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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有一種病叫阿爾茨海默

文/李義斌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

小說:有一種病叫阿爾茨海默

公交車抖了一下,我驚醒了。車上人多得很,旁邊坐著的老太婆在抱怨,開你媽的啥子車,邊說邊向我笑一下,好像同情我嚇醒了。老太婆牙齒掉了幾顆,張開的嘴唇中就顯露出幾個黑漆漆的洞。

「你哪裡下?」她漫不經心地問。

我卻嚇了一跳,盯著這老太婆呆住了。

我坐了多久了?我哪裡下?我在哪裡?窗外霧氣蒙蒙,太陽要出來不出來的,高樓若隱若現,全是陌生的景象。車上的人挨挨擠擠,我竟然都不認得。我什麼時候上的車?我從哪上的車?一點印象都沒有!

老太太被我看得有些尷尬,轉到另一邊去,我拍拍她肩膀:「這……這……」

我想問這是哪裡,卻發現嘴巴不聽使喚,著急地指著窗外,用盡全身力氣,艱難地吐出幾個字:「這是……是……哪?」

老太太用她關不住風的嘴巴說出了一個我從沒聽說的地名:「哪?這是柳林村,前面是桂花橋!老頭,你到哪去?」

「我……我……」我說不出話,惶恐地搖頭。

老太太顯出費解的神色:「老哥你是不是忘路了?有電話沒,給你兒子打個電話,我馬上要下了,找不到路,你就給師傅說哈。」他用手指了指前面,又重複了一句,「給師傅說。」站起來佝僂著腰,跌跌撞撞地向車門邊擠。

一個抱著小孩的姑娘又坐在了我旁邊,看了我一眼,指著我教那小孩:「來,寶貝,叫爺爺,爺——爺。」

我勉強笑了笑,想逗那個乖巧的娃娃,可不知道該說什麼。姑娘問我了:「大爺,你今年多少歲了啊?」

多少歲了?不知道,我茫然地搖著頭。

我記不得了!什麼都記不起了!我突然害怕了,這是哪裡?這車到底要開往哪裡?我眼淚都快下來了,乞求地望著那姑娘問:「妹……妹兒,這……這是哪?」

「這裡就是桂花橋啊,前面是仙人洞,您去哪耍嘛?」

「我……我……不曉得。」我一邊囁嚅著,一邊摸口袋,想找紙擦鼻涕。這才發現,自己身上穿得乾淨,手臉也像才洗過不久。口袋裡有面巾紙,另一個衣兜里好像還有錢。

姑娘臉色變了一下,一下子充滿了憐憫,柔聲說:「爺爺別急,忘了住哪了?我馬上給警察打電話……」

我聽到警察兩個字稍稍放心了,對她說:「謝……謝你,謝……謝……」

這時車廂中間一個中年女人向後面擠了幾步,不時地從人縫中死盯著我看,她面容疲倦,臉色冰冷。不知為什麼,我有點怕,我不認得她,她要幹什麼?

果然,過了一會,她又擠到我座位旁說:「爸,下一站我們就到了,來,妹妹讓一下,我爸要出來。」

姑娘好像鬆了一口氣,側身站起來。

爸!?

我驚惶地望著那中年女人:「你……你是……哪個?」我不認識她!我沒有女兒!騙子,肯定是騙子!我抓著扶手,不肯起身。

「我是曉英啊,我是哪個,快起來,馬上下車了,別人抱著娃娃站著等你累不累啊?」

那姑娘企盼的眼神也在鼓勵我,我將信將疑地擠到過道上,有站不穩的感覺,自稱曉英的女人連忙扶著我,抱怨道:「這才幾分鐘你就忘了喲,咋得了喲,早上吃藥沒,他們是怎麼搞的。」

哦,吃藥,我想起了。

小說:有一種病叫阿爾茨海默

我像是做過一個夢,夢見我坐牢了,到處是鐵門鐵欄杆,像個籠子,裡面關著幾十個犯人。只有巴掌大個院子,在吃過飯後才能在那活動一下,平時都關在牢房裡。有個五十多歲面無表情的女人,早上讓我吃藥,天天吃。我問她我得什麼病了,她說你沒病。沒病吃什麼葯?他們肯定是在讓我慢性中毒。女人很兇,要看我吞下,張嘴檢查。有時她走得快,我轉身就吐掉。想讓我死在牢房裡,沒門。

哦,就是,我記起了,我那房間在裡面,有兩間,共用一個門,外面住著一個瘋子老頭,從他那過路他不許過,我用盆子砸他,膠盆子都打爛了。他在床上抓了磚頭打我腦殼,打了好多下,我從來沒見過那樣大的磚頭,我喊警察,警察咚咚咚地跑上來,作勢要拷那瘋子。警察對我也很兇,但我不怕,他在幫我。

裡面房間的窗子靠著山,晚上山上有各種怪叫聲,半夜總有東西爬到窗邊來,抓得玻璃嗞嗞地響。老太婆有晚也在那敲玻璃,喊我,說讓我給她個手電筒,她看不見路,我說你死都死了還要電筒做啥。

這夢像是剛剛才做的,分不清真假,夢一醒就到了車上,還有個不認識的女人叫我爸。

曉英力氣很大,不由得我不跟她走,車停穩後,她架著我左臂,幾乎是把我提下車。我腿沒力,她不這樣我可能就擠不出去。下車後路很平,便不情願地甩開她的手,我不認識她,也不相信她,但沒有辦法,我不知道在哪,只有跟著。街上車很多,像在飛,過路口時,我惶恐地站著,不敢邁步。曉英又來扶我:「過馬路總要我扶嘛。」

她另一隻手掌向上彎起,伸出去做阻擋的動作,讓那些車慢點。在她的牽引下,我心驚膽戰地到了馬路對面,又想甩脫她的手,這次她怎麼也不放:「爸,你怎麼了,你要幹啥嘛,走又走不穩,還犟得很……馬上到了,我們歇口氣再上樓。」

我心道不是我犟,你是哪個我都不曉得,你這是要把我往哪帶啊。七拐八拐,來到一個院子,大門金色的三個大字我認得:「仙人居」,記憶中沒來過。進了大門,小區中間有很多樹,房子修在樹林兩邊,全是一模一樣的。曉英帶我找了個長椅讓我坐下歇會,我聽話地坐下,抬頭打量著她,這會看起來她又不像壞人了,走了這麼久的路,她臉上有了血色,也不像開始那麼冷冰冰的。她又問:「爸,喝水不?」一邊從包里摸出個保溫水壺。

我一下子緊張起來,對她剛剛的一點好感全沒了。這水不能喝,水裡肯定下藥了,她肯定知道早上我沒吃藥。我懶得說話,只擺手。她自己倒了熱氣騰騰的一小瓶蓋,一口喝了。我在心裡冷笑,演給我看呢,我知道你有解藥 。

院子里人來人往,有些人看著我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齒。有個老頭過來,很親熱地要和我握手,一邊說:「老高,你回來了哇?我想你得很啊,簡直想死你了,哈哈哈,怎麼樣,過得好不好?」我迷糊得很,木納地任他捏得我手骨生痛,不知道該說啥,機械地點點頭。他又是誰,為什麼說想死我了,是想我「死」嗎?我驚恐地看他,這張臉又不像殺人的面孔,和顏悅色,但我馬上就明白了,都是裝的,他們都在裝,一起騙我。

接著走來一個和車上姑娘一般大小的女人,和曉英打招呼,又叫了我一聲高叔叔好。然後挽著她踱到黃桷樹下,她們在竊竊私語,臉上表情忽喜忽悲,她們說話的時候總是不停地看我,肯定是在防備我聽到。我又在心裡冷笑了,我不怕,隨便你們怎麼密謀。牢房裡的瘋老頭我都能收拾,你們兩個女人能把我怎樣。我聽到那女人走的時候依稀喊了聲「王姐」,心裡一驚,突然就全明白了,果然是騙子!露出馬腳了吧!

曉英看我歇得差不多了,過來說:「爸,我們上樓吧。」就想攙我起來,我一把甩開她的手,指著她問:「哪個是你爸,你……你到……到底想……干……幹啥?」

曉英不解地說:「上樓啊,又怎麼了?」

「你說,你……你是哪個?」我看她還在裝。

「我是哪個,我是你女子,我是哪個?」

「女子,我……我哪有……女子……」我指著她,氣得身上發抖,「你……這騙子,你想要啥……」

曉英聲音都變了:「我想要啥,你有啥,我騙你啥啊?」

我冷笑著後退一步,突然能說真切了:「那我問你,你說你是我女子,你……你咋姓王?你以為我沒聽到?剛才那個人喊你……喊你王姐!」

曉英身體震了一下,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顫聲說:「是!我是姓王!我從小就姓王!是你讓我姓王的!是!我不是你女!我爸早就死了……」她哭出了聲,「你心頭只有你兒子!只有你兒子!你兒子在哪裡?來看你沒有……」她不理我了,自顧坐下,聳著肩膀抽泣。

我看她哭,又心軟了,騙子裝這麼像?我兒子呢?我記起了,我確乎是有個兒子的,還送他上了大學,哦……他姓高,叫……叫高明,他姓高才是我兒子,進了大城市上班,給老子長臉了!狗東西,現在不管老子了!讓一個外人來扮演我女子!狗東西,逆子!我在心中恨恨地罵。

她哭了半天,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幸好沒人過路,後來她擦了擦臉,紅著眼睛說:「爸,別鬧了,走上去吧,張強飯該做好了。」

話說到這份上,張強又是哪個也先不管了,只好跟她走。每棟樓都一樣,我心裡又惶然起來,她牽著我,指著說:「看,我們住這棟,路口有棵花椒樹。」我沉默著,跟著她上了樓梯。

爬了一會,我覺得很累,站著歇氣,突然聽到樓上有狗叫,聲音很大。曉英喊了聲:「歡歡!」狗不叫了,接著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一條白色長毛狗從上面跑下來,見到我就往我腿上撲,我怕它咬我,連忙往後躲。它卻不像要咬人的樣子,尾巴搖得活泛得很,打到樓梯欄杆上咣咣響,圍著我轉圈,卻一直仰著腦袋望著我,眼裡全是高興,發出嚶嚶嚶的聲音,像是好久沒見到我了那樣興奮。曉英制止到:「歡歡,好了好了,快回去!」狗又一溜煙地跑上樓通風報信去了。我心想,人要騙人,狗不得騙人。我有些動搖,莫非她真是我女兒?

也不曉得爬了多少層,到了一個半開的門前,曉英找了雙布拖鞋,蹲下幫我把皮鞋脫掉換上拖鞋。那隻狗又銜著個繩頭搖尾甩尾地跑過來迎接,又好像在炫耀它的東西。曉英笑道:「去去去,走開些,外公不得要你的玩具。」我四周打量了一下,這間房子沒來過,沒印象。廚房裡有炒菜的聲音,香味撲鼻。

曉英扶我在沙發上坐下,一個小個子男人走了出來,叫了聲:「爸,坐一下,飯馬上就好。」

我不知所措,望了望曉英,曉英說:「這就是張強,我老公,你女婿。唉,你是咋的了,都記不得了……」我有點不好意思地看看張強,笑了一下點點頭,算是招呼了。

曉英打開電視,讓我先看著,她先去幫忙,客廳里看得見廚房。我看到他們兩人又在小聲說著話,曉英似乎在擦眼淚,張強有點責備的神色,又不時轉過來看我一眼。我心裡又有些戒備,他們是不是又在商量著什麼?他們要拿我怎樣?歡歡狗搖著尾巴跑過來,伸出腦袋要我摸,親熱夠了就在我腳邊蜷成一團睡覺。我似信非信,又好像在做夢,我什麼時候有了女兒女婿?不管怎麼說,他們該不得害我,狗不得騙人,我再次想到。

飯做好了,燉的雞湯,燒的肘子,清蒸魚,一盤素菜。張強擦擦手,笑著問:「爸,喝點酒不?」曉英瞪了他一眼。酒?我心中覺得好久沒喝酒了,還是想喝一點,但看曉英的臉色,我沒說要喝也沒說不喝。張強說:「想喝就讓他嘗點嘛,少喝點,今天我陪你喝。」不顧曉英的反對,倒了半杯給我,他自己倒了一滿杯。曉英不停地給我夾菜,我猶豫著不敢吃,看著他們都吃了我才吃,我怕他們給我下藥。曉英好像明白了點什麼,拿出手機,翻出一張照片給我看,我呆住了,我認得,老太婆!他們有她的照片!

曉英一字一句地說:「看嘛,這是哪個?她總認識嘛?你看我像不像她?」我狐疑地端詳了一下曉英,像啊,真像,簡直就是年輕時的老太婆。但什麼時候有的女兒?我想不起來,一點也想不起來。曉英又說:「媽才走了一年,你就認不得我們了……」張強揮揮手制止了她,說不要說這些,來來喝酒喝酒。

我呡了兩口酒,腦子好像清醒了些,突然記起了,就對他們說:「你媽那晚上在我窗子邊上……說……說想要把手電筒。」他們對視了一眼,顯得很吃驚,沒說什麼,又不停地給我夾菜。

正吃著,曉英電話響了,她走到客廳接著電話。

「哥哥啊,爸在我這裡……」

「嗯,他身體還是好……」她看了我一眼,小聲說:「就是不認得我們了……」

「嗯,嗯,你放心嘛,我們每周末都去把他接回來了的……文文今天在補課……就是,就是……白天家裡又沒人……曉得你沒時間……好好,有事我給你打電話嘛……」

我聽明白了,問曉英:「是不是……高明?」

曉英臉上黯淡了一下又高興起來:「就是高明,還好,你還記得你兒子。」

「狗東西!」我把筷子摔在桌子上,「他……他去哪了?怎麼不來看……看我?」

曉英嚇了一跳,拿起筷子遞到我手上,張強不停地給曉英遞眼色,說先吃飯。曉英說了一句:「他遠得很,要坐飛機,你不是去過嗎。」

我邊吃邊想,我去過,我什麼時候去過?一直到吃完,坐在沙發上歇息,我想起來了,老太婆走後,高明怕我傷心,是把我接過去一段時間,遠啊,在……在上海?還是海南?反正遠。這個逆子!我心中的火突然冒了起來!去了沒幾天,就把我身上的錢搜得乾乾淨淨!一分也不給我留!我的銀行卡也收了,我的錢,我一輩子的血汗錢,有多少?一萬?十萬?不知道,不知道,反正多,我的錢……哦對了……我還有房子,我房子呢……曉英過來了,我問問她。

「那個,曉……英?我上面住那個……」我心裡明白,卻說不出,一著急就更加說不清。

曉英不明白:「爸,你說啥?」

「就是……我原來住那個……」

「哦,你房子啊,不是租出去了嗎?」

「租?好久……租……租的?」我不相信。「是不是……那個狗東西拿去賣了?」

「爸!你說些啥呢!」

我突然確信,肯定是他把我房子賣了!「逆子啊……」我忍不住老淚縱橫,「去年去他那裡,說得到好聽啊,讓我去耍,去享福……把我按在地上,把我身上的錢搜完……享福……短命的……」

曉英眼睛也紅了:「爸爸,你別這樣說哥哥!你說了多少次了!你自己身上揣起一萬塊錢,幾天就丟完了,哥哥才喊你把錢拿出來的。你吃的用的,吃藥的錢,哪樣不是哥哥出的?你除了房子,哪還有錢?」

我恨恨地想,吃藥吃藥,他就是想我早點死!

她停了一下又說:「房子你早就公了證的,留給你孫子,遲早都是哥哥家的,只要是你的意思,我都沒意見。嫁給張家,我理應該繼承張家的產業而不是高家的。」

「房子租出去了的,不信我拿合同給你看。」

我擺擺手,你們又要騙我,合起伙來騙我!

「爸爸,我五歲就開始叫你爸爸了……」曉英的眼淚又掉下來,「你可以不認我,你莫誤解哥哥……他聽到你這樣說他,不知多傷心……」

哼,傷心!他就是想我死,就是從去了他那開始就吃那毒藥!

「爸爸,我給你看樣東西,你已看了好多次了,每次回來都要看一次。」說著去了書房,拿出一張紙遞給我。

我記不得事,自己的筆跡倒是沒忘。

紙上寫著:

明兒,英兒:

你們母親故後,為父神思恍惚,顛三倒四,過去歷年往事,一天比一天記得少,脾氣日漸怪戾,大約時日無多矣。

趁今日清醒,寫下這些,你們定要謹記遵從:

我這樣下去,肯定有一天會做出傷你們的事,說出傷人的話,你們不要恨爸爸,那個時候我已經不是你們的爸爸了。若我生活不能自理,就將我送到養老院,不要拖累你們,不要太好,能供一日三餐即可。

若我得了大病,無葯可醫時,不要開刀,不要讓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讓我有個完整的身體,乾乾淨淨地走,早點去和你們母親作伴。

切記。

明兒,英兒,你們都是我的好孩子,如果來世有緣,我們再做一家人。

父字

2016年9月19日

看完後,我有點清醒,一些殘留的記憶雖不完整,但也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我對女兒說:「英子啊……別哭,爸爸曉得了,曉得 了……英子從小就最乖最懂事……你受委屈了……」

「給我買把電筒,送我回去,求求你們,別再來看我了。」

小說:有一種病叫阿爾茨海默

(圖片來自於網路)

附:阿爾茨海默病

阿爾茨海默病(Alzheimerdisease,AD),又叫老年性痴呆,是一種中樞神經系統變性病,起病隱襲,病程呈慢性進行性,是老年期痴呆最常見的一種類型。主要表現為漸進性記憶障礙、認知功能障礙、人格改變及語言障礙等神經精神癥狀,嚴重影響社交、職業與生活功能。AD的病因及發病機制尚未闡明,目前無法治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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