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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齋志異卷八15——《續黃粱》黃粱一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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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齋志異卷八第15個故事《續黃粱》

聊齋志異卷八的第15個故事《續黃粱》講述了一位福建曾姓舉人在考中進士後,和幾個進士到 京城郊區遊逛,遇到一個算命先生說其會做二十年宰相,後在一個寺廟中做了個黃粱夢的故事 。蒲先生最後點評說,降福給行善的人,降禍給淫惡的人,這是上天不變的道理。聽聞做了宰相而高興萬分的一定不是因為知道這個職位須得鞠躬盡瘁的緣故,而是覬覦這個職位的高低。文種曾舉人在夢中被拖到閻王殿受刑的經過,描寫得相當精彩,上刀山、下油鍋、喝銀水,建議給現在的貪官看看,哈哈!

唐沈既濟《枕中記 》里說,盧生在邯鄲旅店住宿,盧生入睡後做了一場享盡一生榮華富貴的好夢。醒來的時候小米飯還沒有熟,因有所悟。後世說的「 黃粱夢 」或「 邯鄲夢 」,都從此而出。之後一再被人續寫改編,唐代有《南柯記》,宋代有《南柯太守》,元朝馬致遠作《邯鄲道省悟黃粱夢》,明朝湯顯祖改編《邯鄲記》,清代蒲松齡作《續黃粱》。


譯文

福建有一位姓曾的舉人,考中進士時,與二三位同科考取的進士到京城郊區遊逛。偶然聽別人說,在佛寺里住了一位算命的先生,便一塊去請算命先生給算一卦。進了屋子,行禮坐下。算命先生見他那副得意的樣子,就順便奉承了他幾句。曾某搖著扇子微笑,問算命先生:「我有沒有身穿蟒袍、腰系玉帶的福分啊?」算命先生一本正經地說:「你可做二十年太平宰相。」曾某聽了,很高興,神氣更足。這時,外邊下起小雨,於是就和同游的人在和尚的住房裡避雨。屋裡有一位年老的和尚,眼睛深深地凹下去,高高的鼻樑,端端正正地坐在蒲團上,神情淡淡地不主動見禮,幾個人略一打招呼,便一起坐在床榻上,說起話來。都以宰相稱呼曾某,向他表示慶賀。這時,曾某心高氣盛,指著一位同游者說:「曾某當了宰相時,推薦張年丈做南京的巡撫;家中的中表親戚,可以作參將、游擊;家中的老僕人,也要作個小千總或者小把總,我的心愿也就滿足了。」在坐的人都大笑起來。

一會兒,門外的雨下得更大。曾某感到很疲倦,就在床上躺下。忽然間,見到兩位皇宮的使者送來皇帝的親筆詔書,召曾太師入宮商討國事。曾某很得意,很快地跟隨來使朝見皇帝。皇帝把座位向前挪了挪,用溫和的話語與他談了很久;並說三品以下的官員都要聽從他的任免、提升,不必向皇上奏准;賜給他蟒袍、玉帶和名貴的馬匹。曾某披戴整齊,跪下向皇帝叩頭謝恩,下朝而去。回到家裡,發現不是以前那些舊房舍,而是雕樑畫棟,極為壯麗,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麼一下子變成這樣。但是,捻著鬍鬚一呼喚,家中的僕人,就前呼後應的,如同雷鳴。過了一會,就有公卿大臣給他獻上山珍海味,躬著身子畢恭畢敬的人,接二連三地出入他的門。六部尚書來了,他鞋子還沒穿好,就迎上去;侍郎們來了,他便只作個揖,陪著說幾句話;比這更低一級的官員來,只是點一點頭罷了。山西的巡撫,贈給他樂女十人,都是秀美的女子。其中特別俊美的裊裊和仙仙,尤其得到他的寵愛。每當他在家休息的時候,就整天沉溺於歌舞聲色中。

有一天,他忽然想起在未發跡時,曾經受到本縣士紳王子良的周濟,今天自己置身青雲之上,那王子良還在仕途上很不得志,為什麼不拉他一把呢?第二天早起,就給皇帝寫了一道奏疏,薦舉王作諫議大夫。得到皇帝的許可,就立刻把王子良提升到朝中。又想到,郭太僕曾經對自己有小怨隙,馬上把呂給諫和侍御陳昌等叫來,把自己的意圖告訴他們。過了一天,彈劾郭太僕的奏章,紛紛投到皇帝面前,得到皇帝的聖旨,把郭撤職趕出朝中。曾某報恩報怨,辦得分明,頗快心意。

有一次,他偶爾來到京郊的大道上,一個喝醉酒的人,衝撞了他的儀仗隊,就命下人把他捆起來,交給京官,立刻被打死在木棍之下。那些與他接近的近鄰和田地相連的富人家,也都畏懼他的權勢,把自己的好房子與肥沃的土地獻給他。自這以後,他家的財富可與一個國王相比。不久,裊裊和仙仙先後死去了,他日夜思念她們。忽然想起,往年見他的東鄰有一個少女特別美麗,每每想把她買來作妾,只因當時家勢財力單薄,未能如願,今天,可以滿足自己的意願了。於是派去幾個幹練的奴僕,硬把錢財送到她的家中。一會兒,用藤轎把她抬來一看,女子出落得比以前看見時更加美麗。自己回憶平生,各種意願都達到了。

又過了一年,曾某常聽到朝中有人在背後竊竊議論他,但他認為這只不過是像朝廷門口那些擺樣子的儀仗馬而已。他仍然盛氣凌人不可一世,不把別人的議論放在心上。誰知竟有一位龍圖閣大學士包公,大膽上疏,彈劾曾某。奏疏中說:「臣認為曾某,原是一個飲酒賭博的無賴,市井裡的小人。只不過偶然一句話的投合,而得到聖上的眷顧。父親穿上了紫色朝服,兒子也穿上了紅色的朝服。皇上的恩寵,已經達到極點。曾某不恩獻出自己的軀體,不思肝膽塗地以報皇上之萬一;反而在朝中任意而為,擅自作威作福。他可以處死的罪,像頭髮那樣難以數清;朝廷中的重要官職,被曾某據為奇貨,衡量官位的輕重,為收價的高低。因而朝中的公卿將士,都奔走在他的門下,估計官職買賣的價錢,尋找機會偷空鑽營,簡直如同商販。仰仗他的鼻息,望塵而拜的人物,無法計算。即使有傑出之士與賢能的良臣,不肯依附於他,對他阿諛奉承,輕的就被他放置在情閑無實權的位置,重的就被他削職為民。更有甚者,只要不偏袒他的,動輒就觸犯了他這指鹿為馬的權奸;只要片言觸犯了他,便被流放到豺狼出沒的荒遠之地。朝中有志之士為之心寒,朝廷因而孤立。又有那平民百姓的膏血,任意被他們蠶食;良家的女子,依勢強娶。兇惡的氣焰,受害百姓的冤憤,暗無天日。只要他家的奴僕一到,太守、縣令都要看顏色行事;他的書信一到,連按察司、都察院也要為之徇情枉法。甚至連他那些奴才的兒子,或者稍有瓜葛的親戚,出門則乘坐驛站的公車,氣勢浩大。地方上所供給的東西稍為遲緩,在馬上的鞭子立刻就會抽打你。殘害人民,奴役地方官府,他隨從所到之處,田野中的青草都為之一光。而曾某現在卻正是聲勢煊赫,炙手可熱,依仗朝廷對他的寵信,毫無悔改。每當皇帝召見他到宮闕之中,他就乘機進陷別人;曾某剛從官府退回,他家中後花園中已響起歌聲。好聲色,玩狗馬,白天黑夜荒淫無度,國計民生,他從來不去考慮。世界上難道有這樣的宰相嗎?內外驚恐,人情洶動,若不馬上把他誅除,勢必要釀成曹操與王莽那樣的奪權之禍。臣日夜憂慮,不敢安居,我冒殺頭之罪,列舉曾某的罪狀,上報聖上得知。俯伏請求割斷奸佞之頭,沒收他貪污的財產。上可以挽回上天的震怒,下可以大快人心,順通民情。如果臣言是虛假捏造,請以刀、鋸、鼎、鑊處置臣子」。

曾某聽到消息後,嚇得膽顫魂飛,如同飲下一杯涼冰的水,渾身上下涼透了。幸而聖上優待寬容,扣下此疏不作處理。但是,繼之各科各道、三司六部的公卿大臣,不斷上奏章彈劾;就連往日那些拜倒在他門下的,稱他為乾爸爸的,也翻了臉向他攻擊。聖上下令抄沒他家中的財產,充軍到雲南。他的兒子在山西平陽任太守,也已經派遣公差去把他提到京師審問。曾某剛剛聽到聖旨,驚恐萬分,接著就有幾十名武士,帶著劍拿著槍,徑到曾某的內房,扒掉他的官服,摘下他的帽子,把他同他妻子一塊捆綁起來。一會兒,看到許多差役,從他家中向外搬運財物,金銀錢鈔有數百萬,珍珠翡翠、瑪瑙寶玉有數百斛。幄幕、帳簾、床榻之屬,有數千件;至於小兒的襁褓,女人的鞋子,掉得滿台階都是。曾某一一看得很清楚,感到心酸傷目。不一會,一個人拖著曾的美妾出來,她披頭散髮嬌聲啼喊,美麗的面容六神無主。曾某在一邊,悲傷的心如同火燒,含著憤怒而不敢說。不一會,樓閣倉庫,全被查封。差役立即呵叱曾某出去,監管他的人就用繩子套著他的脖頸,把他拉出去。

曾某同他妻子忍聲含淚地上路。要求能有一匹老馬拉的破車代步,差役也不答應。走了十里,曾某妻子腳小無力,快要跌倒,曾某用手攙扶著她走。又走了十里,自己也疲憊不堪。突然見前邊有一座高山,直插雲霄,自己發愁無法攀登過去,時時挽扶著妻子相對哭泣。而監管的人面目猙獰地過來催促,不容許他們稍微停歇。又看到太陽西斜,晚間無處可以投宿,不得已,就彎著腰,深一步,淺一步地走著。快到半山腰時,妻子實在無力了,坐在路旁哭泣。曾某也坐下來稍微休息,任憑監迭的差役叱罵。

忽然間聽到多人一齊叫喊,有一群強盜各自拿著鋒利的刀槍,跳著跑著追過來。監送的差役大驚而逃。曾某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說:「我孤身被貶謫邊疆,行李中也無值錢的東西。」哀求他們寬恕。這些強盜個個瞪大了眼精,忿怒地說:「我們這群人是被害的冤枉百姓,只要你這賊的頭,別的什麼也不要!」曾某憤怒叱責說:「我雖然有罪,可我仍然是朝廷的命官,你們這群亂賊,怎敢胡為!」群賊也怒極,揮動巨大的斧頭,就朝曾某的脖頸砍去,只聽得自己的頭落地有聲。驚魂未定,立刻見到兩個小鬼,把他的雙手捆起來,趕著他走。大約走了幾個時辰,到了一個大的都市。不多時,看到一座宮殿,大殿之上坐著一位相貌很醜陋的閻王,靠在一個長長的几案上,在決斷鬼魂的禍福。曾某急忙向前,匍匐跪在地上,請求閻王饒恕。閻王翻看著卷宗,才看了幾行,就勃然大怒說:「這是犯了欺君誤國的罪,應當放到油鍋里炸!」殿下無數的鬼在應和著,聲如雷霆。馬上有一個巨鬼,把曾某抓起,摔到台階之下。見有一隻大油鍋,約有七尺多高,四周圍燒著火炭,油鍋的腿都燒紅了。曾某渾身發抖,哀哀啼哭,逃竄又無去路。巨鬼用左手抓住他的頭髮,右手握著他的腳脖,把他扔到油鍋中。覺得孤零零的身子隨油花上下翻滾,皮與肉都焦糊,疼痛徹心鑽骨;沸著的油灌到口裡,把他的肺腑都烹熟了。心想快死算了,而想遍了法子也不能馬上死去。約一頓飯的時間,巨鬼才用大鐵叉把曾某從油鍋里取出來,又讓他跪到大堂下。閻王又查檢了簿籍,生氣地說:「生時依仗權勢,欺凌別人,應當上刀山之獄。」鬼又把他揪去,見到一座山,不很大,而峻峰峭拔,鋒利的刀刃縱橫交錯、像密密的竹筍。已經有幾個人的肚腸掛在上邊,呼喊號叫的聲音,慘忍難聽。巨鬼督促曾某上去,曾大哭著向後退縮。臣鬼用毒錐刺他的頭,曾某忍痛乞求可憐。臣鬼大怒,抓起曾某,向空中擲去。曾某覺得自己身在雲霄間,昏昏然地向下掉,鋒利的刀交刺在他的胸膛上,痛苦之情難以言狀。過了一會,由於他的身體太重,向下壓去,被刺入的刀口漸漸大了,忽然他從刀上脫落下來,四肢蜷曲著。巨鬼又攆著他去見閻王。閻王讓計算一下他生平賣官鬻爵、貪贓枉法所霸佔的田產,所得的金銀財寶有多少。立刻有一個鬍鬚捲曲的人數著籌碼,屈著指頭算計說:「三百二十一萬。」閻王說:「他既然能搜括來,就讓他都喝下去。」不多會,把金錢取來堆集到台階上,像小山丘。慢慢地放到鐵鍋里,用烈火熔化。巨鬼讓幾個小鬼,更替著用勺子灌到他的口中,流到面頰上皮膚都臭裂;灌到喉嚨,五臟六腑像開鍋一樣。曾某活著時,恨自己搜括得太少,眼下又以此物太多為患。半天才灌盡。閻王下令,把曾某押解到甘肅甘州托生個女的。走了幾步,見到架子上有一鐵梁,粗有好幾尺,上邊穿著一個火輪,大也不知有幾百里,發出五彩般的火焰,光亮照耀到雲霄間。巨鬼鞭撻著曾某上去蹬火輪子。他剛一閉眼,就躍登上去,火輪隨著他的腳轉動,似覺身子向下傾墜,遍身冰涼。

他睜開眼一看,自身已變成嬰兒,還是個女的。看看生他的父母,都穿著破爛的棉衣。土房中,放著破瓢和討飯的棍子。知道自己已變成了討飯人的女兒。從此,每天跟隨討飯人沿街乞討,肚子里常常餓得直叫,不得一飽。穿著破爛的衣服,被風吹得刺骨疼。十四歲那年,被賣給一個姓顧的秀才當小妾,衣食才算自給。而家中的大老婆很兇狠,每天不是用鞭子抽就是用板子打,還用燒紅的烙鐵烙乳房。幸好丈夫還可憐她,稍稍有些安慰。牆東鄰有個很不正經的惡少年,忽然越過牆來,逼著與她私通。心想,自己前所行的罪孽,已受到鬼的懲罰,哪裡能再犯呢!於是大聲呼救。丈夫與大老婆都起來,惡少年才逃去。過了不久,秀才剛到她的房間中睡覺,在枕上喋喋地訴說自己的冤苦。忽然一聲巨響,房門大開,有兩個賊持刀闖進來,竟然砍掉秀才的頭,搶光衣物就走了。她團團地爬在被子底下,大氣不敢出。等到賊去了,才哭喊著跑到大老婆的房中。大老婆大驚,哭著與她一塊去驗看秀才的屍體。懷疑是她招引姦夫殺死自己的丈夫。因而寫狀告到州官刺史。刺史嚴加拷問,以酷刑毒打,使她招認定案,依照法律,判凌遲處死,把她綁著到行刑的地方。她胸中冤枉之氣堵塞,大跳著喊冤屈,覺得比十八層地獄還黑暗。

正在悲痛呼號的時候,聽得同游的朋友說:「老兄你作惡夢了嗎?」曾某忽然醒悟過來。見到老和尚還盤著腿坐在那裡。同游的人都問他:「天晚了,肚子都餓了,為什麼睡了這麼久?」曾某這才面色慘淡地坐起來。老和尚微笑著說:「占卦說你作宰相,是否靈驗?」曾某越發驚異,行禮向老和尚請教。老和尚說:「要修自己的德行,要行仁道,就是在火坑中,也能生長出青蓮花來。我這個山野中的和尚,哪裡能參透其中的玄妙!」曾某滿腹勝氣地來了,垂頭喪氣地回去,追求陞官享受榮華富貴的想法,由此慢慢地淡薄了。後來,他隱遁到深山之中,不知所終。

異史氏說:降福給行善的人,降禍給淫惡的人,這是上天不變的道理。聽聞做了宰相而高興萬分的,一定不是因為知道這個職位須得鞠躬盡瘁的緣故。在夢中,宮室妻妾無所不有。然而夢固然是虛妄的,妄想自然也不是真的。他(曾某)幻夢中的惡行,在幻夢中鬼神給於曾的惡報。人們還沒有理解人生是短暫的時候,象這樣飛黃騰達的夢想是在所不免的,因此應把這則故事當作為《邯鄲記》的續編。


原文

福建曾孝廉,高捷南宮時,與二三新貴,遨遊郊郭。偶聞毘盧禪院,寓一星者,因並騎往詣問卜。入揖而坐。星者見其意氣,稍佞諛之。曾搖箑微笑,便問:「有蟒玉分否?」星者正容許二十年太平宰相。曾大悅,氣益高。值小雨,乃與游侶避雨僧舍。舍中一老僧,深目高鼻,坐蒲團上,偃蹇不為禮。眾一舉手登榻自話,群以宰相相賀。曾心氣殊高,指同游曰:「某為宰相時,推張年丈作南撫,家中表為參、游,我家老蒼頭亦得小千把,於願足矣。」一坐大笑。

俄聞門外雨益傾注,曾倦伏榻間,忽見有二中使,齎天子手詔,召曾太師決國計。曾得意疾趨入朝。天子前席,溫語良久。命三品以下,聽其黜陟;即賜蟒玉名馬。曾被服稽拜以出。入家,則非舊所居第,繪棟雕榱,窮極壯麗。自亦不解,何以遽至於此。然捻髯微呼,則應諾雷動。俄而公卿贈海物,傴僂足恭者,迭出其門。六卿來,倒屣而迎;侍郎輩,揖與語;下此者,頷之而已。晉撫饋女樂十人,皆是好女子。其尤者為裊裊,為仙仙,二人尤蒙寵顧。科頭休沐,日事聲歌。

一日,念微時嘗得邑紳王子良周濟我,今置身青雲,渠尚蹉跎仕路,何不一引手?早旦一疏,薦為諫議,即奉俞旨,立行擢用。又念郭太僕曾睚眥我,即傳呂給諫及侍御陳昌等,授以意旨;越日,彈章交至,奉旨削職以去。恩怨了了,頗快心意。偶出郊衢,醉人適觸鹵簿,即遣人縛付京尹,立斃杖下。接第連阡者,皆畏勢獻沃產。

自此富可埒國。無何而裊裊、仙仙,以次殂謝,朝夕遐想。忽憶曩年見東家女絕美,每思購充媵御,輒以綿薄違宿願,今日幸可適志。乃使干仆數輩,強納貲於其家。俄頃,藤輿舁至,則較昔之望見時,尤艷絕也。自顧生平,於願斯足。又逾年,朝士竊竊,似有腹非之者。然各為立仗馬;曾亦高情盛氣,不以置懷。

有龍圖學士包上疏,其略曰:「竊以曾某,原一飲賭無賴,市井小人。一言之合,榮膺聖眷,父紫兒朱,恩寵為極。不思捐軀摩頂,以報萬一;反恣胸臆,擅作威福。可死之罪,擢髮難數!朝廷名器,居為奇貨,量缺肥瘠,為價重輕。因而公卿將士,盡奔走於門下,估計夤緣,儼如負販,仰息望塵,不可算數。或有傑士賢臣,不肯阿附,輕則置之閑散,重則褫以編氓。甚且一臂不袒,輒迕鹿馬之奸;片語方干,遠竄豺狼之地。朝士為之寒心,朝廷因而孤立。又且平民膏腴,任肆蠶食;良家女子,強委禽妝。沴氣冤氛,暗無天日!奴僕一到,則守、令承顏;書函一投,則司、院枉法。或有廝養之兒,瓜葛之親,出則乘傳,風行雷動。地方之供給稍遲,馬上之鞭撻立至。荼毒人民,奴隸官府,扈從所臨,野無青草。而某方炎炎赫赫,怙寵無悔。召對方承於闕下,萋菲輒進於君前;委蛇才退於自公,聲歌已起於後苑。聲色狗馬,晝夜荒淫;國計民生,罔存念慮。世上寧有此宰相乎!內外駭訛,人情洶洶。若不急加斧鑕之誅,勢必釀成操、莽之禍。臣夙夜祗懼,不敢寧處,冒死列款,仰達宸聽。伏祈斷奸佞之頭,籍貪冒之產,上回天怒,下快輿情。如果臣言虛謬,刀鋸鼎鑊,即加臣身。」云云。

疏上,曾聞之,氣魄悚駭,如飲冰水。幸而皇上優容,留中不發。又繼而科、道、九卿,文章劾奏;即昔之拜門牆、稱假父者,亦反顏相向。

奉旨籍家,充雲南軍。子任平陽太守,已差員前往提問。曾方聞旨驚怛,旋有武士數十人,帶劍操戈,直抵內寢,褫其衣冠,與妻並系。俄見數夫運貲於庭,金銀錢鈔以數百萬,珠翠瑙玉數百斛,幄幕簾榻之屬,又數千事,以至兒襁女舄,遺墜庭階。曾一一視之,酸心刺目。又俄而一人掠美妾出,披髮嬌啼,玉容無主。悲火燒心,含憤不敢言。俄樓閣倉庫,並已封志。立叱曾出。監者牽羅曳而出。夫妻吞聲就道,求一下駟劣車,少作代步,亦不得。十里外,妻足弱,欲傾跌,曾時以一手相攀引。又十餘里,己亦困憊。歘見高山,直插霄漢,自憂不能登越,時挽妻相對泣。而監者獰目來窺,不容稍停駐。又顧斜日已墜,無可投止,不得已,參差蹩躠而行。比至山腰,妻力已盡,泣坐路隅。曾亦憩止,任監者叱罵。忽聞百聲齊噪,有群盜各操利刃,跳梁而前。監者大駭,逸去。曾長跪,言:「孤身遠謫,囊中無長物。」哀求宥免。群盜裂眥宣言:「我輩皆被害冤民,祇乞得佞賊頭,他無索取。」曾叱怒曰:「我雖待罪,乃朝廷命官,賊子何敢爾!」賊亦怒,以巨斧揮曾項。覺頭墮地作聲,魂方駭疑,即有二鬼來,反接其手,驅之行。

行逾數刻,入一都會。頃之,睹宮殿;殿上一丑形王者,憑几決罪福。曾前,匐伏請命。王者閱卷,才數行,即震怒曰:「此欺君誤國之罪,宜置油鼎!」萬鬼群和,聲如雷霆。即有巨鬼捽至墀下。見鼎高七尺已來,四圍熾炭,鼎足盡赤。曾觳觫哀啼,竄跡無路。鬼以左手抓發,右手握踝,拋置鼎中。覺塊然一身,隨油波而上下;皮肉焦灼,痛徹於心;沸油入口,煎烹肺腑。念欲速死,而萬計不能得死。約食時,鬼方以巨叉取曾,復伏堂下。王又檢冊籍,怒曰:「倚勢凌人,合受刀山獄!」鬼復捽去。見一山,不甚廣闊;而峻削壁立,利刃縱橫,亂如密筍。先有數人罥腸刺腹於其上,呼號之聲,慘絕心目。鬼促曾上,曾大哭退縮。鬼以毒錐刺腦,曾負痛乞憐。鬼怒,捉曾起,望空力擲。覺身在雲霄之上,暈然一落,刃交於胸,痛苦不可言狀。又移時,身驅重贅,刀孔漸闊;忽焉脫落,四支蠖屈。鬼又逐以見王。王命會計生平賣爵鬻名,枉法霸產,所得金錢幾何。即有鬡須人持籌握算,曰:「三百二十一萬。」王曰:「彼既積來,還令飲去!」

少間,取金錢堆階上,如丘陵。漸入鐵釜,鎔以烈火。鬼使數輩,更以杓灌其口,流頤則皮膚臭裂,入喉則臟腑騰沸。生時患此物之少,是時患此物之多也!半日方盡。王者令押去甘州為女。行數步,見架上鐵梁,圍可數尺,綰一火輪,其大不知幾百由旬,焰生五采,光耿雲霄。鬼撻使登輪。方合眼躍登,則輪隨足轉,似覺傾墜,遍體生涼。開目自顧,身已嬰兒,而又女也。視其父母,則懸鶉敗焉。土室之中,瓢杖猶存。心知為乞人子。日隨乞兒托缽,腹轆轆然常不得一飽。著敗衣,風常刺骨。十四歲,鬻與顧秀才備媵妾,衣食粗足自給。而冢室悍甚,日以鞭棰從事,輒以赤鐵烙胸乳。幸而良人頗憐愛,稍自寬慰。

東鄰惡少年,忽踰垣來逼與私。乃自念前身惡孽,已被鬼責,今那得復爾。於是大聲疾呼,良人與嫡婦盡起,惡少年始竄去。居無何,秀才宿諸其室,枕上喋喋,方自訴冤苦。忽震厲一聲,室門大辟,有兩賊持刀入,竟決秀才首,囊括衣物。團伏被底,不敢復作聲。既而賊去,乃喊奔嫡室。嫡大驚,相與泣驗。遂疑妾以姦夫殺良人,因以狀白刺史;刺史嚴鞫,竟以酷刑罪案,依律凌遲處死,縶赴刑所。胸中冤氣扼塞,距踴聲屈,覺九幽十八獄,無此黑黯也。正悲號間,聞游者呼曰:「兄夢魘耶?」豁然而寤,見老僧猶跏趺座上。同侶競相謂曰:「日暮腹枵,何久酣睡?」曾乃慘淡而起。僧微笑曰:「宰相之占驗否?」曾益驚異,拜而請教。僧曰:「修德行仁,火坑中有青蓮也。山僧何知焉。」曾勝氣而來,不覺喪氣而返。台閣之想,由此淡焉。入山不知所終。

異史氏曰:「福善禍淫,天之常道。聞作宰相而忻然於中者,必非喜其鞠躬盡瘁可知矣。是時方寸中,宮室妻妾,無所不有。然而夢固為妄,想亦非真。彼以虛作,神以幻報。黃粱將熟,此夢在所必有,當以附之邯鄲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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