幫老闆接鄉下好友進城,剛到公司半天他慌張要走:你公司沒活人
車子穿過道路縱橫的城市中央,沿途看到人來人往和車來車往。隔著玻璃窗看,這些人和車都顯得很遠,伸出手去摸的話,只能摸到玻璃,玻璃上粘了一些黏糊糊的東西,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留下的。
我想到今天,以前,乃至活到今天的這麼多年,除了最熟悉的幾個人之外,大部分都和這車窗外的人一樣,只可觀望,不可觸摸,這讓我不由產生一個荒謬的念頭:也許他們都不存在。
假如一些東西或者人,並不能帶給你真切的觸感,他們和電影又有什麼區別呢?
我常常喜歡這麼胡思亂想,一邊瞎想一邊飛快地開車。開了不知多久,出於本能,我把車子停了下來。瞎想的人必須有這種本能,否則車子一直開下去,恐怕能開到天盡頭。
已經到了。我看了看時間,從我出發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四個小時。
前方是一處小小的村落,村口站著一個人,遲疑地從擋風玻璃上望著我。我走出車門,朝四面打量了一下,微微吃了一驚——剛才忙著想事,沒注意環境,現在才發現,我已深入群山腹地,四面被高低起伏的青山包裹得如同深井,兩邊望過去都是山,中間夾著一條狹長的黃泥路,盡頭便是這處村落,此外別無人跡。
「趙方嗎?」我打量了那人幾眼——平頭,白臉,瘦長身材,和老總的描述差不多。
「對。」趙方趕緊走過來,「你是張平吧?」
「嗯。你東西都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準備好了。」他把手上提著的旅行包舉了舉。
「現在就走,還是回家打個招呼?」
「走吧走吧,早就打過招呼了。」他有點羞澀地道。
我朝他招招手,自己先上了車。趙方慢慢地走了過來,走到車門前,他站住身子,回頭望了一眼。我順著他的眼光望去,眼前是脈脈的田野,田野間奔跑著狗和孩子,大人們扛著鋤頭穿梭其間,笑語遠遠傳來。我又回頭望了望趙方,他怔怔地凝視著自己的村落,似乎有些惆悵。發覺我在看他之後,他臉上一紅,低頭鑽進了車內。
我照例不喜歡說話,趙方卻不停地問一些問題。
「公司很大嗎?」他問。
「還好。」我盡量精簡詞句。
「很遠吧?」
「嗯。」
「多久才能到?」
「4個小時。」
「那真的是很遠啊。」
「嗯。」
……
我雖然不喜歡說話,但也不會輕易打斷他。到最後他察覺到車內冷淡的氣氛,笑了笑,越過座椅的靠背,朝我身邊探過頭來:「你不喜歡說話?」
「嗯。」
「為什麼?」
這個問題讓我覺得有點為難。不喜歡說話的原因很多,因為懶,因為很多話短時間說不清楚,而最重要的是,我一直認為,人們其實不可能通過語言來理解對方。
或者說,人們根本不可能完全理解一個人,所謂感同身受的情況,是不會出現的。
譬如,我現在在開車,從出發到現在,已經開了7個多小時的車了,我感到很疲倦,眼睛有些脹痛,脊背也有些發酸。但我沒法讓別人知道這種感覺,如果我告訴趙方這些,他可能會同情和安慰我,但實際上又怎麼樣呢?他又不能把疲倦從我身上挪到他身上去。所以說語言是很無力的東西,越長大我越意識到這點——永遠不要指望別人能夠真正理解你,在某種程度上,每個人都是孤獨的,即便身處鬧市,也無法改變這種孤獨。
趙方的問題,在我腦海里形成了如此的長篇大論,一想到要把這些說出來,我就感到頭疼,因此索性裝作沒聽見。
此時車子已經開進了鬧市區,問過我這句話之後,趙方並沒有接著問下去。他在我身後發出了一聲又一聲驚嘆。
「這樓房很高,跟電視上一樣!」他說。
我連「嗯」都懶得說一聲了,專心開我的車。
諸如此類的驚嘆聲不斷從他嘴裡冒出來,到後來,我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你沒見過樓房?」
「沒見過這麼高的。」他說,我的問題打開了他的話匣子,「我長到19歲了,還從來沒離開過村子——村裡只有兩層高的樓房。城市裡果然很熱鬧,哎,這個女的穿弔帶啊……」
我覺得頭疼。我以前只知道女人很喜歡說話,但沒想到這個男人也這麼多嘴。但他的多嘴倒可以理解,只是和他斯文羞澀的外表有些不配套。在他的驚嘆聲中,我感到自己熟悉的這個城市,也並不是那麼死氣沉沉,也許它還有著某些可愛和新鮮的地方,只是我久居其間,對之視而不見罷了。
趕到公司時,離下班只有一個小時了。我把車停進車庫,帶著趙方從車庫內的電梯直接上到公司所在的25層。依照老總的指示,第一時間把他帶進了老總的辦公室。老總見我把他領進來,先是一愣,接著立即明白過來。他破天荒地從那張大班椅上站了起來,並且從巨大的寫字桌後走出來,朝趙方伸出雙手:「桃源農夫?」趙方起初有些拘謹,聽到老總這麼一叫,眼睛一亮,也伸出了手:「你是沙漠中人?」兩人熱烈握手。
聽到他們的互相稱呼,我有點暈,但接下來他們的對話,很快讓我反應過來——這兩人是網友,兩人在網上交往了有半年多,彼此都認為對方是知己,老總聽說趙方這麼大一直沒走出過村子,便力邀他來公司任職。在此之前,老總從來沒親自安排過什麼人到公司來,這也可見他對趙方的重視。眼見兩人聊得熱絡,我識趣地轉身打算離開,卻被老總叫住了。
「張平你別走,跟我們聊聊,」說著他又對趙方介紹,「這是張平,是我們公司的策劃,平時公司里也就只有他和我聊得來。」這話讓我心頭有些震動——說真的,我從來沒覺得自己和誰聊得來,雖然老總經常找我聊天,但我始終認為我們之間的交流是淺層次的,沒想到他話里居然對我有些知己的意思,這讓我覺得有些對不起他。
三個人一起聊,才發現我們真的有共同話題。比如,我們都認為人是孤獨的,也認為這種孤獨是不可排遣也不可消除的,老總的網名「沙漠中人」就有這個意思,他說他常常感覺到自己是孑然一人,即使處在人群中央,卻感覺其他人不過是沙漠中的沙子,人越多他越感到孤獨。
趙方則說,他感到這世界上唯一讓他覺得溫暖的就是那個小小的村落,除了那個地方,世界上其他的地方都極其冷漠,這也是他為什麼一直留在村子裡不出來的原因。最後我們開始探討這種孤獨感的由來,卻誰也說不出個一二三來。
眼看快下班了,老總讓我帶著趙方到各個部門轉轉,認一認人。我帶著他在各個辦公室間穿梭來去,大家見來了個新同事,都表現得很熱情,但我們一轉身,他們又聊起了我們進來之前的話題——歸根到底,新來的人和他們的生活依舊無關,他們感興趣的只是他們自己的事——其實每個人都是如此,我也不例外。
這期間我半步也沒離開他身邊。
最後我們回到了我的辦公室。辦公室的老趙和麗麗正在看報紙,見到趙方,兩人都熱情地起來招呼,隨後拉著他問長問短。趙方也很熱情地和他們聊著,我一個人坐到電腦前上網看新聞。
沒多久,趙方走出辦公室去上廁所。走出去時,他順便關上了辦公室的門。他雖然是第一次來城裡,但並不顯得特別的認生,何況這是在公司內部,各處都向他介紹過了,上個廁所我當然沒必要跟著。因此,當他走出去的時候,我頭也沒抬,繼續將注意力放在眼前的新聞上。
老趙和麗麗繼續看報紙。
毫無防備的,我們聽到趙方在門外大叫了一聲,接著便是一陣慌亂的腳步聲,似乎是他在滿公司亂竄。我們幾個互相看了一眼,幾乎是同時跳起來朝門口衝過去,沒等我們打開門,趙方已經一把拉開門闖了進來,並且立即將門關上,自己靠在門上直喘氣。
他的臉色白得像紙,臉上掛滿了細密的汗水,豆大的汗珠不斷從鬢角滴落,那雙睜大得幾乎要脫離眼眶的眼睛瘋狂地看著我們,嘴張得老大,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怎麼了?」我們被他的神情嚇住了,看著神情,外面似乎發生了什麼異常可怕的事情。
「全死了。」他喃喃地說。
「什麼全死了?」老趙問。
趙方定定地看著我們,手指慢慢抬起來,帶著均勻的抖動,指著門外:」外面的人,全死了!」
這話讓我們全張大了嘴——要相信這樣的話是不可能的,在外面的大辦公室里,至少有15個人,幾分鐘前我還看到他們活蹦亂跳地忙碌著,要說這麼短的時間內死了個一乾二淨而又悄無聲息,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但趙方的神色如此驚慌,他顫抖的身體和蒼白的臉色是無法造假的,那兩點縮得幾乎看不見的瞳孔也不會騙人。
外面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們呆了呆之後,很快反應過來。我和老趙衝上去,把趙方軟塌塌的身體朝旁邊一撥,一把拉開門。
門還沒有完全打開,我們就知道趙方說的不是真話。
從半開的門外傳來人們說話的聲音,我能從這些或高或低的聲音分辨出他們每一個人。當門完全打開之後,大辦公室里的人們和往常一樣走來走去,有人做事有人聊天。
一點異樣也沒有。
我和老趙互相看了一眼,他朝我挑了挑眉毛,肩膀一聳,笑著回到了我們的辦公室。
我轉頭望著趙方。
「都死了是吧?」他還是那樣一副嚇沒了魂的樣子。
「是的,」我難得地幽默了一把,「死得生龍活虎。」
聽我這麼說,他愣了一下,側耳聽了聽,彷彿這才聽到外面的聲音。他不可置信地望了我一眼,飛快躥到門口,愣愣地望著大辦公室。
「怎麼搞的?」良久,他回過頭來問我。
如果是以前,在我剛從學校畢業的時候,我會很有興趣知道他為什麼會認為外面的人都死了,但現在,我懶得再問這麼多,學著老趙的樣子聳了聳肩,又回到了電腦前。
趙方慢慢走到我的面前:「他們剛才真的都死了。
我沒理他。
「他們一動不動地站著或者坐著,身體好像都僵住了,」趙方一隻手掌在大腿上搓動著,臉漲得通紅,「我還摸了他們的胸口,沒有心跳,鼻子那也沒呼吸,真的死了。」
我還是沒理他。
他把目光投向老趙和麗麗,那兩人咳嗽一聲,舉起報紙來遮住了自己的臉。
坐了一會,他的臉越來越紅,最後又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我們聽:「我再去看看。」
他又打開門出去了。
我們都放下各自手頭的事情,望著門口。
他把門關上了。
這門的隔音效果很好,門一關上,就聽不到門外細小的聲音了,但可能是因為他離門太近,我們還是聽到了他的驚叫聲。
「瘋了。」老趙笑著說。
這次我們誰都沒出去。
趙方也沒再進來。
過了幾分鐘,辦公室的電話鈴聲響了起來,麗麗坐在電話旁,伸手按了免提:「喂?」
「你們快看窗外!」一個嚴重變形的聲音大喊道,這聲音變化得太厲害,我們都沒聽出來是誰,但他接下來的話讓我們明白了他的身份:「都死了,全公司的人,全城的人,沒一個活人!」
「我們還活著!」麗麗笑嘻嘻地說。
「只剩下我們幾個了!」他幾乎崩潰地吼著。
麗麗還想逗他,被我和老趙阻止了。趙方現在的情況,已經不是簡單的開玩笑那麼簡單了,看樣子他是真的相信城裡沒一個活人了。雖然不相信這麼荒謬的事情,我還是下意識地走到窗邊看了看——樓下是熱鬧的街道,車來車往,人來人往,不要說都死了,連一個死人我都沒看見。
我剛走到窗邊,就聽到趙方在電話里又喊了起來,這回他已經帶上了哭腔:「他們又活了,這是怎麼回事?」
「沒事,你在哪?」我問,「我馬上到你那裡來。」
「我在總裁辦公室,」他的嗓子彷彿被捏緊了似的,變得又尖又細,彷彿生鏽的鐵絲,聽得我喉嚨發癢,「沙漠中人也死了!」
「哦?」我盡量安撫他,「你別動,我馬上就來。」
我和老趙匆匆趕到總裁辦公室,敲了敲門,門立即打開了,趙方出現在門口。第一眼見到他時,我幾乎沒認出他來——這麼短短的一會功夫,他整個人都彷彿扭曲了,那張臉似乎瘦了不少,維持著一種驚恐倉皇的表情。
「沙總呢?」我問他。
「死了,」他顫聲道,向身後指了指。
「你才死了。」沙總聲音洪亮地罵道。我們越過趙方的肩頭,看到沙總正從大班椅上站起來,一邊揉著眼睛一邊笑罵。
在沙總說話的同時,趙方彷彿被人猛然捏了一下腰,身子驟然朝上一挺,立即回過頭去,指著沙總道:「你,你……你不是死了嗎?」
從趙方的神情上,沙總看出了點什麼,他疑惑地問:「發生什麼事了?」
老趙從趙方身邊擠過去,張口要說什麼,又回頭望了望趙方:「趙方你先出去,我跟沙總說點事。」
「我不出去,」趙方滿臉汗水和淚水,「外面全都是死人,我不出去。」
我看了看老趙,他要說什麼我知道,這些話當著趙方的面不好說。我拍了拍趙方的肩膀:「我們回辦公室去吧。」
「外面都是死人……」趙方慌張地道。
「走吧,我保證沒有。」說著我一把把他拽出了總裁辦公室,順手關上了門。他還要掙扎,一眼看到大辦公室里的人,又愣住了。
「他們又活了。」他喃喃道。
「對。」我拖著他回到辦公室,麗麗迎上來想問什麼,被我一個眼色擋回去了。她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給趙方倒了一杯熱水。
接下來的時間裡,他抱著這杯熱水,就像抱著救命稻草,全身不時痙攣一下,有時候會喃喃自語,大多數時候都只蹙著眉頭在努力地思考。我覺得他這樣想下去可能會瘋得更嚴重了,想找點話題來分散他的注意力,但無論我和他說什麼,他都會急切地告訴我:「他們真的都死了,我還打了110,沒人接電話,可能警察也都死了……」這樣我們根本就無法交談下去,後來我也只好隨他去了。
老趙和沙總談了很久,一直到下班後,兩人也沒出來。公司的人都走了,麗麗走之前還幫趙方續了杯熱水。我必須要陪著趙方,就在一旁看書,剩下他自己一個人繼續喃喃自語。
又過了半個多小時,老趙總算進來了,他指了指我:「沙總叫你去一趟。」
我出門的時候,趙方身子抖動了一下,似乎想跟著我來,但老趙按著他說:「我在這呢。」他便不再動了。
出門後,剛把門關上,便聽見身後的門內傳來趙方變調的慘叫聲,幾乎是同時,他打開門沖了出來,一把抓著我的胳膊,全身抖得幾乎能聽見骨頭響。我問他怎麼回事,他連連搖頭,嘴唇不斷翕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怎麼了?」我問老趙。
老趙搖了搖頭,把手一攤,做出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
不管怎麼說,趙方似乎是打定主意不離開我左右了。我帶著他往老總的辦公室走去,快到的時候,他忽然用很低的聲音說了句什麼,我沒聽清,再要問時,沙總已經把門打開了。看到我和趙方,他愣了一下,嘆了一口氣,招呼我們進門。
「趙方,你好像不太適應我們公司?」沙總試探性地問。
趙方雙手抱著胳膊,坐在沙發上望著自己的腳尖,一言不發。
「我們打算送你回家,你沒意見吧?」沙總又問。
一聽這話,趙方總算抬起了頭,連連點頭:「我要回家,我不想呆在這裡了,這裡……」話到嘴邊,他猛然一呆,似乎想到了什麼,停頓了一下之後才接著說:「我不適應這裡。」
「那好,」沙總點了點頭,「我們本來打算讓你家裡人來接你,剛才打了好幾個電話,都沒有人接,要不還是讓張平送你回去?」
趙方看了看我,想了半天之後,緩緩點了點頭。
「那就這樣吧,」沙總站起身來,「趁天還沒黑,早點送他回去,」他湊到我面前,壓低嗓門道:「他看來精神有問題,早回去早了事。」我點了點頭。
走到門口時,沙總又說:「你今天開了一天車,讓老趙跟你一起去吧,中間也好換個手。」我還沒來得及回答,趙方已經觸電般地顫抖起來,飛快地說:「不!」我們愕然望著他,他連咽了好幾口唾沫,才慢慢道:「我只想讓張平一個人送我。」
「好吧。」我點點頭。一個人就一個人吧,趙方雖然精神有毛病,但目前看來還很聽我的話,只不過是路上累點罷了。
我們返回辦公室,老趙迎上來,趙方立即躲開他。老趙苦笑一聲,跟我打了個招呼,又對趙方說了聲「好走」,便先下班了。趙方到角落裡提起他那個還沒來得及打開的旅行袋,跟在我身後也出了門。
就這樣,從把他接來到現在,不到兩個小時,我又要把他送回去了。到車庫的路上,趙方一直低著頭,任何人經過他身邊,都會引起他一陣痙攣。直到我們坐進車中,他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坐好,我把車子發動,離開了公司大樓,他才抬起頭來。我怕刺激他,加上自己也懶,就沒跟他說話。他眼睛獃獃凝視著前方,似乎也沒心思和我說話。
車子開了一陣,趙方的眼睛活動起來,他眼睛朝上朝下朝左朝右四處打量,好幾次甚至會過頭望著車後,臉色蒼白,表情嚴肅,嘴唇抿得發青。我問他在看什麼,他什麼也沒說。
一直到我們駛離城區,逐漸進入無人的山間,他才開口了。
「張平。」他忽然喊了我一聲。
不知道為什麼,他這麼一喊,我忽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這倒不是因為他的聲音陰森恐怖或者有其他什麼怪異的腔調,正相反,他的聲音十分冷靜,音調不高也不低,就是這樣,反而讓我莫名地感到有些恐懼。
「嗯?」我用餘光打量著他。他看起來似乎放鬆了很多,臉色也恢復了點紅潤,只是放在膝蓋上的雙手仍舊在敲鍵盤般的抖動著。
「那城裡的人都死了。」他說。
「你剛才也看見了,一路上我們看到的都是活人。」我說。
他搖了搖頭,苦笑一下:「不是那樣的。」他朝我投過來一個複雜的眼神,讓我幾乎認為那是同情了:「你看到他們的時候,他們都是活的,但是你沒看到他們的時候,你知道他們是什麼樣?」
「你是說我沒看到的時候他們就死了?」我胡亂和他搭話。趙方的精神有毛病,這點是絲毫不用懷疑的,但現在就我一個人和他在一起,我不敢說他看錯了,只好小心地順著他來,否則他突然發起瘋來,我未必能控制得了局面。看看四周的青山,還有一個小時就能到他們村了,熬過這一個小時問題就解決了。
「是的。」他點了點頭,抬手用衣袖擦了擦臉上的汗,「只要是你看不到的地方,他們全都變成了死人——這一路上都是這樣,在車子後面,還有其他你望不到的地方,那些人前一分鐘從你眼前經過時還活蹦亂跳,後一分鐘就好像被人點了穴道,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我本來以為老趙不是死人,沒想到我跟他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也突然就不動了——全部都是這樣,每個人都突然就不動了,連眼珠都不動了……」他詳細描述著他見到的情形,我聽了個開頭,後面的就沒仔細聽了。
山路不太好走,已經差不多六點鐘了,天色逐漸黯淡下來,青山的邊緣彷彿融化了一般,逐漸變得模糊不清。從車窗外吹來帶著樹葉和泥土氣息的冷風,把頭髮和睫毛吹得一片模糊。我側眼望望沉浸在敘述中的趙方,問他冷不冷,他彷彿沒聽到這句話,仍舊自顧自地說下去。我把窗戶搖了上來,將車內的燈打開,外頭顯得愈發黯淡了。
等他說完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下來,四周漆黑一團,只有車前燈照著面前的一小段路面。趙方的聲音停止以後,車內陷入一種可怕的沉靜,讓我有些無法適應,甚至感到某種恐懼。我清了清嗓子,沒話找話地問:「還差半個小時就到了。」
趙方沒接腔,我感覺到他一直在凝視著我。我凝視著前方。前方的黑暗形成一種奇怪的局面,彷彿黑暗是個整體,而這一點車前燈的燈光,就像是一把小刀,慢慢地把它撕開,然後這黑色的整體在我們身後又慢慢合攏,像水一樣包圍著一切。我有種奇怪的感覺,彷彿趙方的凝視,也屬於這黑暗的一部分。
「也難怪你不相信我的話,」趙方忽然開口,讓我的心無端狂跳了幾下,「他們就在你身邊死了,但你什麼也看不到,換了是我,我也不信。」
「你就要到家了,高興嗎?」我強行轉換著話題。
「高興。」趙方說,「我只是同情你,一個人住在那樣的城市裡,四周一個活人也沒有,真是可憐。」這話說得我全身都嗖嗖地冒冷氣,雖然明知他是瘋人說瘋話,但稍微想像一下那種情形,就讓忍不住汗毛倒豎。為了減輕他這話帶來的影響,我打開了收音機,交通頻道正在播放著新聞,播音員悅耳的女聲,讓車內的陰森氣氛一掃而空。
「如果那裡的人都死了,那麼誰在播音?」雖然覺得不該刺激趙方,我還是這麼問了一句,自己也無法說清楚這麼問是出於何種心態。
「我不知道。」趙方疑惑地緊蹙著眉頭。
「還有,你說他們在我看不到的時候都死了,但是這一路上,我都能聽到從車子四面傳來的人聲,這又是怎麼回事?就算看不到,至少我還能聽到。」我又想到了這麼一件事。
「啊?」趙方的神情更加疑惑了,他撫摸著自己的一側太陽穴,沉思著道,「我不明白,但他們的確是一動不動——也許嘴還在動?」
「假如嘴還在動,那就是沒死。」我說。
「我不知道……」趙方徹底被我弄糊塗了,剩下來的時間裡,他完全沉浸在思考中,不時喃喃自語,再也沒有來打擾我。
沒多久,我們便進入了趙方家所在的村莊。
趙家村到處都亮起了燈光,將一棟棟農家樓房照得如同剪影般浮現在夜色中。進入村莊,趙方長吁了口氣。在他的指引下,我將車子直接開到了他的家門口。
「你到我家住一晚吧,這麼晚了,你也不能回去了。」下車後,他對我說。我想想的確如此,便給沙總打了個電話,說了下情況。沙總在那邊連聲說沒問題,讓我明天好好休息一天。放下電話,發現趙方正望著我的手機發獃,我朝他擺了擺手,他這才回過神來。
趙方家是一座帶院子的兩層樓,因為時間不晚,院子的門沒有關,我們直接走了進去。樓下的堂屋敞開著兩扇大門,能清楚地看到門內一張圓桌,周圍坐著四五個人在吃飯。趙方剛走到門口,還沒進門,裡頭的人發現了他,都站了起來。
「方子,你不是上班去了嗎?怎麼又回來了?」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說,從他和趙方相似的眉眼上,我猜出這是他父親。
「我不喜歡那裡。」趙方說。他這麼說倒幫了我的忙,不然還真的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這件事。我一直在猶豫是否要將趙方精神故障的事情告訴他家裡人,到了這裡,我才決定什麼也不說——也許趙方真的只是不適應那座城市,也許他以後不會再犯這樣的毛病了,沒必要讓他家裡人擔心。就算他以後再犯病,也很容易就被發現了,我說不說都一樣。
趙方在家裡顯然深得寵愛,他這麼一說,大家沒有責備他一句,反而說不喜歡就別去,回來種田也不錯。說了這麼幾句後,趙方的父親指著我問:「這位是?」趙方連忙對我們互相介紹了一番——趙方家一共有六口人,除了雙親和趙方之外,還有他哥哥嫂子和侄兒三個人。
大家客套了幾句,這才坐下來吃飯。我正好肚子餓了,農家飯又異常香甜,這頓飯吃得很舒服。倒是趙方,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常常偷眼看他的幾個親人。
吃過飯,又聊了一會,趙方對我使了個眼色,我便跟著他走到了院子里。
「你站在院子里別動。」他說。
「好。」我知道趙方的意思,他是想看看我不在場時他的親人會不會也死掉。但願他不會看到那樣的情形,即便是幻覺,那想必也是相當可怕的。我掏出一支煙點燃,裝作欣賞天上的星星,仰著頭在院子里走動,特意背朝著堂屋。
趙方走了進去。
差不多是一瞬間,他就跑了出來。他的腳步聲異常急促,還沒到身邊,我先聽見了他的喘息聲。這讓我心裡一沉:難道他在這裡也有同樣的幻覺?
「沒事!」他跑到我面前,那張興奮的臉已經說明了一切——他沒看到那種可怕的場面。
「沒事就好。」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方子,什麼事?」他嫂子在堂屋裡大聲問。
「沒什麼!」他朝堂屋內揮了揮手,又對我說,「我太高興了,」他的胸脯高高聳了一下,表示他出了一口長氣,又說,「我現在不能進去,不然他們會覺得我很怪,我在這裡站一陣。」
「好。」我遞給他一根煙,被他拒絕了。
我們安靜地站在院子里,透過院子的荊棘籬笆望著田野。
「還是這裡好,」趙方說,「這裡最安全,雖然我常常覺得孤獨,但還是這裡最安全,」他看了看我,「要不,你以後也別走了,就留在這裡吧?」
「那怎麼可能?」我笑了起來。
「我是為你好。」他嘆了口氣。看來他還是堅持認為我那座城市裡遍地都是死人。這個問題沒有必要爭論下去,我們很快說起了別的,他指著兩條田壟以外的一座房子:「那裡住著個女孩。」
「哦?」幾乎不用聽他後面的話,僅從他的表情和語氣,我就能猜出那女孩對他的特殊含義。但我什麼也沒說,只是安靜地聽著——能夠這麼安靜地聽而不要說什麼,其實也是種享受。
趙方和那叫做碧雲的女孩之間,是一個很常見的青梅竹馬的故事,和所有這類故事的女主人公一樣,碧雲是個眉目如畫的女孩,趙方用在她容貌上的形容就足以形成一篇3000字的文章。我想他這樣投入地回味這個女孩以及他們在這裡生活的一切,不僅僅是因為青梅竹馬,還因為我所在的那座城市帶給他的驚嚇,與眼前這座熟悉山村的安寧之間,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這種反差讓他越加感覺到眼前一切的珍貴。
總而言之,這一天雖然有如此多波折,但總算有一個極其美好的結束。我們聊到12點多鐘的時候,打著呵欠上了二樓。趙方的房間里靠窗擺著一張床,床上的褥子是他嫂子剛換過的新的。他嫂子還為我們在牆角支了張鋼絲床,床上也是全套新被褥。見我們上樓,他嫂子從自己房間里探出頭來:「熱水瓶里有熱水。」我們點了點頭,一人喝了一杯開水,對著敞開的窗戶深呼吸了幾口,便倒下睡了。
後來我常常想,一個人的習慣,有時候可以改變命運,這話的確是沒錯的。假如我沒有早起的習慣,那麼後來的一切都不會發生(小說名:《獨活》,作者:大袖遮天。來自【公號:dudiangushi2018】禁止轉載)
※故事:撿回受傷白狐悉心照顧,一月後它突然開口說我60歲有大災
※雙胞胎
TAG:每天讀點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