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二環有人中邪:他在大街上見人就捅,還說自己活明白了 | 北洋夜行記062
【北洋夜行記】是魔宙的半虛構寫作故事
由老金講述民國「夜行者」的都市傳說
大多基於真實歷史而進行虛構的日記式寫作
從而達到娛樂和長見識的目的
大家好,我是金醉。
今晚的推送內容是昨晚故事的下半部分。
1925年5月,北京南城陶然亭附近鬧水怪,金木前去調查,找到受害者殘骸,卻發現事件和一所寺廟有關。
眼看事情有了眉目,一場新的命案發生。賣蛤蟆的老莊突然發狂,連殺兩人。
沒看上篇故事的,可以先點擊查看:《南二環鬧鬼往事:要不是被狗刨出來,沒人知道死了個孩子》
看過上篇的,下面是草頭鬼整理的故事下篇。
《北洋夜行記》是我太爺爺金木留下的筆記,記錄了1911年到1928年期間他做夜行者時調查的故事。我和我的助手,將這些故事整理成白話,講給大家聽。
案件名稱:南下窪謎案
案發地點:南二環陶然亭
案發時間:1925年5月
記錄時間:1925年6月底
故事整理:草頭鬼
高人
死去的女人是老莊的老婆。
「老莊的老婆有個相好,是個小白臉,年紀比她還小,倆人好上有一段日子了,讓老莊發現了。」汪亮告訴我。
「另一個死的是那個小白臉?」我問汪亮。
汪亮擺手,「小白臉跑了,死的是個路過的倒霉蛋。老莊說他不認識那個男的,他殺完老婆,姦夫跑了。抓賊抓臟,捉姦捉雙,姦夫淫婦,得湊個對兒!正好看見一個男的,順手就把他殺了。」
汪亮說完從口袋裡掏出半截斷開的玉簪,問我,「老莊的老婆屍體上的,認得嗎?」
玉簪很眼熟,我想了會兒,是龍王廟裡從袁聰房裡出來的那個女人的,玉簪歪歪地插在她的髮髻上。
玉簪,一種清末民初常見的女性頭飾。
「小白臉是袁聰?!」我脫口而出。
汪亮點點頭,「唉,你說這叫什麼事嘛,那小子害了兩家人,四條人命,卻啥事沒有,跑了。我倒希望,老莊殺的是他。」
我想見老莊一面,問汪亮有沒有辦法通融一下。
汪亮找了認識的警察,說我是記者,想做個採訪。
老莊關在第一監獄,在一個四周只有白牆的會客室里,我們見了面。
京師第一監獄位於宣武門外菜市口以南,陶然亭以西,於宣統二年(1910年)動工,民國元年(1912年)啟用,最早叫京師模範監獄。由日本監獄學家小河滋次郎參與規劃建築。
我第一眼沒認出老莊。
不是因為老莊剃了頭,也不是因為他換了灰色的囚服,而是他坐著的樣子——
背雖然還有點彎,身子卻挺直了,兩隻粗糙的手戴著鐐銬,放在桌上。大拇指按在其他指頭的關節上,每按一下,骨頭就要咔嚓響一聲。
老莊直直地看著我,整個人異常冷靜,眼睛裡有一種殘忍和寒意。跟前段時間那個被巡警抓住,偷摸賣蛤蟆,佝僂著背縮在地上發抖的小老頭,完全不像是同一個人。
老莊說,殺人是得了高人指點,把這輩子活明白了。
我問他高人是誰?
老莊沒接話,「我老婆從沒正眼看過我,白天沒有,晚上沒有,一次也沒有。她嫌我丑。
「一開始他說,我老婆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我不相信。我老婆天天上龍王廟求子,誠心誠意,好不容易才有的喜,咋能不是我的,難不成是龍王爺的?」
「高人告訴你的?」我問老莊。
老莊點點頭,「一句話就把我點醒了,賣了一輩子蛤蟆,不能讓人當成蛤蟆。
「高人說,瓜里藏蛤蟆的主意,就是為了讓警察把我抓起來。我說怎麼就一出門就讓人逮著了,原來狗男女和警察串通好了,提前打過招呼!」
老莊聲音變大,眼睛發紅,越說越激動。
「倆人就在我眼皮底下鬼混,我是傻,但我還不瞎,我親眼看見了。
「那晚我問隔壁老萬借了點錢,上前門菜市場殺了只雞,想回來給她熬湯補補。沒進門,就聽見屋裡倆人的聲音了。
「要是以前,我肯定沒膽子開門。但高人說了,我們河南新鄉老莊家,祖上闊過,出過一個進士,當的是四品文官,我就是再不中用,也不能丟祖上的臉。」
老莊喘了口氣,繼續說。
「心裡慌,也不知道要幹啥,上廚房拿了把刀,就想嚇嚇他倆,拿刀的手在抖。我把門踢開,弄出響兒,想讓他倆聽見我回來了。
「門一開,她就躺在床上,懷裡竟然摟著個光頭和尚。一個和尚!」
老莊的拳頭攥得緊緊的,捶在桌上,咬緊牙關,像一隻發狂的野獸。
「她看見我,用眼皮掃了一眼,就一眼!我倆一塊過了十年,她一回也沒正眼瞧過我。她要是看我一眼,我也不至於殺她。
「不僅沒看我,她還躺在那兒笑,咧著嘴大笑。那個和尚剛開始著急穿衣服,看見她笑,也跟著笑了。
「她一邊笑,一邊跟那個和尚說,我手裡拿著刀,要殺他們。倆人一塊笑。
「我腦子裡嗡的一聲,衝上去扯住她的頭髮,朝腦門狠狠一刀,她拚命大喊,我又一刀,朝脖子和臉上胡砍,然後她就傻了,不喊了,也不動了,臉慢慢垮下來,不笑了。
「我拖著她往門外走,一邊走,一邊覺得心裡舒暢,我總算給我們老莊家爭了口氣,值了!」
老莊說到這兒,嘴角微微揚起,笑了。
過了會,又說,「可惜讓那和尚跑了。」
我問他為啥要殺那個無辜的白衣男人,老莊撇了撇嘴,「大半夜往外跑,肯定不是好東西,殺了也不可惜。」
臨走前,我又問,那個高人到底是誰?
老莊說是個生面孔,跟他買過一次蛤蟆。
然後指著我,「年紀和身材跟你差不多,比你瘦一點。高人說話句句在理兒,能說到人心裡去。我問高人叫啥名兒,他不肯說,過了會又笑了,說他姓金,可以把小名兒告訴我。」
「小名兒叫啥?」我問。
「磚頭。」老莊說,「這小名兒有意思。」
聽到這兩個字,我下意識攥緊了手。
獄警把老莊帶回去,他們一致認為,老莊精神不正常,什麼高人,什麼祖上,都是胡話。
後來我找到抓過老莊的兩個警察,那個寬肩膀的承認,他倆都收了一個和尚的錢,所以一看見老莊挑著擔子賣瓜,就知道他在偷偷賣蛤蟆。
至於那個被老莊隨手殺死的白衣男人,只是一個夜裡到葦塘吊嗓子的京劇票友。
鳥頭
見完老莊,回來的路上我心裡堵得慌。
進小酒館要了兩大碗酒,咕嘟咕嘟一口氣幹了,沒喝出是什麼酒,就覺得舌頭喉嚨腮幫子辣的厲害。
我酒量淺,平時喝的少,兩碗喝完,頭暈暈的,渾身發燙,跌跌撞撞出門,走到西長安大街上。
腦子亂糟糟的,眼皮很沉,勉強只能睜開一隻眼睛。走路一腳輕一腳重,一輛黑福特拐過來,我也不躲,司機從車窗探出頭罵我。
圖為福特汽車。清末,汽車剛進入北京時,因價格高昂,數量稀少,只供外國人和極少數達官貴族使用。1910年代,北京街頭常見的汽車品牌有福特、雪佛蘭、別克等。1920年代,北京已經有出租汽車的服務了。
晃晃悠悠,我撞到了一個人,帽子也掉了。
我睜大眼睛,是一個年輕小伙,下巴坑坑窪窪,留著小鬍子,一看就是街上的混混。
小伙抬著下巴,腳踩在我的帽子上。
我道了個歉,彎腰去撿帽子,胃裡突然一陣噁心,沒站穩,伸手去抓小伙的衣服。
小伙一掌把我推開,「咋了,你誰啊,道個歉就完了?」聲音忽遠忽近,但語氣很沖。
我失去重心,歪到一邊,小伙又推了我一把,罵了句孫子,他的嘴不停在動,但說什麼我一句也沒聽清。
我只知道,堵在我胸口的那股惡氣,正好缺個地方發泄。
我甩了甩腦袋,讓自己清醒了一點,攥緊拳頭,對準他坑坑窪窪的下巴,從右往左,狠狠一拳。接著是顴骨,鼻樑,下顎。
我的拳頭重重砸在他的臉上,他被打得東倒西歪,胡亂揮著拳頭。
他捂著臉,身子弓成蝦,血不斷從鼻子里往外流。幾次挺直身子想站起來,又倒了下去。
我喘了幾大口氣,酒勁散了,人徹底醒了,也打夠了。
彎下腰撿帽子,小伙以為我還要打他,抱頭往後縮。
我撣了撣土,戴好帽子,繼續往前走。我一邊走,路兩邊的小販一邊往後退,把路讓開,他們盯著我,臉上有種害怕的表情。
我心裡因為出完氣感到暢快,但右手的關節腫了,又酸又疼。忽然覺得好笑,暴力原來是可以解決問題的。
到家已經是傍晚,起了風,身上有點涼。
一抬手,大門是虛掩的,銅鎖就掛在門上。
圖為老式銅鎖。
仔細回憶,早上出門的時候,門是我鎖好的。
我輕輕推開門,心裡很警惕,快速掃了一眼院子,院里沒人。柿子樹,藤椅,石桌,角落裡的綠色植物,一切都很平常,跟出門時候的一樣。
廚房是空的,我走進客廳,快速轉了一圈。
客廳沒人,只有掛鐘滴答滴答的聲音。
地板上沒有鞋印,森林綠的皮沙發還在,茶几,矮櫃,電話,吊燈和新買的電扇都在,什麼也沒丟,不像遭了小偷。
書房在東廂,一進去我就察覺不對勁了。
窗子開著,窗台上的蚊香比昨晚少了幾圈。
硬木書桌上紙筆沒動,但放茶杯的地方空著,褐色的陶瓷茶杯沒了,杯子是戴戴送的。
書架被人翻過,《老殘遊記》的旁邊,《犯罪學》和《模仿律》兩本書的書脊明顯要比其他書靠外。
圖為義大利犯罪學家加羅法洛的《犯罪學》和法國社會學家塔爾德的《模仿律》最早的英譯版本扉頁,分別於1914年和1903年出版。
單人沙發的位子被挪動過,我在矮桌上找到了茶杯,煙碟也在,裡頭有煙灰,但沒有煙頭。
茶杯里的紅茶剩一半,一摸,還是溫的。
我端起杯子對著落地燈細看,杯口乾乾淨凈,被擦過了。
簡直就像剛剛還有人坐在這兒。
我幾步跑進卧室,窗帘拉著,屋裡黑乎乎的,房梁的角落,一雙綠油油的眼睛在發光。
我打開燈,烏白站在橡木的大衣櫃頂上,死死盯著床頭,貓尾巴直直地豎起。
床頭的位置,淺藍色的枕頭上,端端正正擺著一顆血淋淋的鳥頭,黑色的鳥嘴又長又尖,微微張開。
血紅色的眼睛睜著,鳥脖子以下,白色的毛讓血染成深紅,血一直流到床上。
鳥頭有拳頭大,頭頂的毛灰藍發黑,是一隻大鳥。
我立馬就認出,這不是我第一回看見這隻鳥了。
太爺爺描述的鳥頭,大概就長這樣。
老莊說出「磚頭」的小名兒時,我只是隱隱不安,現在看見鳥頭,我很確定是沖我來的,一切都和我小時候的那起綁架案有關。
我對綁架的記憶的很模糊,只記得我從一個黑屋子裡逃出來,在南下窪沿著葦塘一直跑。
綁匪追了出來,我實在跑不動,就躲在蘆葦叢里。
綁匪搜遍了整片葦塘,一步步朝我的方向走來,眼看我就要被發現了。
這時候,蘆葦叢里傳來一聲怪叫,不知道是什麼東西,飛到半空,張開了巨大而漆黑的翅膀,把月亮完完全全遮住了。
綁匪抬頭一看,嚇壞了,顧不得我,撒腿就跑了。
是那隻巨大的黑鳥救了我。
後來我昏倒了,醒過來是在一個兵丁的背上,已經得救了。
那是前清的丁酉年(1897年),那年我七歲。
圖為約翰·湯姆遜1869年拍攝的清代步軍營的兵丁。兵丁手持火銃,腰間綁著火藥囊,手指上纏著火繩。火銃也叫鳥槍,所以叫鳥槍兵。
救我的兵丁姓蔡,右臉有道刀疤,長的很兇,還有一雙大手,是個在鑲藍旗步軍營里管馬匹的。
我父母很感激他,後來的幾年,逢年過節我都拎著水果去拜訪他,喊他一聲蔡叔。
再後來,蔡叔進了工巡總局,當了巡警。
然後突然有一年,他不幹了,家也搬走了。父親派人找過他,但沒找著,父親嘆了口氣,人各有道,兩家就斷了聯繫。
這些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為了弄清綁架案,我和汪亮在警局把所有資歷老的警察問了個遍,幾經周折,總算查到了蔡叔。
蔡叔沒離開北京,他在朝陽門給人剃頭。
蔡叔老了許多,彎著背,頭髮和下巴的鬍子全白了,臉也瘦了,右臉的刀疤變淺,整個人反倒不凶了。
他正忙著給人剃頭,一邊剃一邊閑扯,大手拿著剃刀,動作很靈巧。
警局裡一個老警察說,蔡叔過去管馬的時候,不好好喂馬,成天就愛給馬梳毛修鬃,還要修出型,把馬鬃梳的油光鋥亮。
後來給人剃了一回頭,就剃上癮了,看見腦袋就想剃,當了巡警也沒改掉這個毛病。
兒子病死以後,蔡叔就不幹了,索性擔著剃頭挑子,當了個剃頭匠。
我坐在條凳上等,一直等到最後一個人的頭剃完。
圖為雷尼諾恩於1910年拍攝的剃頭挑子。剃頭挑子是過去走街串巷的剃頭匠的家當。「剃頭挑子一頭熱」說的是用扁擔挑起的挑子,有一頭放了個黃銅盆,底下燒著火,水溫能保持在一定熱度。
蔡叔收拾剃頭挑子,擰乾剃頭布,包起剃刀、剪子、推子、木梳等,我上去喊了一聲,「蔡叔。」
蔡叔沒認出我,愣了愣。
我摸了摸後腦勺,繼續說,「蔡叔,是我,金家的……」
蔡叔的眼睛亮了,「嗬,金家老二,都長這麼大了!你哥咋喊你來著,磚頭!」
我笑了,已經很久沒人喊我「磚頭」了。
八歲以前,我還沒取字,家裡人喊的是小名兒,我小名兒就叫磚頭。長大以後再沒用過這個名兒,連家裡人也不喊了。
蔡叔注意到我手背關節有淤青,傷還沒好,問我,「咋了,跟人打架了?」
我點了點頭,說喝醉了。
「你呀,小時候身體不好,就這麼點兒,又瘦又小,跟誰打架都贏不了。
「包里藏一塊磚頭,打不過就一磚頭拍在人家腦門上。有一回把人給拍懵了,人爸媽要找你爸算賬,還是我給勸下來的。」
蔡叔用手比劃著,一件件數著我小時候的醜事。
我們聊了很久,從打架聊到我去日本留學,再聊到我的父母,最後終於說到當年的綁架案。
蔡叔說當年的綁匪是兩個狠角色,手段殘忍,專綁有錢人家的孩子,不管給不給錢,說撕票就撕票。
「後來綁匪抓著了嗎?」我問蔡叔。
蔡叔搖了搖頭,「一個失蹤了,另一個後來死了,讓一場火給燒死了,可能是報應。」
蔡叔說那時候警察廳還沒成立,檔案亂七八糟,早就沒了,這事也沒人再查了。
蔡叔嘆了口氣,「太慘了,那倆人下手忒狠。七個孩子,活下來的只有你們倆。」
「我們倆?」我愣住了。
我一直以為,活下來的只有我一個人。
「對,除了你,還有一個小男孩,要不是他一直喊,我根本發現不了你。很奇怪的小孩,我剛把你背到背上,他就跑了,也沒來得及問他叫啥,住哪兒。
「後來再也沒見過他,也沒人來找過他。要不是你今天問起,我都快把他忘了。」
蔡叔長長嘆出一口氣,「唉,要是那孩子長大了,現在應該也和你差不多歲數了,不知道他過的咋樣?」
磚頭,死鳥,都是在向我傳達一個信號, 老莊說的高人,就是當年綁架案里活下來的另一個孩子。
他回來了。
沼澤
告別蔡叔,我不記得是怎麼回的家。
一路上我拚命回憶,當時的黑屋子裡除了我,還有六個孩子。
我從窗子上卸下木板時,有幾個孩子在哭。我攥緊木板,躲在門背後,渾身發抖。
門一打開,我就把木板拍在進來的人的腳上,那人大喊一聲,我想往外跑,但嚇得動不了。
這時候,有個小男孩抓住了我的手,拽著我衝出門外,一路飛奔,在蘆葦盪里跑。我不敢回頭,身後有人在追我們。
蘆葦,沼澤,黑色的大鳥,記憶斷斷續續,有些地方並不完整,怎麼也想不起來。
我記不清那個男孩的長相,回憶里只有他的背影,一直跑在我的前面。
不知道為什麼,我有一種強烈的直覺,我必須回去,回到當年被關起來的地方。
我回家把勃朗寧和手電筒帶在身上,找了輛自行車,迎著風一路往南下窪騎。
時間過去太久,南下窪變了許多。遠處蓋了房子,有縷縷炊煙飄起,有些地方的水塘變大了深了,有些地方卻變小了淺了,不見了。
當年關我的那間屋子已經消失了。
找了很久,天黑了,我也累了,大腿內側的肌肉一陣一陣發酸。
我打開手電筒,抄小路往回騎,速度慢下來,才發現蘆葦叢里有一塊凸起的石碑,是個墳。剛才經過沒注意。
石碑四周粗糙不齊,中間裂了一道縫,左上角有一塊缺了口,長著苔蘚。
我把自行車停在路邊,下來伸了伸腿,用衣角把石碑擦乾淨,上頭很簡略地寫著:校書葉公之墓,天啟二年。
石碑的邊緣,我小腿高的地方有幾處豁口。
突然想起,從黑屋子跑出來的晚上,那個小男孩拽著我一直跑,我的膝蓋磕在了一塊石頭上,摔了一跤。
我摸了摸石碑的豁口,沒錯,就是這兒。當時的蘆葦還沒長到這兒。
我用手電筒照了照石碑的後面,用手撥開蘆葦,走了進去。
越往前草地越濕窪,鞋底黏著黑泥,每一步都在變沉。
走著走著,黑泥上有一串鞋印,再往前,一整片蘆葦被人連根割掉,成了一片橢圓的平地。
丟一塊石子過去,一會兒就沉了,這是一片沼澤。
圖為赫達·莫里循拍攝的蘆葦盪和沼澤。
沼澤的中間,是個光頭的男人,衣服又臟又破。他跪在沼澤里,雙手被反綁,嘴裡塞著布,淤泥沒過了他的膝蓋。
男人紅著眼,拚命掙扎,沖我發出嗚嗚呀呀的求救聲。他越掙扎,身子陷的越快。
臉轉過來,我一下就認出,這個男人是袁聰,倒賣兒童,逼得老莊殺人的和尚袁聰。
我和汪亮滿城找他都沒找著,他怎麼會在這兒?
「殺了他。」
遠處高高的蘆葦叢里傳來一個聲音。
聲音非常冷靜,透著寒意,但聲線很平常,只聽得出是一個男子,年紀不大。
我舉著手電筒,在蘆葦叢里快速掃視,尋找聲音的來源。同時手伸進褲兜里,摁在槍上。
眯著眼,隱約看見一個黑影,比蘆葦高出半個頭。
「他不該死嗎?」聲音變得冷漠了。
「你是誰?」我掏出槍,槍口對著前面,左右移動,尋找聲音的來源。
「你又不是沒殺過人,還是我倆一塊動的手,你忘了?」聲音忽遠忽近,很難辨別方向。
月亮讓雲擋住了,天太黑了,手電筒的光只能照到一半的沼澤,袁聰嗚咽著抗議,再往後就看不清了。
我往前走,嗖的一聲,一根短箭射在袁聰的右臂,袁聰從喉嚨里發出慘叫。
「那晚有月亮,我拽著你跑,直直往前跑。不知道跑了多久,你喘的很厲害,累了,跑不動了。我倆蹲下來,躲在蘆葦叢里,就在你現在站的地方。」遠處的黑影一邊說,一邊模仿喘氣的聲音。
我愣住了,他是當年活下來的另一個男孩。
「壞人找不到我倆,很生氣,他們殺死了其他小孩,就當著我們的面。
「他們割掉小孩的頭,一個接一個,扔到草叢裡。我倆嚇得發抖,但是不敢發出一點的聲音。血噴的到處都是,我的臉上,你的眼睛裡。」聲音有點激動,就好像在描述眼前正在發生的事。
我的腦子亂糟糟的,無數的片段全擠在一塊,那晚的回憶一點點變得清晰。我舉著槍,不知道該對準哪兒。
「你哼唧了一聲,大概是血濺到眼睛裡了。有一個壞人聽見了,朝你走過來,眼看就要發現我倆了。突然一隻大鳥發出怪叫,飛到半空里,張開了巨大的翅膀,翅膀是黑的。
「我嚇壞了,以為壞人也會被嚇跑,但他沒有。他低下頭,看見了你,然後笑了。」
聲音還在繼續,但離我越來越遠。
我想起來了,全都想起來了。
其中一個綁匪發現了我。
他朝我走過來,光顧著看我,沒注意到旁邊還蹲著一個男孩。
男孩突然用手扒住他的膝蓋,狠狠咬了一口。
綁匪一彎腰,我猛地衝上去,竟然把他撲倒了。
綁匪摔在沼澤里,掙扎著要站起,我坐在他的肚子上,拚命把他的頭往下摁。他兩隻手胡抓,掐住了我的脖子,但身子已經陷在了沼澤里,起不來了。
這時候,另一個男孩也衝過來,用拳頭狠狠捶打綁匪的肚子。
一陣亂打,慢慢地,綁匪鬆開了手,我喘著粗氣,手摁在綁匪的臉上,指頭尖死死摁著他的眼窩。
綁匪的腦袋慢慢下沉,黑泥灌進了他的鼻孔,嘴巴,一點一點,把他的整張臉都吞沒了。
不是黑色的大鳥救了我,而是我和那個男孩一塊殺死了綁匪。
回過神,拿槍的手已經放下了。
我讓自己冷靜下來,用儘可能平靜的語氣問,「你想要什麼?」
沒有回答。
過了一會,遠處的聲音繼續說:
「小時候我去找過你,但你不記得我了,你什麼也不記得了。我當時很生氣,我不明白,你怎麼就能忘了呢?
「生氣歸生氣,我還是忍不住,經常去你家外頭看你。除了你,我還能告訴誰我殺了人呢?」
我沒說話,集中注意力分辨聲音的來源,慢慢往前走。
「我花了兩年時間,找到了另外一個綁匪。一個晚上,他在睡覺,我在他院子里放了一把火,把大門從外頭鎖上了。
「火燒著的時候,他不停地喊,我就在門外聽著。
「我的心跳得很快,我很激動,很興奮,心裡有一種衝動,還想再殺人。我要把所有的壞蛋全部殺光。」語速加快,聲音變得激動,有點發狂。
草叢裡傳來動靜,我舉起槍,快速把手電筒扔過去,趁著亮光,砰的一槍。
蘆葦里一個黑影閃過,沒打中。
接著,蘆葦叢里突然飛出一根短箭,袁聰猛地往前晃,嗚嚎一聲,箭射中了他的後心。
手電筒的光閃了幾下就滅了,咚的一聲,沼澤咕嘟咕嘟冒了幾個泡,我知道他把手電筒扔了。
眼前一片漆黑,我憑著記憶,沖袁聰身後,朝箭飛來的方向又開了一槍。沒有任何動靜。
我站在黑暗裡,風吹過蘆葦,沙沙地響,仔細聽,遠處還有一種怪叫,低沉,像蛙鳴。
我慢慢往前挪動,豎起耳朵,緊緊握著槍,手指就勾在扳機上,隨時準備開槍。
「你讓我很失望。」聲音突然變冷了。
「你以為你進《白日新聞》當記者,不停地查案,是為了什麼?為了真相嗎?」聲音咄咄逼人,離我越來越近。
接著是一陣狂笑,笑聲讓人害怕。
「你心裡也有那種衝動,我們倆是一樣的。改個名兒,磚頭就能變成木頭了嗎?」
草叢裡傳來咔嚓的聲響,我反應過來,他用的是弩,每回發箭前都要用腳上弦,這是上弦的聲音。
砰,我對著草叢開槍。
子彈飛出槍膛的瞬間,幾乎同時,一隻短箭飛過來,狠狠刺穿了袁聰的脖子。
草叢裡一聲悶哼,接著是凌亂的腳步聲,我打中他了。
我跑進沼澤,手按在袁聰的傷口上,袁聰發不出聲音,血汩汩地從他嘴裡冒出,布條被染紅,脖子不斷往外冒著血泡。
再抬頭,黑乎乎的蘆葦里一片安靜,沒有任何動靜,黑影已經徹底消失了。
這時候,身後亮起了光,有一伙人打著手電筒過來了。
袁聰的腦袋歪到一邊,已經沒氣了。
沼澤亮起來,手電筒的光很刺眼,我眯著眼睛,適應了一會兒,是警察,汪亮也來了。
汪亮去家裡找我,從車行的人那兒得知我去了南下窪,一路找到了我的自行車。他以為我出了事兒,就喊了附近巡警一塊過來。
警察費了很大的勁兒,三個人才把袁聰的屍體從沼澤里拉出來。
汪亮仔細搜查草叢,找到了血跡,血跡一直蔓延到水塘里,然後就沒了。
警察搜查取證的時候,我就站在原地,一遍遍回想黑影的話。
鳥人
汪亮從袁聰的屍體上取下了三根短箭。
我倆上珠市口的弓箭大院,找到一個做了三十年弓箭的老弓匠,全北京的弓箭鋪子的手藝他都能認出來。
圖為老式弓箭鋪子。老北京燈市口大豆腐巷裡有個弓箭大院,集中了北京城最好的弓箭鋪子。
老弓匠顛了顛箭,放在手心仔細端詳,然後又橫著把箭放在一根指頭中間,左右晃了晃手指。
再眯起一隻眼,舉起箭,順著箭尾往前看,最後一手拿箭頭,一手拿箭桿,用力向外扯了扯。
「手藝不錯,做的比行活兒精,但我不認得。」老弓匠看完微微一笑。
「重心拿捏的不錯,不會太靠前。箭桿磨的光滑,筆直不打彎,箭頭也夠尖硬。就是箭頭和箭桿的接合處差點火候,經驗不足,是個年輕人做的。」
老弓匠說,上好的箭桿用六道木,這箭用的是荊棘木,荊棘多刺,打皮刮桿更費事,要做成這般精緻,更不容易。
荊棘其實是兩種植物,經常連用。荊,又叫牡荊,屬於馬鞭草科落葉灌木。古時常用荊條來抽打犯了罪的人。棘,也是一種落葉灌木,枝條長滿刺。古時棘叢常用作圍欄,以防止奴隸和罪犯逃跑。此處的荊棘木應該指的是棘木。
吃力不討好,一般的弓匠不會樂意做,這箭不是在弓箭大院里做的。
老弓匠證實了我的猜想,說從箭的長度來看,用的是一把十字弩,不會很大,能帶在身上,相當輕巧。
老弓匠想不出誰會造這種箭,就對我和汪亮說,以後要是找著這個做箭的,帶他來一趟,老弓匠想見見他。
圖為中國古代的十字弩,前端有踏板,用腳上弦,每次單發一箭。
短箭的線索斷了,我想起那晚黑影知道我在《白日新聞》當記者的事,懷疑他可能在報社待過。
《白日新聞》原先有個記者姓馮,戴眼鏡,一臉絡腮鬍,鬍子有些發紅,像有胡人血統。我倆年紀差不多,我叫他老馮。
老馮報社朋友多,過去查案幫過我不少忙,有時候查完案,我會把案子寫成報道交給他,登在《白日新聞》上,一來練練筆頭,二來也賺點煙錢。
後來老馮不跑新聞了,回老家結婚去了。
我打聽到一件奇怪的事,老馮一直在調查我經手的案子,到處採訪案子的知情人。
我和老馮通了電話,他告訴我,從去年年初回老家結婚後,他就沒離開過。
是有人借著老馮的名義,到處調查我。
再往下查,線索又斷了。
沒多久,陶然亭的水怪找著了。
汪亮說趙長官親自帶警察上陶然亭抓水怪,凡是有聲音的地方,拿鐮刀把蘆葦全割了。
還出動消防警,用水泵把水塘里的水全抽幹了,結果發現了一個大鳥窩。
最大的一隻鳥毛色灰藍發黑,但頭沒了,發現時已經死了。兩隻淺色的幼鳥還活著,被驚動,撲騰著翅膀飛起來,讓持槍的警察幾槍打了下來。
幼鳥臨死前叫喚的聲音,跟蛙鳴一樣。
警察搜遍了蘆葦塘,也沒找到那隻大鳥的鳥頭,不知道讓誰給砍掉了。
警察把幼鳥和大鳥的身子做成標本,送去中央公園展覽,寫上「妖鳥」的名字。
中央公園, 位於故宮右側,原為明清兩代的社稷壇。於1914年正式開放,是北京第一個公園。為紀念孫中山,1928年改名為中山公園。
讓汪亮最高興的,還是禁蛤令就此解除,他能像往日一樣大快朵頤,吃蛤蟆肉了。
又過了一陣,我在《益世報》上看見一則新聞,一個動物學家在中央公園的北展覽廳里看見了「妖鳥」的標本,立馬認出來「妖鳥」是一種大型水鳥,叫夜鷺。夜鷺習慣夜間行動,叫聲低沉像蛙鳴。
水怪之謎,到此才真相大白。
夜鷺,屬鷺科,是一種分布很廣的鳥類,以蛙類、小魚、蝦為食,一般夜間行動。頭頂和上背為略帶金屬光澤的深藍灰色,上體的其餘部分和雙翅為暗灰色,眉紋寬闊白色並在額前相連,下體為微微偏黃的白色。
之後有一天,汪亮來找我,說老莊的判決書下來了,是死刑,一個月以後就執行。
在那之前,我又去第一監獄見了老莊,想告訴他袁聰死了。
死囚室里,老莊戴著腳鐐,步子邁不開,每走一步鐐銬都會發出沉重而刺耳的聲音。
老莊臉上樂呵呵的,臉圓了,身子也胖了兩圈,一點看不出馬上就要死了。
獄警說他沒見過像老莊這麼樂呵的死刑犯,「臨了胃口倒忒好,小米粥就鹹菜饅頭,頓頓吃的香,要不是有人攔著,一桌子七八個雞子兒(雞蛋)能全讓他吃了。」
知道袁聰死了,老莊倒不是很在意,說自己活明白了,也活夠了。
老莊問我,「那句話怎麼說的來著,早上活明白了,晚上就能死了。」
我想了一下,說,「朝聞道,夕死可矣。」
老莊點頭,「對對對,就是這句話。」說完在嘴裡念叨,重複了好幾遍。
我反應過來,馬上補充,「不是這麼個用法。」
老莊沖我擺手,「都一樣,都一樣。」
袁聰死了,汪亮覺得大快人心,說起那個兇手,汪亮就會想起陶然亭的怪鳥,後來乾脆就把兇手稱作「鳥人」,警察也這麼叫他。
汪亮覺得鳥人殺的好,仗義,為民除害。還說袁聰要讓我倆抓著,走程序,指不定哪天又給放出來了。
那晚南下窪的事兒,我並沒全部告訴警察。只說殺死袁聰的鳥人小時候跟我一塊被綁架過。
汪亮替我做了擔保,說我和鳥人不認識,所以警察也沒來煩我,他們把鳥人當作一個瘋子。
至於鳥人為什麼要找上我,我沒說,汪亮也沒問過。
鳥人依然下落不明,但我有一種預感,我們還會再見。
▼
雖然鳥人之謎未解,但此事也告一段落。
對警察來說,兇手落網。對受害者來說,仇家已死。
太爺爺身處混亂時代,文明法制的程序失調,規則失效。很多時候,以牙還牙似乎是唯一手段。
鳥人對罪惡直接出手制裁,好像沒什麼不對。
金木則試圖尋求更多真相,了解人為什麼會作惡。
誰做的更對?沒有答案。
前幾天讀了一篇校園霸凌的報道。
故事中的男孩被人欺負,遭遇了一連串明目張胆的暴力襲擊和威脅,甚至驚動了警方。
當地學校和教育部門卻以榮譽為重,不想造成「不良影響」,無形中縱容了事件惡化。
男孩因此精神失常。直到成年後,還總擔心遭「壞人」偷襲。
多年後,慘劇爆發,他在街邊遇到當年的「壞人」,二話不說,走上去捅了三刀。
有人叫好,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我卻以為,他早就已經徹底被毀了。
誰更暴力,誰就更強大——這個粗暴的邏輯,能壓迫弱者,也會激發弱者反抗,還會讓弱者無法自拔。
關於這個話題,昨天聊了幾部電影,意猶未盡,今天再說幾個。
1971年,有部美國電影叫《稻草狗》,講的也是這種邏輯。
《稻草狗》Straw Dogs,1971年,主演是達斯汀·霍夫曼。
一個老實的數學家,帶著老婆隱居鄉村,卻遭到村中男人的欺凌,引發一波波衝突,最後兩口子對抗全村的暴力圍攻。
2009年的美國片《守法公民》,則更進一步。
一個普通家庭遭到暴徒襲擊,犯罪者卻鑽了司法腐敗的簍子,免於應得的懲罰。
十年後,主人公自行展開報復行動,不但手刃殺害妻女的暴徒,還將矛頭對準的腐爛的司法機構。
理性對抗不了,就降維到暴力邏輯。
你可以說這是一種覺醒。
但暴力必然會改變人,這種覺醒中,可能包含著墮入深淵的危險。
比如2005年的電影《暴力史》,講一個咖啡店遭暴徒搶劫,店老闆兇猛反擊,成了小鎮英雄,卻因此陷入更多的暴力事件,連兒子也因暴力而改變。
《暴力史》劇照。兒子在學校遭霸凌,暴力反擊打傷同學,遭到父親教訓——接下來的兩個鏡頭,就是父親上去給了兒子一個耳光。在暴力這件事上,人總很難糾纏清楚。
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其實說的是,一旦採用暴力,必將被暴力纏身。
這回的故事,金木遇到了神秘的對手。
在後面的筆記中,金木也時有提到這鳥人。2019年魔宙更新的北洋故事,大概能不斷挖出他的下落。
就在草頭鬼整理故事的這幾天,我發現了一張金木晚年的手稿,字跡潦草,寫的內容是他筆記里曾出現過的一句話——
人如樹木,枝葉愈向陽舒展,根須愈深入黑暗之地底。
金沉重肅殺,或與殺戮有關。木曲直柔韌,意為生髮舒展。
金木,金木。你究竟在想什麼?
世界從未如此神秘
?????
●
?????We Promise
This is Original
本文屬於虛構,文中未註明來源的圖片視頻均來自網路,僅用作說明,與內容無關。
未經授權 禁止轉載
歡迎轉發到朋友圈
打賞本期助理草頭鬼
▼
※半條街的老鼠都能葯死,來,這兩盒點心給她送去 | 夜行警事S2-003
TAG:魔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