺爺,像你這樣溫和,我的問題肯定沒指望。真把事情鬧大了,說不定就解決了。就是欠揍!」


李運兵還要說幾句,想想爺爺這麼大年紀了,風光一輩子,卻因為自己的事,這樣受辱,又有些於心不忍。


從那以後,李開文再也沒去過縣城,李錦旭也打消了讓運兵到縣裡工作的念頭。他們對這件事徹底死了心。


一九九一年五月,陳桂棣應邀為安徽電視台寫一部有關大別山的電視片。他去了金寨縣,又一次去了李開文的家。不曾想,這是陳桂棣最後一次同李開文見面。李開文已是九十四歲高齡,耳聾,眼花,記憶模糊;說起話來,顛三倒四。


當年從老人身上開掘過黃金的記者和作家們,已沒有幾個人再登他的門。他見到陳桂棣,和陳桂棣帶去的攝影家康詩偉,激動得抓著他們的手不放。


當時,陳桂棣還並不知道李開文為孫子李運兵找過工作的事,所以,李開文在談話中顛顛倒倒地說他這輩子,對得起人民,對得起黨,卻對不起自己的兒子,自己的孫子,對不住自己的一家人,念念叨叨,陳桂棣認為老人真的是老了,說起胡話來了。


那天晚上,陳桂棣住在古碑鎮招待所。夜裡十點多鐘,他已經睡下了,突然有人敲響了他的門。


「誰呀?」他問。


「我,找您說一件事。」門外是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


陳桂棣本來以為是隨行的康詩偉,或者是招待所的服務人員,沒想到進來的卻是李開文的孫子李運兵。在這之前,他們並不認識。


在有些昏暗的電燈光下,陳桂棣見自報家門的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瘦瘦的,中等身材,長得挺精神。就問:「你真是李開文的孫子?今天在你家我怎麼沒看到你?」


李運兵說:「我一直在山上幹活。」


「你是從響山寺過來的?」


「是。」


陳桂棣一驚:「這中間有十多里地呢。」


李運兵說:「翻了四個山頭。」


陳桂棣不無驚訝地問:「你經過了月亮地?」


陳桂棣第一次去採訪李開文的時候,陪同前去的金寨作家王京隆就談起過月亮地的故事。那是很大很大的一個亂屍崗,鬧紅軍的時候,紅軍在那兒殺過很多白狗子。紅軍西撤後,白狗子又在那裡殺了很多的紅軍傷殘人員、赤衛隊員以及還是娃娃的兒童團員。劉鄧大軍挺進大別山,人民解放軍又在那裡鎮壓了一批國民黨殘匪和土豪劣紳。劉鄧大軍轉移了之後,國民黨和「還鄉團」又在那兒屠殺了許多革命群眾。於是那地方早已是屍骨壘屍骨,一層又一層,這麼多年過去了,到了夜晚,依然是磷火亂飛。不少人大白天路過那裡,也會毛骨悚然。但是,從李開文家來古碑,那又是必經之道。不知是誰為那樣一個地方取了一個這樣有詩意的名字:月亮地。


李運兵說:「是的。那段有一里半路,我也是麻著頭皮走過來的。不是有要緊事,我也不會這麼晚來找你。」


他猶豫了一下,才不好意思地說,爺爺告訴他,今天有兩個記者到家來了,就想請你們幫一個忙。前些時候,家鄉辦了一個繅絲廠,他想進這個廠,但進廠每人就必須先拿出兩千塊錢的押金,說是集資款,到時會還。問題是,現在他拿不出這筆錢。


說著,他掏出了一張紙條,是李開文寫給縣領導的,落款處,工工整整地蓋著李開文的私章。希望陳桂棣做做縣領導的工作,能否將這兩千塊的進廠押金,予以減免。


陳桂棣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又看了李開文的信,他感到了困惑。想像不到,一個德高望重的老紅軍,一個在毛澤東身邊工作過多年的老革命,僅僅是為解決孫子能夠進一家鄉鎮企業所需要的這點押金,竟會給縣領導寫出這樣一封「懇求」的信,並且,又是如此鄭重其事地要孫子半夜跑來求一個外地的作家,從中相助!


尤其是聽到李運兵介紹了李開文這麼多年為他跑工作的事,經歷了那麼多的艱辛與難堪,老陳感到震驚,竟然一時語塞。


他真的為李開文老人感到難過。


他想,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李開文是否為當初的這種人生選擇,後悔過呢?當他踏著「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的歌曲,毅然離開中央機關,回到大別山的深山老林,他是否想到過,當他毅然放棄了他應該得到的那一切時,那些本該屬於他的東西便不可能失而復得了呢?


假如,老陳在想,假如李開文當年去了天津,去當他的糖廠副廠長,或者就留在金寨縣城,出任這個縣的副縣長,也就不會再有這些事情。


可是,如果是那樣,也就不是他李開文了。


陳桂棣認為,李開文一生都在無私地奉獻,從不麻煩組織,現在請組織上幫他解決這樣一件小事,應該沒有問題,於是就把條子接了過來。


李運兵再三感謝,要連夜回村。陳桂棣考慮這時已太晚了,又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裡,別說還要路過那片亂屍崗,大別山的夏秋兩季,山道上的蛇還很多,非常不安全,他想留李運兵住一晚,天亮再走。但李運兵執意要走,怎麼也留不住。


第二天,陳桂棣專門去了金寨縣委,找到了一位有關領導。當得知老陳此行的目的是想幫助李開文的孫子解決工作問題時,馬上說:「中國只有九個將軍縣,金寨就算一個。五十年代第一次授軍銜時,從這裡走出去被授了中將以上的,就有頭十個。授予少將,或相當於部隊軍師一級高級幹部的,少說也有了二三百,像李開文這種情況的人,太多了。如果都寫條子要求解決,我們的工作確實不好做。」


陳桂棣碰了一個不軟不硬的釘子。但他不甘心,還準備替李開文再說上幾句話,但對方顯然沒有了耐心:「你說的這些情況,我都清楚,這事我們會考慮的。條子你也還是拿走,放在我這裡沒有用。我馬上還有一個會。」說著就站起來,就朝門外走去。


陳桂棣尷尬極了,只得收起李開文的那張字條,離開了這位縣領導的辦公室。他知道,李開文和李運兵正在家裡眼巴巴地等著他的消息,他也應該向他們反饋一下來縣裡的情況,但是,怎麼說呢?事情沒辦成,他沒辦法向李老交代啊!



李開文從延安帶回來的草鞋拔子


6


多年之後,一個偶然的機會,春桃在陳桂棣的一本書中發現了李開文的這張字條,問起這件事,陳桂棣講起了李開文上面的故事。


當時,春桃就問陳桂棣,李開文還活著嗎?他以後的情況又怎樣了?李運兵後來找到工作了嗎?那個「大杏子」呢?李運兵那個患有小兒麻痹症的弟弟李運江,是否也得到了醫治呢?


誰知,陳桂棣竟是一問三不知。他說,完成了那部《魂系大別山》電視片的撰稿之後,十多年了,他再沒去過大別山。


春桃真的有點生氣了。人啊,為什麼都會變得如此冷漠,對這樣一位革命老人的命運漠不關心?


二○○九年金秋十月,在陳桂棣的陪同下,春桃終於去了一趟被層巒疊嶂嚴嚴實實包裹在大山深處的響山寺。她要自己去解開這些謎團。


在響山寺,他們首先找到了那座大廟。當年的響山寺糧站,已從廟中遷出,大廟又成了香火繚繞的去處。兩人沿著大廟一側的一條土路,彎彎曲曲地前行了兩華里,就來到了李開文的家。


他的家,在一個山坳里,三面的山坡上有著茂密的樹木與竹子,門前是一大片平平坦坦的場地。場地緊挨著他家的責任田,田裡的莊稼已經收割完了。李開文曾經生活過多年的兩層樓房,還是五十多年前建的,又多年失修,現在牆皮已嚴重剝落,牆的顏色也深深淺淺,斑駁不堪。但是大門兩邊的土牆上,當年用紅漆書寫的毛主席語錄,卻依稀清晰可辨。一邊是:「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線,各級領導同志務必充分注意,萬萬不可粗心大意。」一邊是:「我們的同志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成績,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們的勇氣。」


望著風雨侵蝕過的這些文字,不禁讓人感到世事的滄桑,歷史的無情。


兩人去的時候,李開文家裡一個中年女人在灶間炒著什麼,邊上站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通過介紹,得知那女人是李開文的孫媳、李運兵的妻子張明珍。小女孩是他們的孫女。她把我們讓到屋裡坐下,就跑到隔間去打電話。她告訴我們,前面不遠有一戶關係不錯的村民蓋房子,李運兵正在他家幫忙。


張明珍先領著參觀了一下這幾間屋子。她說,這裡原先有兩幢樓房,她們一家住在李開文隔壁,十幾年前,她們住的那幢樓倒塌了,她們就搬到李開文住的屋子裡來了。難怪,在門前左看右看,怎麼也找不到陳桂棣描述過的另一幢一模一樣的房子。


也許是因為老屋的牆面沒有粉刷,地面上鋪著的又是深灰色的砂漿,雖然外面是艷陽高照,屋子裡的光線並不好,顯得有些陰暗。兩人在屋子各處轉了一下,發現這個家,幾乎沒有一件值錢的東西,許多傢具也還是李開文當年用過的。李運兵夫妻睡的那張床,就是李開文已經睡了多年的老式木床。客廳的餐桌,也還是陪伴了李開文大半生的一張山區農村常見的四方桌。就連洗臉架、洗腳盆,也都還是李開文早年添置的。廚房那個齊腰高,有兩平米見方的燒飯用的灶台,張明珍說,這是當年李開文親手打造的。這是怎樣的一個灶啊!在燒火的這一邊,造了一扇兩米高、酷似京劇臉譜那樣的屏風,屏風的作用,也許是為了把煙擋在一邊,好讓在另一邊做飯的人能舒服地操作吧。由此,可以想像,曾在中央特灶班當過十多年班長的李開文,是個愛動腦筋,有所建樹的人,他居然把徽派建築中的封火牆,搬到了一個小小的灶台上。


一會兒,李運兵回來了。出現在兩人面前的李運兵,頭上身上都是灰,挽著褲腳,一邊高一邊低,歲月在他瘦黑的臉上,留下了不少印痕,已經是一個標準的中年農民。對於客人的到來,他表現出了十分的熱情。不過,他好像完全不記得曾和陳桂棣接觸過的事,陳桂棣提起來,他才猛地想起。


陳桂棣問他:「你後來到了那家繅絲廠工作嗎?」


李運兵說:「去了。縣裡不解決,我們只好東挪西借,最後湊齊了兩千塊錢押金,才進去工作。」


「現在還在那個廠幹嗎?」春桃問他。


李運兵嘆了一口氣,說:「早不幹了。我在那裡幹了六年,月工資只有二三百元,本來講好交的押金是會退還的,沒想到那是騙人的鬼話。後來廠子倒閉,我們找了好多次,乾脆連人也見不到了!」


他說,在響山寺無事可做,就外出打工了。他去過青島,也去過無錫,別的技術工作幹不了,主要在建築工地拎泥兜子,每天幹活都在十小時以上,能拿到六十塊錢。這樣幹了兩年多,終因年紀偏大,有一天出力太猛,傷了腰,從此以後再沒出去,就在家裡侍弄著兩畝地。雖然種地是苦了點,卻也已經習慣了。患有小兒麻痹症的弟弟李運江,早在他沒進繅絲廠的三年前,就已去世。辛勞了一輩子的父親李錦旭,也在他還沒離開繅絲廠之前就「走」了。他們都再不會感到日子難過了。現在,他的兩個姐姐,一個妹妹,都嫁了人,在這不大的老屋裡,住著他們一家老小五口人。


想不到他們的兒子李磊已經二十五歲了,十八歲當兵,已退伍多年,現在在鄉里派出所臨時當協警;他退伍回來就學會了開車,聽說槐樹灣鄉和古碑鎮要合併,正需要一名駕駛員,這是一個多好的機會呢。但明知道這對他是一個好機會,可是,他們上面沒人。


陳桂棣和春桃聽懂了:今天的李磊又遇到了他父輩李運兵當年同樣的問題。同樣的困難。同樣的無助。


一直在認真聽的陳桂棣,這時突然問:「『大杏子』陳氏是什麼時候去世的?」


李運兵妻子張明珍回憶說:「就是李運兵去古碑招待所找你的那一年。」


她說,「大杏子」去世之前,曾在縣城住了一個多月醫院,她一直在那裡盡心盡意地服侍著。誰都知道「大杏子」這些年存了不少錢,但直到咽氣,她也沒有吐露半句。開始還以為她是把錢給了娘家人,直到人已咽氣了,給她換壽衣,就在脫她身上的那件棉褲時,發現褲腳的一處硬邦邦的,拆開來一看,居然是一本存摺,上面還存有一萬兩千多元錢。


張明珍當時吃了一驚。多險呢,差點就被燒掉了!


這是一個多麼不可思議的女人,寧願這些錢燒了,她也不留給李開文的後人。


李開文娶了這樣一個女人,是多麼的不幸!當張明珍把存摺的事告訴李開文,李開文聽了,竟毫無反應,一個人枯坐在灶前發愣。他正為「大杏子」從此離他而去,十分悲慟。


李開文早在十年前的一九八○年春天,就為自己選好了墓址,三年之後修建完工。現在,他首先把「大杏子」葬了進去。


為啥要把「大杏子」葬進李開文精心修建的墳墓,李運兵和張明珍,兩個人都有點想不通,就問李開文,李開文聽到了,卻一聲不吭。


李運兵說:爺爺一直活到九十四歲,還是自己照顧自己,輕易不去麻煩別人。他的生活還是那樣有規律,天麻麻亮就起床,依然是做操、拾糞。做操必做滿三百二十下,拾糞必拾滿一糞筐。他還喜歡上山砍柴,然後把柴剁成一截一截,他一輩子只燒柴,不用煤氣。沒事的時候,他就搬出還是在延安時親手做的「草鞋扒子」,坐在太陽底下,打他的草鞋,他很少穿布鞋,或是皮鞋,一輩子也只愛穿草鞋。


他的飯量還是那樣好,早晨一大碗稀飯,放紅白糖,一個雞蛋;中午晚上都是兩碗乾飯。只是他已耳聾,眼花,記性不行了,生活開始變得有些不方便。張明珍就過去每天給他做做飯,洗洗衣服,幫他打掃打掃衛生。


一九九一年冬天,也就是「大杏子」去世半年之後,一個傍晚,張明珍說,爺爺突然對她說:「張妹子,你也服侍我不少日子了,我明年三月就走了。」


張明珍說,她原以為老人是隨口講的,並沒有當真。誰知,第二年的三月,清明節的前三天,爺爺提出想吃紅燒肉,這天晚上,她就給他做了一菜碗紅燒肉。沒想到,李開文竟把一碗紅燒肉都吃光了。飯後,他還在門口蹓躂了一會兒,就回屋睡覺了。可睡下不久,就忽然坐了起來,把墊在床上的稻草一根一根地拽出來,堆在床中間;然後他的兩隻手就不停地上下翻動,那樣子又像在埋頭打草鞋。


開始,爺爺不出聲,慢慢兒,他的嘴裡便念念有詞:「毛主席、周副主席、蔡暢大姐,你們來接我來了?」


聽到響動,張明珍慌忙趕過去,怕他有事。誰知他是真的有事了。當時她就嚇壞了,覺得爺爺魔瘋了。只見爺爺神采煥發地看著窗外,激動地念叨起來:「哎呀,來這麼多人。又是馬,又是轎,鑼鼓喧天的……你們別著急,我天把就去了!」


李運兵說,當時他也跑了過去,他和張明珍兩人不停地喊著李開文,但李開文已經什麼也聽不見,只是一個勁地拽草,一聲接一聲地,異常興奮地揮著手,在和誰搭著話:「我是李開文,不認識了?我是李開文呀!」


他在床上坐了一夜,拽了一夜的草,嘴巴里也念叨了一夜,一直折騰到第二天早晨。


突然,周圍一片寂靜。李開文不再出聲,但他還是那樣興奮,靜靜地揮著手,專註地凝視著窗外。


過了很久,李開文還是那樣一動不動。


當李運兵和張明珍知道李開文其實已經咽氣,這才放聲大哭。


臨近傍晚,太陽將要落山的時候,李運兵夫妻帶著我們踏上了通往李開文墓地的小路。墓地就在屋後的半山腰,這是他們家的承包山地。山上沒有什麼大樹,除少量的油茶樹和板栗樹,大量的都是叫不出名字的野生雜樹。看得出,平日這條路很少有人走,沒走出多遠,就見不到路,儘是枯黃的野草,以及齊腰深的灌木。雖然山不算陡,我還是累得有點氣喘。大約走了一華里左右,在一個陡坡的邊上,我們看見了李開文的墓。


看到墓的那一瞬,我禁不住一愣。


這哪裡是一座墳墓啊,它分明是延安的一處窯洞!


墓穴是從一面光滑的崖壁掘進去的,已被封實的穴門上方,呈明顯的半弧形,酷似我們常在電視上看到的延安窯洞特有的門廊;門廊的頂部,居中位置,鑲嵌著一枚碩大的、紅得耀眼的五角星!


整個墳墓藏在一個山坳里,墓門的前方卻是豁然開朗,正對著響山寺大廟。正對著李開文當年工作過的響山寺糧站。


整個墓地,既隱蔽,又向陽,既別具一格,又樸實無華,一如李開文這個人。


我們在墓地前靜默了許久。周遭萬籟俱寂。夕陽中的油茶樹、板栗樹,以及那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花雜草,全悄然無聲。


我想,辛勞了一世的李開文,終於和給了他一個「家」的溫馨的「大杏子」,在這沒人再來打擾的地方,可以永遠地安息了。


(全文完)


本文選自《當代》2010年第二期


本期微信責編:錢墨痕


圖片選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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