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閑讀：「長鑱長鑱白木柄，我生托子以為命」

前面我們說了，杜甫左拾幹得很敬業，幾乎每天早上早早就上朝去給肅宗提意見，結果他終於在一次提意見或者回護好友房琯的時候得罪了朝中的新貴（擁立新君的一群「有功之臣」），同時也得罪了肅宗，他被調動到華州去做司功參軍，他在華州做官期間，曾經回洛陽老家探親，在來回的路上，他看到了很多生活在生死線上的勞苦人民，之後寫了「三吏」、「三別」等佳作，待到回到華州任上，他發現，在司功參軍這個位置上做下去，實在沒有什麼意義，於是，到759年秋天，他毅然決然地放棄了這個職位，他不做官了。

（杜甫像）

他的偶像李白也辭官不做過，而且是從翰林的位置上下來的，為什麼辭呢，他覺得不能按照自己的意願做事，越做越彆扭，於是辭了。但李白在任上時，收到很多賞賜，辭官時，玄宗又賞了一批錢財，所以，當李白辭官暢遊江湖時，他的生活是不成問題的。可杜甫不同，他做拾遺這個官時，是「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的，回鄜州見家人時才勉強弄了一身青袍「青袍朝士最困者，白頭拾遺徒步歸」，何況他還有一大家子人要養活，所以，當他辭職之後，他首先面對的就是如何活下去的問題。

於是，他決定去秦州，因為在那附近，他的一個侄子杜佐在那裡，他打算先靠侄子的接濟自己再賣點草藥先活下來再說。實際情況呢，他被逼到了「囊空恐羞澀，留得一錢看」的地步，他終於沒在秦州過下去，因為他的侄子也不是很富有，朋友們的資助也是有限的。

（杜甫行吟圖）

隨著冬天的到來，天氣一天一天的冷了起來，杜甫一家饑寒交迫之下，在秦州實在待不下去了，到了舊曆十一月初時，他向南遷徙了一段距離，到了成州的同谷，這裡比秦州稍稍靠南一點，在這裡，他寫了七首詩，他給起名字叫《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我們可以說，如果你不讀這七首詩，你就不知道杜甫到底有多窮。限於篇幅，我們只讀其中的前兩首，全詩如下：

其一：有客有客字子美，白頭亂髮垂過耳。歲拾橡栗隨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中原無書歸不得，手腳凍皴皮肉死。嗚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風為我從天來。

其二：長鑱長鑱白木柄，我生托子以為命。黃獨無苗山雪盛，短衣數挽不掩脛。此時與子空歸來，男呻女吟四壁靜。嗚呼二歌兮歌始放，鄰里為我色惆悵。

（賣葯的杜甫蠟像）

「有客有客字子美，白頭亂髮垂過耳。歲拾橡栗隨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先說第一首：有個客人啊，他叫杜子美，滿頭白髮披散著超過了耳朵，他怎麼過日子呢？他沒有吃的，就去山裡找橡子和栗子吃，但災荒年間，這些東西並不易得，一直到日暮黃昏，他依然還在山裡尋找。杜甫窮到了無飯可吃，只能上山採食橡子和栗子吃，但採集不到。這裡有個曲故「狙公」出自《莊子.齊物論》（就是那個成語「朝三暮四」成語的來歷：狙公賦芧。曰：「朝三而暮四」。眾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眾狙皆悅）。狙：古書中的一種獼猴。杜甫自嘲，說自己跟一個猴子一樣整日找橡子和栗子。

（朝三暮四圖）

為什麼說「中原無書歸不得」呢？因為杜甫的三個弟弟杜穎杜觀杜豐三人都遠在東方，彼此之間很久沒有互通消息了，他的妹妹在鍾離成了孀婦，不見面也有十年了，他無處可去，等書不來，能往哪裡去呢？「手腳凍皴皮肉死」手腳都凍皴了，皮肉因為缺乏養份而死掉了。我們見極冷的環境里，凍壞的手腳，基本上都是皴裂的（因為缺乏水分、毛細血管堵塞等原因），比如寒冷高原上的人，臉蛋也會被凍成「高原紅」。「嗚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風為我從天來。」這是我的第一首悲歌啊，聽到這首歌，一股悲凄之風從天際吹來。

（高原兒童的臉）

接下來更慘，「長鑱長鑱白木柄，我生托子以為命。」什麼是鑱呢？《說文解字》里說：「銳也。」就是鋒利的意思，對應的實物，其實就是古代的一種掘土器。裝上彎曲的長柄，用以掘土所以稱「長鑱」，現在我們說的長柄鏟子。杜甫有一把這種鏟子，這原本是他挖草藥用的葯鏟，他說：長長的鏟子有一個白色的木柄，我要活在這個世界上，必須要憑籍你來維持生命了。杜甫在跟鏟子說話。他一無所有，只有鏟子，所以，他只能跟鏟子說話了。

他拿鏟子幹啥呢？「黃精無苗山雪盛」他要去挖黃獨的根苗，黃獨也是中藥，杜甫當然識得，黃獨的生命力極頑強，在冬季就算長期不見陽光依然能夠生長，從食物角度，大約相當於土豆、白薯之類的植物，根也是可以吃的，如果不下雪，在荒地上是可以看到它的苗的，但現在有雪，所有的秧苗都蓋住了，要怎麼找到黃獨呢，他需要挽起褲腿，踏雪尋黃獨，抵擋寒冷，但他的褲腿很不完整，他想把它挽起來蓋住小腿，但褲腿已經很破爛了，「短衣數挽不掩脛」結了很多次，都不能蓋住小腿。你看，杜甫就是這樣，他能把自己的醜樣、慘樣一點點地寫給你看，白描，不添加，讓你看了感動，但並不覺得丑，不覺得慘，只覺得有一種生命的悲涼之美。

（黃獨）

儘管他從早找到晚，在雪地里找了一天，依然一天都沒有挖到黃獨，等到晚上回到家的時候，「此時與子空歸來，男呻女吟四壁靜。」這話對誰說呢，還是對他的鏟子，鏟子啊鏟子，到了晚上跟你一塊空手而歸，他還是跟鏟子說話，像對自己的知音說話，我帶著長鏟歸來了，但卻啥也沒有挖到，我想要吃的，家裡的妻子兒女也要吃啊，可是沒東西可吃，只能堆在冰冷的屋子裡男呻女吟。可為什麼四壁是「靜」的呢，因為這種情況不是一天了，實在沒啥可說了，何況，又冷又餓的他們實在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嗚呼二歌兮歌始放，鄰里為我色惆悵。」這是我的第二首悲歌啊，聽到這首悲歌，鄰里們都替我發愁了。

（杜甫詩意《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當然，這組詩還有五首，有興趣可以拿來通讀。杜甫一生基本都在窮困中度過的，除了在山東漫遊那一段「飛揚跋扈」的日子，那一段時間，他父親尚在，他還是官二代，何況，還有李白在一旁。後來，他去蜀地了，蓋了茅屋，但總被秋風吹破，最後，他總算在朋友們的資助下建了一座草廬，他還要時不時跟朋友們寫信要米要糧要酒，其實，他草廬邊上的各色植物的種子，也是他厚著臉皮向朋友們借來的，他是真的窮，窮到了極致，不過，如果他不這麼窮，哪裡會有這麼多耐讀，感人的詩歌。

（【唐詩閑讀】之137，圖片源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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