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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人職業選擇的勢利

《勢利:當代美國上流社會解讀》一書,2002年出版後,即榮登《紐約時報》書評暢銷榜。該書是對美國社會勢利現象帶調侃意味的全面觀察與評論。現代社會在表面上推崇平等,但人類卻永遠難以擺脫勢利,風尚就是勢利的當代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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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常說,在歐洲,大家想知道你是誰;而在美國,大家想知道你是幹什麼的。一個明顯的區別是,歐洲人覺得你的族譜你的家庭背景是重要的資料,而美國人覺得你的職業決定了你是什麼樣的人。在美國,你的職業決定你的社會地位,這也常常是帶著勢利眼光的。

很久以前,其實也沒多久,當別人問你是幹什麼的,最好的答案是,你是一位專業人士(這種專業人士越來越多了)。專業人士意味著你比別人受過更好的教育(可能並不難),比別人掙更多的錢,並受到社區鄰居的尊敬。每一個專業里——醫學、法律、牧師和工程師,都有內在的等級,或者等級內的等級。比如醫學裡,醫生的地位高於骨療專家,骨療專家高於牙醫,牙醫高於脊椎指壓治療專家,脊椎指壓治療專家和足醫半斤八兩,一起墊底兒。醫生中還可以細分等級,神經外科醫生最高,普通門診最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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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今天的美國,所有的專業人士都失去了曾有的社會特權。比如父母親可能還是很高興他們的孩子做醫生,但可能僅僅是因為做醫生是一件比較有意義的事情(治病救人),而且收入比較高而已。我們都離不開醫療服務,不過我們不再尊崇醫生,至少不像我們以前那樣尊敬了。我們還是尊敬他們的專業學識,別的方面就不成了——他們只對掙錢感興趣。他們之所以失去敬重,主要是因為他們曾經擁有對於患者的生死大權,而他們的這種權力已今不如昔。

大概20世紀60年代中期開始,隨著美國醫療保險體制的出現,醫生們忽然發現了他們可以變成百萬富翁,或者至少有此可能了。大概同期開始,他們不再上門服務,專業分工更細緻,而且變得更像出售健康和長壽秘密的商人。醫生的職業曾經高居公眾社會之上,理想主義的光環把他們抬至更高的道德層次上,而現在這個基礎都已經被連根拔除了。關於醫生和病人關係的空談仍在繼續,但是醫生已經和普通人沒什麼區別了——謀生掙錢,而且常伴隨著不利於他們的評論,比如金錢的驅動可能導致他們拒絕接受窮困的病人,或者以利益而不是病人的健康為基礎做醫療診斷。醫療保障組織,它們受到的苛評,以及它們可提供醫療服務的品質,都明確顯示醫療和別的商業沒什麼不同。醫生職業聲望下滑的一個指標,就是過去40年內沒有一個道德榜樣的出現——比如像威廉·奧斯勒爵士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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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師的職業威望就更不用提了。從關於律師的笑話(鯊魚為什麼不咬律師?答案:同行間的職業禮貌),到流行文化中律師形象的代表,律師地位之低,證據處處可見。從最近兩位年輕作家的小說中可見公眾對法律職業的鄙視。「法學院是我含在嘴裡沒說出來的一個詞兒,像個氰化物含片,以防不測用的。」這是作家駱強森《夏娃的蘋果》一書中的主角說的話。在法西里·布羅克的小說《是我說的什麼話嗎?》中,主角約會一位女律師,他評論道,做一名男律師是「缺乏想像力的選擇」,而女律師倒是尚可接受。

律師曾被認為是博學的、誠實的、會成為領袖角色似的人物。他們現在被認為,在複雜無比的法律網路中,這些蜘蛛一樣的可憐生物,最好的那一些人,都把自己算作利益的一部分了。差的,可能更經常被看做腐敗的,沒有立場的,高貴的反面,拱著食槽的豬。美國著名的律師,比如說強尼·寇克蘭、艾倫·德肖微茨、弗農·喬丹……基本上都不怎麼受人敬重,這也是律師職業聲望下滑的一個標誌。

儘管現在去教堂的人好像越來越多了,每個月都有人聲稱宗教信仰的復興,但是教士這個職業所受到的尊重,也從美國生活中消失了。大概50年前,不管什麼信仰的教士都是非常令人景仰的:基督教牧師諾曼·聞森特·皮爾、猶太教拉比史蒂文·威斯和天主教大主教芳頓·史恩等等,都曾享譽全國。比利·格拉漢姆可能是最後一位有名望的牧師,可是最近他和共和黨政客們走得太近,其聲望也在下降中。今天和宗教相關的名字都閃爍著令人懷疑的綠光:無論是牧師傑瑞·法威爾和傑西·傑克遜,還是因為猥褻兒童案而臭名昭著的吉姆·貝克牧師,又或者是有點曖昧喜劇色彩的猶太教革新派拉比們——他們就好像在互相比著,看誰能從猶太教傳統中走得更遠,直到能將猶太教的成人禮搞成裸體派對似的。美國的天主教就更不用說了,他們連足夠的牧師都找不到,以致現在的天主教高等教育不再由德高望重的神甫教授課程了,這讓人非常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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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士在社會、才智方面威望的消失,可以追溯到宗教權威本身的消失,儘管人們仍不死心,還在念叨著什麼宗教信仰復興。宗教變得不再刻板了,也願意迎合觀眾,這麼做使得它自身變得跟商品似的。在保持尊嚴——更別說保持輝煌——的同時還能夠廣受青睞,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當代宗教顯然還沒能把握好這一點。結果就是教士們不再像過去那樣享受到令人尊敬的社會地位了。

工程師和發明家的威望也在消失,儘管這個情形更複雜一些。工程師和發明家在美國歷史中的第一尊偶像是本傑明·富蘭克林。19世紀末,工程師和發明家們可以說是整個民族的偉大英雄。比如貝爾被採訪拍攝的次數,除了總統之外無人可及。托馬斯·愛迪生,甚至沒上過高中,但是關於他天才的傳奇五花八門。亨利·福特,這個自我成就的人改造了整個社會——造汽車,發明生產線,提高工資——當然也使自己發家致富。有機械才能或者發明天分的人處處被景仰。孤鷹林白,第一位獨自橫飛大西洋的人,並且擁有一些發明專利。直到他天真地同意把他的名字和某著名納粹人物掛鉤而自毀江山,這之前他都是美國20世紀初最偉大的英雄。

工程師和發明家以及他們獨斷的精神,創造了這個國家:鋪路架橋,複雜巨大的城市結構規劃。胡佛大壩,世界上最大的人面雕像,都是美國工程師們的傑作。記憶超群就是工程師的標誌。微小的錯誤可以導致很多生命的喪失。工程師們帶來水、電和光明,幫助收割莊稼,提煉原油、礦石和財富——他們做到了原來人們祈願上帝做的事情。

但是現在工程師的地位也不怎麼高。不是因為賺了太多不該賺的錢,也不是因為追逐名利,更不是對自己的工作缺乏信仰。20世紀最引人注目的技術進步,大概體現在節約勞動力和醫療保健這兩方面。「這個技術革命的時代令人驚訝連連,」哲學家約翰·瑟勒不久前寫道:「30年前,沒有人能想到家用電腦會像洗碗機一樣普及。」但是,20世紀末的工程師的形象卻是如此無趣、乏味,同時地位低下。這又是為什麼呢?

這可能是因為,儘管高科技和我們的生活密不可分,而且我們也在享受高科技的好處,但是創造高科技的這些人,卻不像他們的產品那樣精緻可愛。我們管他們中的一部分人叫書獃子,其餘的則都是笨蛋(即使比爾·蓋茨這位全世界最富有的人,恐怕也激不起美國人的想像力來)。無論是設計橋樑還是寫電腦軟體,都不夠瀟洒,不足以使這些人加入更廣泛微妙或者說更時尚的生活中去。這些人往往穿著土氣,甚至都意識不到在他們之外有另外的世界存在,那裡人們注重吃喝玩樂,事事都有觀點看法。他們唯一關心的事情就是手上的工作,有做不完的工作要做。這種活法已經不算上乘了。

教書,尤其在大學裡教書,曾經非常令人尊敬,可能在某些領域內至今仍然如此,不過大部分都今非昔比了。對大學老師的舊式批評是他們是「學院派的」——意思是「理論派」或者不切實際的人,意思還不壞。蕭伯納用他的格言為教師這個職業挖了墳墓:「有能力的人做實事;沒能力的人當老師。」「教授」這個頭銜總帶著點喜劇色彩,意味著能在妓院里神色自若地彈鋼琴的人。 教授這個職業仍保留著一點理想主義的色彩:教授們的工作夥伴是魅力無窮、有創造力、腦子裡有無限熱情的年輕人。教授職位也包含著犧牲的一面:因為太喜歡自己的工作,所以他們寧可忍受低工資。但現在教授的薪水很不錯:全職教授的年薪大概能到10萬美金左右,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因為諮詢服務的外快還能掙得更多。所以在大學危機里,教授們作為一個群體基本上沒有什麼亮眼表現,而是隨波逐流,流到哪兒算哪兒。也許因為我在大學裡教書多年,所以對教授這個職業有偏見,但我的總體感覺是高中的教學還不錯,語法的教學還不錯——可重要的不可缺少的工作經常不被人知而且被低估。

一鼓作氣、散發理想主義色彩的工作最令人尊重。年輕人想成為實地記者,追隨把尼克松政府搞下台的記者鮑伯·伍德沃德和卡爾·伯斯坦的腳步。海洋生物學曾繁盛一時,拯救鯨魚或者和海豚聊天令人神往。守林者,或者和自然環境保護打交道,也為這類職業添色不少。但是今天這些有意義的工作都已經被邊緣化,都不屬於中心地帶了。

美國生活的特點是工作和工作者處在不同的層次上。經紀人、交易商、市場調查人員、投資銀行家、全能的經理人、操盤手、企業家,那些把產品和服務投放到市場里去的人們——而非那些實際提供這些產品和服務的人——現在成了美國最受崇拜的人,而且獲利豐富。現在大學畢業生最想乾的工作,是在安達信或者麥肯錫諮詢公司里做個低級諮詢人員。「現在」,這個國家的重心已經從製造業、農礦業、採伐業轉移到了服務業、信息產業和娛樂業。這些正走紅的人不會得到公眾的公開讚揚——有時候還被暗暗鄙視——但他們是圈裡人,他們指揮事情如何運作,如何賺錢。

美國的中上階層中,製造東西的人越來越少了;他們多數都在處理公文,玩弄數字,做交易,傳播知識或是傳遞新聞。正在製造產品的人被稱做「物品供應商」,無論從哪種角度說,他們都不算是有權力的玩家。承辦商、運送業者、中間人獨攬大權(儘管上層人家的小孩被允許從事一些時尚的下層勞務:比如某人的女兒是個廚師,另一個人的兒子專門修復地毯,都不會被認為是有辱門風)。

一個重要的例外是藝術家:畫家、音樂家,即使是不那麼成功的作家也會受人推崇。「藝術家比百萬富翁更招人嫉妒。」索爾·貝婁說。奇怪的是,我們這個時代的藝術家得到的回報是非常豐厚的——阿瑟·米勒、E·L·多克托羅、黑人女作家托妮·莫里森、劇作家艾德華·艾爾畢、攝影藝術家辛迪·舍曼——在他們自己認為是腐爛的國家裡功成名就。我不得不認為資本主義的幕後上帝最喜歡開玩笑。文化在當代美國的聲望,導致人們認為做一個末流詩人或者畫家還是很有吸引力的。而且,即使藝術家本人的修行很爛,他總是可以跑到大學裡當老師,把成百上千的學生教導成和他一個水平。

和無論好壞的高貴藝術排在一起,最時尚的成就,恐怕還屬於那些從事娛樂業的年輕男女們。幾年前,華納兄弟影業公司雇我改編我以前的一個短篇小說為劇本——從來沒有一件事像這事一樣在我的家人、朋友、同事甚至陌生人中激起這麼高的興趣。在那段時間,我發現很多在娛樂影業工作的年輕人都畢業於哈佛、耶魯、普林斯頓等大學或者別的頂級學校。我相信他們從事娛樂業的目的不僅僅是為了錢——他們中的很多人出身富裕,完全可以上個法學院或者讀個MBA,然後在大公司里找個好位置而終身衣食不愁。他們選擇娛樂業,是因為他們發現大眾娛樂業可以提供偉大的名望——名聲、金錢、權力和娛樂的混合。儘管這項事業經常伴隨著令人心酸的犧牲,如今在美國這已經是個俗爛的事業,你不得不向那些噁心的大人物卑躬屈膝。儘管多數美國人都不記得三個以上的電視劇作家的名字,也說不上來兩個電視導演的名字,但是今天在美國,一個新世紀的開始,事實真相是年輕人們對從事娛樂業趨之若鶩。

由於野心的含義已經變化頗大,職業選擇中的勢利也就隨之而變。傳統的野心建立在堅實的基礎之上,勤勞認真地工作才能換來豐碩的成果,多掙的那點錢剛好可以用來按摩在艱苦勞動中疲乏傷痛的軀體。這種野心勃勃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我們這個年代好像百萬富翁不算什麼,一百萬不過是一小堆錢而已。現在大家都想著走捷徑,不到40歲就退休,到像新墨西哥的聖達菲城這樣的好地方,弄棟郊外小路邊上的大房子住住(鋪不鋪路在我們的當代勢利體系中是個複雜的問題,至少在新墨西哥那裡,鋪好的大路邊上的房子要更便宜)。我們現在的所謂忠誠,即使對自己親手設計的產品、經營的公司,或者所有權,都不算什麼。我們的目的是:儘早下場,掙大錢,然後走人拉倒。

有那麼短短的幾天,眾人面前出現一種新的英雄:年輕的企業家,周一開了一家網路公司,周五就值到6000萬。這個夢想好像已經破滅。網路公司和這些穿著牛仔褲、踏著滑板、喝著果汁的年輕人,也已經屈從於笨拙的經濟法規:長久的成功需要有實際用途的產品,只有最堅實的企業才能挺立不倒。

野心和勢利總是連在一起。當然在科學和嚴肅藝術領域裡,野心比較純粹,一般不和世俗的成功直接攪在一起。而勢利,通常從不質疑這個世界的價值評估體系,而是隨大流,有時候最好還超前一點點。通常人們認為好的職業,勢利眼也會附和。勢利的賭注是,做個醫生,儘管不像以前那麼牛,總還是不差的;做個成功的律師,如果能掙到大錢,就算別人瞧不起這個職業也沒關係;做某種類型的推銷員,這活兒真他媽的不好乾;工程師,如果他是個不錯的工程師,才不去在乎別人怎麼看呢。但是普通人呢:沒創造出啥,也沒建成什麼東西,變來變去,什麼也搞不長久——也就拿個錢,混個副主席噹噹,占最好的飯桌,喝最好的紅酒,拿最好的歌劇票子。名氣,這時候還是伴隨著他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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