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憲實:電子檢索無法取代的工具書——讀《中華通曆》
本文首發於《光明日報》「光明悅讀·讀書者說」
與作家一樣,學者的著作就是學者的本色代表。著作有著多種分類方法,學術界最看重的是高精尖的學術著作,只有這樣的著作最能代表學者學術創造。學術工具書,通常不入學術評價的法眼,但任何學術中人,都離不開學術工具書。這是今天學界存在的眾多悖論之一。編製工具書,需要大量人力與時間的投入。如果成功,人人可以利用,但很少會有人引用。稍有差錯,則會人人出面指正。使用別人的工具書不註明,與指出別人工具書的錯失,效果是一致的,能夠證明自己的學術高明。
這是一個不利於工具書編製的時代。但是,王雙懷教授等卻前後歷經20年,編製了大型工具書《中華通曆》(以下簡稱《通曆》)。這部書貫穿中國古今,一套共十冊(先秦兩冊,秦漢一冊,魏晉南北朝兩冊,隋唐五代一冊,宋遼金元兩冊,明清一冊,近現代一冊),從某種視角看,今天有人竟然做這樣的工作,不可思議。或許,使用者依然不會引用,工具書的目標指向,只剩下功德。
《中華通曆》是檢索性工具書,主要是時間檢索。著名歷史學家鄧廣銘先生提出史學研究的「四把鑰匙」,包括官職制度、歷史地理、年代學和目錄學,那麼《中華通曆》自然屬於年代學工具書。在此之前,我們核檢歷史上的時間問題,通常使用的是文物出版社的《中國歷史年代簡表》、陳垣先生的《二十史朔閏表》等。那麼如此卷帙浩繁的時間檢索工具書,到底有什麼新奇特呢?
《通曆》的檢索,詳細到了每一天,有一冊《通曆》在手,從商周時代直到公元2100年,每一天的基本信息,都能準確查到。以文物版《中國歷史年代簡表》而言,如題所示,僅僅能夠進行年代核檢,公元紀年,當年的年號,干支標識,大約就是這三個方面,如果要查月日朔望等等,無法滿足。陳垣先生的《二十史朔閏表》對比之下大不一樣,給出了每個月的信息,告知每月的朔日。如果史書記載一個干支日期,你要知道是哪一天,有了《二十史朔閏表》的朔日干支,可以依據干支表去推算。這裡可以舉例說明。武則天替代唐朝,發生在公元690年,為了改朝換代進展順利,武則天及其擁護者舉行了一系列活動,《資治通鑒》有如下記載:
九月,丙子,侍御史汲人傅遊藝帥關中百姓九百餘人詣闕上表,請改國號曰周,賜皇帝姓武氏,太后不許;擢遊藝為給事中。於是百官及帝室宗戚、遠近百姓、四夷酋長、沙門、道士合六萬餘人,俱上表如遊藝所請,皇帝亦上表自請賜姓武氏。庚辰,太后可皇帝及群臣之請。壬午,御則天數,赦天下,以唐為周,改元。
至少從歷史的表面上看,改李唐為武周,不是武則天提出來的,先是傅遊藝等關中百姓900多人上表要求,後來是百官、和尚、道士等6萬人上表要求。上表就是上書。連當時的李唐皇帝睿宗李旦都親自上表,請武則天當皇帝,把自己的李姓改為武姓。面對百姓、百官的如此熱情,武則天再不同意就太說不過去了,於是她只好接受了大家的請求,宣布改唐為周,並改元為天授。
中國古代實行天干、地支紀時法,天干與地支搭配形成六十個數字的循環,從「甲子」開始,到「癸亥」結束,周而復始。這個干支表,可以分別代表年月日,與之對應的有古代中國的皇帝年號紀年法。但是,今天的讀者熟悉現在的公元紀年方法,對於干支紀年並不熟悉,更不能像古人那樣精通60干支表。於是,在干支日期面前,我們束手無策。上引《通鑒》的記載,涉及九月的三個日期,如果利用《二十史朔閏表》,得知九月朔日為甲辰,其他三個日期要繼續推算,而《朔閏表》幫忙到此為止。
要繼續查證干支日期,《中華通曆》可以大顯身手。丙子是三日,庚辰是七日,壬午是九日。三日,傅遊藝的要求遭到拒絕,但傅遊藝本人的官職卻獲得提升。政治活動的藝術性由此顯現,武則天顯然並不是拒絕當皇帝,她在等條件。七日,6萬人上表,各個行業的代表整齊出現,背後的組織力量之大可想而知。九日,武則天終於答應了人民的請求。其實,從三日到九日,不過6天時間,武則天稱帝從提議到完成,顯然還是十分迅速的。利用人民的名義,武則天的做法周全嚴密。但是,今人對於干支法則陌生,干支如果不轉換為熟悉的日期,我們就不會獲得具體的時間感。《通曆》的價值由此突顯。這些年,我帶領學生們做《唐代基本史料編年》課題,時間問題困擾最多,最初依靠《二十史朔閏表》推導,因為不熟悉干支表,常常出錯。後來買到《通曆》,大有解放之感。
同樣,古代中國實行的是陰陽合曆,與今人熟悉的陽曆也有參差,為了理解歷史上某月某日的記載,不換算為今天的月日就沒有感覺。對此,《通曆》給出了明確對照,一望而知。《新唐書》記載:武德元年「十月壬申朔,日有食之」,這是一條日食的重要資料。那麼十月初一(朔日),在今天的日曆中是哪一天呢?《通曆》告訴我們是618年10月24日。武則天同意當皇帝的那一天,是公元690年10月16日,那一天是星期日。《通曆》把每一天是星期幾也標識出來,這是同類圖書很少見的。對於今天的讀者而言,獲得一天的時間感,星期幾當然是重要的。星期的標示,對於古代居民而言只有少數人會使用,但對於今天的讀者而言,確實是一個常識性問題,所以《通曆》的考慮重視古今,很有創見性。
古人的時間感與今人不完全相同。一年之中,月份是重要的節奏,每個月份之內,朔日即第一天是開端,望日(十五日)是高峰,這是十五天的一個節奏。同樣是十五天的節奏,二十四節氣與月份的朔望並不合拍,但這些重要的時間點對於古人的生活節奏而言不可或缺。以唐代而言,四季標誌如立春、春分、立夏、夏至等都是假日,所以《通曆》把二十四節氣標示出來是很有必要的。
從讀者的角度看,不僅歷史研究者需要《通曆》給出的各個時間知識,即使對歷史文學創作者也大有幫助。在真實的時間框架內,添加虛擬的文學人物,會使得故事看上去更真實可信。在常見的傳世史料中,《資治通鑒》因為是編年體史書,最看重時間性,對於我們參考意義極大。但從吳玉貴先生的《資治通鑒疑年錄》一書可以看到,連《資治通鑒》的時間也時常有誤,全部依賴《資治通鑒》也會有「盡信書」的弊端。現在有了《通曆》,因為是古今一天一天排列下來,讓很多錯誤無處藏身。
類似的工具書,製作起來大費周章,費力而不討好。讀《通曆》前言才知道,王雙懷教授也是因為自己的需要聯想到學界的需要,最後才下決心編製這套工具書的。如果是我,即使有決心,怕也難以完成。以先秦時期而言,關於當時的曆法,文獻記載缺乏,但學界認識卻又多樣,如果給出統一的年表,頗費思量。好在王教授曾有一段時間,專門研究曆法問題,也見過他的相關論文,於是所有問題都有了恰當的解決辦法,比如把不同的系統並列起來,並不專求一致。如此,讓學界同行利用起來,可以各取所需,不僅便利而且自由。書後附有六張表格,都是很有價值的曆法常用知識,尤其是第六張表,其實是本冊的索引,如果讀者不熟悉這個時期的年號,這張表的利用率會大大高漲。
今日中國,處在學術高速發展的時期。學術發展,取決於創新,也取決於積累。在今天萬事萬物強調創新的時代,積累的意義很容易被忽視。文獻電子化,為信息的搜集帶來便利,尤其是電子檢索工具的發達,積累的意義越發顯得無益,學得一手檢索的技巧,勝過半生的日夜苦讀。但是,時間檢索型工具書《通曆》,是無法替代的工具,能為讀者提供大量時間信息,也能為讀者節約大量時間。無論如何,讀者都不能不對作者表達真誠的謝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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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數量還是質量,清詩作品較之前人毫不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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