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刊|基因編輯人提前到來,哪些事情我們還沒準備好?
基因編輯人提前到來,
哪些事情我們還沒準備好?
「
《未來簡史》里討論了這樣一個話題。
人要升級為神,有三條路徑可走:生物工程、半機械人工程、非有機生物工程。
作者想說的是,這三個技術距離今天的人都很近,只要向前邁出一步,很可能就是向「神」的一邊邁進了一步。
這一次,賀建奎製造的「基因編輯嬰兒」誕生,其實就是生物工程向前邁出的一大步。這一步走出去,換來的是聲討和質疑之聲。
製造「基因改造人類」這道遲早要答的考題,突然就到了交卷時間。
」
記者|黃 祺
11月27日凌晨4點,很多中國網民智能手機上的各家新聞頻道,開始一個接一個地推送「大新聞」——美國洞察號無人探測器,成功著陸在火星表面。這個探測器飛行了6個多月,把人類的雙眼帶到了外太空。
洞察號登陸火星的16個小時前,全世界被另一個科學上的突破震驚——中國科學家賀建奎宣稱,一對經過基因編輯的嬰兒已經出生!
這無疑是2018年、甚至最近十年中最勁爆的科學新聞,它猛烈地攪動了整個社會,因為在這對雙胞胎嬰兒之前,基因編輯技術還從未應用到人身上。簡單說,如果賀建奎沒有說謊,這一對孩子,是世界上第一對經過基因設計而誕生的人類。
火星探測器新聞與基因編輯嬰兒新聞相隔不過十多個小時,但得到的反響卻截然不同。前者收穫掌聲,後者則惹來猛烈的爭議。僅僅1天,媒體上、社交平台上已經有成千上萬的文章,批評賀建奎的「莽撞」。
令主流科學界憤怒的是,在基因編輯技術風險不確定、倫理未達成共識的情況下就製造基因編輯的人類,是一種不負責任的做法。但賀建奎通過視頻的回應卻表達了他的一套邏輯:如果這種技術能夠消滅一些疾病,有什麼理由不用到人身上?
火星探測器已經去幫助人類洞察外太空,但我們卻很難洞察人自己,在能否改造人、多大程度上改造人這個問題上,達成共識可能還需要時間。
「基因改造人類」,就這樣在大家都還沒有準備好的時候,提前誕生了。
爆炸新聞
生活在一個高速前行的時代,「見證歷史」似乎並非什麼特別不得了的事。11月27日這天上午,全世界70億人,就一起見證了歷史。
北京時間11月26日11時23分,人民網發布新聞:來自中國深圳的科學家賀建奎宣布,一對名為露露和娜娜的基因編輯嬰兒於11月在中國健康誕生。新聞發布時賀建奎身在香港,第二天「第二屆國際人類基因組編輯峰會」就將召開,後來的種種跡象說明,賀建奎在發布這條驚天新聞之前,經過了縝密的準備。
美國東部時間晚上9點半,身在明尼蘇達的張峰,從微博上看到了關於基因編輯嬰兒誕生的新聞。「當時的反映就是太瘋狂了,完全沒有準備,業界一點風聲都沒有,大家完全被蒙在鼓裡。」張峰是明尼蘇達大學植物及微生物學系助理教授,早在2007年就開始從事基因編輯的研究,是全世界最早進入基因編輯領域的科研人員之一。
基因編輯有不同的技術,就像同樣用來剪裁,有剪刀、裁紙刀等等不同的工具一樣。張峰主要研發的基因編輯工具,比賀建奎使用的CRISPR 基因編輯技術出現得更早。由於在這個專業領域工作多年,張峰自認為掌握著最新的業界動態,因此,突然從新聞媒體上傳出的「爆炸新聞」 ,著實把他嚇得不輕。「通常,專業上重要的進展,都會先出現在學術期刊上,或者重要的學術會議上。」
說是意外,其實也不意外。
早在2016年5月,張峰就和記者討論過基因編輯人類在未來幾年可能出現的情況。他當時說,人工設計嬰兒,很可能在最近的幾年裡成為現實。和張峰一樣預言過這一天的,還有基因編輯技術先驅、CRISPR基因編輯技術的主要發明人之一杜德納(Doudna)教授。「她在2017年10月的一次講演中表示,雖然基因編輯技術本身仍然有待完善,但是編輯人類基因的主要技術障礙已經突破,基因編輯嬰兒只是時間問題,如果在今後兩年內,基因編輯的嬰兒在世界某個角落出生,她也並不會感到吃驚。「張峰說。僅僅一年以後,杜德納教授預言就成真了。
從事基因技術的科學家,可能是最早相信「基因改造人類」已經誕生的一群人,更多的非專業人士,還在糾結這是不是一個假新聞。
這則最早由人民網發布的報道中,有一段時長1分鐘的視頻,賀建奎面對鏡頭,用不算非常流利的英文,宣布這對經過基因編輯的嬰兒誕生。視頻看起來是專業人員拍攝的,一看就是經過了精心的準備。
視頻中的賀建奎穿著淺藍色襯衣,背後是實驗室,說話比較用力。這個出生在湖南婁底新化縣的八零後科研人員,有著很勵志的人生經歷,擁有完整的求學過程和美國知名大學的教育背景,還是南方科技大學「停薪留職」的副教授,名下有多家公司。過去,賀建奎在基因測序行業里頗有名氣,但出現在基因編輯的大事件中,還是讓很多認識他的人感到意外。
當人們突然意識到這不是一則假新聞後,批評之聲排山倒海般到來。
北京大學分子醫學研究所研究員劉穎的一段話是目前科學界出現比較多的對此事的評論。在回答公眾號「知識分子」關於「如何看待這一實驗的後果」時,劉穎說:「這一實驗從科學層面具有巨大的潛在風險,兩個孩子作為試驗品,這些未知風險將會伴隨他們的成長。從事這一實驗的科研人員既非HIV研究者,也非基因編輯領域專家,項目實施時其測序公司和其背後的商業資本是在鋌而走險。該項目的實施可預見的會使基因編輯領域的研究受到影響,也會使中國科研界的發展受到質疑。中國科研界需要就此發聲,該項目的實施者也需要因這一行為而受到抵制,否則將會帶來更多不可預見的負面影響,潘多拉的盒子也許就此打開了。」
綜合目前科學界的批評,爭議主要出現在技術操作和生命倫理兩個方面。
首先,CRISPR基因編輯技術存在脫靶風險,這次改造的嬰兒,是否因此承受著風險?
中科院上海生命科學研究院神經科學研究所研究員仇子龍在接受「知識分子」採訪時說,「CRISPR/Cas9現在面臨的主要問題是可能在基因組水平上引起不必要的脫靶、結構變異等,所以應用在人身上要非常非常慎重,目前各種基因編輯系統,包括最新的鹼基編輯系統的脫靶風險仍然很大。如果父母患有致命的遺傳病,用基因編輯的方法來修改受精卵里的致病基因,以小風險去掉大風險的話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即使是已知父母攜帶致命的基因突變,仍然可以採取在受精卵階段,採用挑選健康受精卵的手段來加以規避。也就是說,基因編輯始終不是唯一去除基因突變遺傳疾病的方式。」
第二個爭議的焦點是,賀建奎所說的用基因編輯來降低孩子感染HIV病毒的風險,本身不成立。
清華大學醫學院教授、清華大學全球健康及傳染病研究中心與艾滋病綜合研究中心主任張林琦認為:對健康胚胎進行CCR5編輯是不理智的,不倫理的,我們還沒有發現任何中國人的CCR5是可以完全缺失的;CCR5對人體免疫細胞的功能是重要的;由於艾滋病毒的高變性,還有其它的受體可以使用,CCR5基因敲除,也無法完全阻斷艾滋病毒感染;CCR5編輯不能保證100%不出錯之前,是不可以用於人的;現在母嬰阻斷技術非常有效,高達98%以上,可以阻止新生兒不被艾滋感染;HIV感染的父親,和健康的母親,100%可以生個健康和可愛的孩子, 根本無需進行CCR5編輯。
關於生命倫理的爭議最大,因為按照相關規定,基因技術的臨床應用必須經過倫理審查,網上流傳的《深圳和美婦兒科醫院醫學倫理委員會審查申請書》,被認為漏洞百出,不能證明這一次的應用經過了正規的倫理審查流程。而當事人賀建奎自己,至今還沒有拿出其他倫理審查的證明文件。
賀建奎回應
賀建奎顯然早已預料到信息發布後的景象,第二天,完整版的視頻出現,賀建奎針對倫理方面的質疑,做出了預先準備好的回應。
他說:我們相信基因缺陷不應該奪走一個小孩的生命,也不應該讓一對情侶無法組建家庭。第二,有所為有所不為,這麼說吧,基因技術是非常嚴肅的醫學程序,只能被用於治療嚴重疾病,不能夠被用於提高智商、增強運動能力、或者改變膚色,這根本不是父母用來保護孩子的愛。
第三,尊重孩子的自主權,基因是孩子的一部分,進行基因手術之後,孩子依然有定義生命的全部自由,我們應該讓他們書寫自己的人生,探索無限潛能。第四,基因無法定義你,你有這種基因,不代表你會成為科學家、律師、醫生或者是一位體育明星,我們的成就源於我們的努力,來源於社會的支持和父母的關愛。
最後一點是,每個人都可以免收基因疾病之苦,無論你是富貴還是貧窮,你都享有同樣的健康權,我們應該儘力去讓這項技術惠及所有人。眼下治療一個帶有遺傳性疾病的孩子,費用之高可以將一個家庭推入貧困的深淵。我出生在一個小的農民家庭,夏天我要從腿上拔掉水蛭,我永遠不會忘本。我相信這個領域應該承擔一項特殊的職責,讓普通家庭也能得到這個技術以保護自己的孩子不收遺傳性疾病的困擾。如果我們能做到,我們相信基因技術可以給我們之中最脆弱的家庭一個平等的機會,幫助減輕經濟不平等。
賀建奎在視頻中對基因編輯技術應用倫理的解讀,與主流科學界對基因編輯技術的看法,其實並無二至——基因編輯技術,是為了讓一些特殊的基因疾病得到治療而創造出來的,基因編輯不能用來「定製生命」。
賀建奎與多數科學家之間的分歧在於:眼下,是不是就可以把基因編輯技術用於編輯性細胞,讓一種被基因編輯的生命誕生?簡單說,基因編輯人類,是應該現在就出現還是未來出現?
對於這個問題,主流科學界認為「為時尚早」,賀建奎卻說「現在就做」。
風險何在
如果說倫理層面的探討沒有「標準答案」,那麼在技術層面,這一次賀建奎的傑作,是否經得起推敲呢?
舉世矚目的這對雙胞胎,在受精卵階段被敲除CCR5基因,原理是:CCR5基因在人體內編碼的蛋白質,是HIV病毒入侵人體所需的主要輔助受體之一。如果這個基因變異或缺失,就有可能關閉HIV病毒入侵人體的大門。
張峰在接受《新民周刊》採訪時解釋說:「CRISPR技術理論上可以精準地對目的基因進行修改。但是,在人體內大約3萬個基因,30億個DNA 密碼中,經常會出現一些相似序列。CRISPR在對目的基因進行編輯的同時,有時候也會對近似基因序列進行編輯,即發生所謂的脫靶現象。在脫靶現象能夠被完全避免之前,編輯人類基因一直會面臨著非目的性基因也被修改的風險。
同時,CRISPR對基因的編輯很可能發生在不同的胚胎髮育階段,從而造成胚胎或者嬰兒的一部分細胞被編輯而另一部分沒有,導致基因編輯沒有達到預期效果。這些問題目前通過早起篩查都並不容易被發現,但是一旦發生,可能會對嬰兒產生非常嚴重的後果。
從目前發布的信息來看,很難判斷基因編輯嬰兒是否有脫靶現象,而且其中一個嬰兒很可能只有部分細胞被編輯,如果結果得到證實,那麼該嬰兒很可能不會有預期的抗艾特性。在技術還不成熟的情況下,貿然開展基因編輯的實驗是非常不負責任的。」
張峰認為,即使技術上能夠解決上述兩個問題,在哪些基因可供編輯方面也有很多科學上還沒解決的問題。人體的基因表達調控是一個複雜的網路,我們對基因與基因之間,基因與環境之間的相互作用還所知不多。在很多時候,還不能夠完全預測對基因修改之後,會不會產生不良後果,或者在什麼情況下產生不良後果。
以賀建奎團隊選擇的CCR5基因為例,確實有不少證據表明CCR5突變以後,可以有效的抑制某些艾滋病毒亞型對細胞的入侵。有1%的歐洲人天然攜帶CCR5的基因突變,這些人表現出很強的抗艾能力。但是,完整的CCR5基因對人體免疫細胞也是有重要功能的。有證據表明,CCR5突變可能會造成人體更容易受西尼羅河病毒的侵襲。在衡量編輯CCR5基因的風險和收益時,賀建奎團隊沒有充分的證據說明基因編輯的嬰兒收益大於風險。而且,在目前有很成熟的方法阻斷艾滋病毒在母嬰之間傳播的情況下,依然選擇風險極大的基因編輯技術讓人難以理解。
中國遺傳學會基因編輯研究分會和中國細胞生物學會幹細胞生物學分會的聯合聲明,表達了類似的意思:「從科學層面,CCR5基因的敲除是否能確保孩子的健康極不明確,而該基因的已知以及其他未知功能的一併缺失,可能帶來的副作用(比如對其他病毒更加易感等)難以判斷。」
未來已來?
在基因技術的應用上,這些年,中國人似乎走得很快。
世界上第一次對人類胚胎進行基因編輯,也誕生在中國。2015年4月,中山大學生命科學學院黃軍就團隊改造了人類胚胎中的一個基因,該基因主要與地中海貧血症有關。黃軍就的論文最初投給《自然》和《科學》雜誌,但因為倫理問題被拒絕。他們轉而將論文投到另一份學術期刊《蛋白質與細胞》,獲得發表。黃軍就因為完成第一次成功修改人類胚胎DNA,入選了《自然》評選的2015年度十大科學人物。
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段偉文指出:世界每每在悖謬中相反相成,黃軍就事件引發的衝突促成了相關國際倫理制約機制的建設。2015年12月,中英美等國共同成立了「人類基因編輯:科學、醫學和倫理委員會」,並在其後起草的報告《人類基因編輯:科學、倫理學和治理》中原則上承認了胚胎基因編輯在倫理上的可接受性:「可以允許生殖系基因組編輯試驗,但僅在要做許多研究以滿足批准臨床試驗的現有風險/受益標準之後,僅有令人信服的理由以及在嚴格的監管之下才能開展」。而今年7月英國智庫組織納菲爾德生物倫理學協會所發布報告進一步指出,在充分考慮科學技術及其社會影響的條件下,通過基因編輯技術修改人體胚胎、精子或卵細胞細胞核中的DNA在「倫理上可接受」。
黃軍就3年前的行為,也算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他完成了對人類胚胎的基因編輯,但這些胚胎不能發育為人,儘管引發倫理爭論,但最終還是被科學界接受。而賀建奎在此基礎上,又大大向前邁進了一步,這一步對人類社會的挑戰,顯然要比黃軍就當年更加嚴重。
到目前為止,從科學界專業人士到行政主管部門,對於賀建奎的行為幾乎都表達了震驚和批評。但震驚之後也有學者感嘆:未來已來,我們為基因編輯人類做好準備了嗎?
首先,要承認「未來已來」並不容易。
今年8月,一個健康的孩子在上海一家醫院出生,這個孩子在出生前,已經接受了先天性心臟病手術,如果不接受手術,他很可能無法正常出生,或者出生後很快就面臨死亡。
這是亞洲首例單中心獨立完成的胎兒先天性重度主動脈瓣狹窄宮內球囊擴張手術。胎兒在媽媽肚子里接受手術——這在幾十年前只能是一個設想,而如果退回到一百年前,胎死腹中被認為是「物競天擇」的結果,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但醫學發展到今天,一些「必然的死亡」,可以被改變;一些「無法實現」,變得可以實現。
今年40歲的英國人路易斯·布朗,她是世界上第一個通過體外受精出生的人,如果沒有試管嬰兒技術,路易斯·布朗根本就不存在。路易斯·布朗的出生在四十年前也曾引起巨大的爭議,但現在,中國隨便一家大規模的生殖醫學中心,床位都是滿滿,無數孩子通過生殖技術誕生,大家見怪不怪,已經不會覺得這些試管嬰兒與其他人有什麼不同。
如果賀建奎發布的信息為真,世界上第一對基因編輯人類已經出生,那麼,「未來已來」就不是一個假設,而是已經發生的事實。那麼,除了批評賀建奎的莽撞和違規,也許還有更多的事情需要做。
「無論從哪個方面考量,我們目前都還沒有做好接受基因編輯嬰兒的準備,現有的生物技術監管和生物倫理審批程序,與當前基因編輯技術的發展速度還遠不匹配。如何更好地利用這項技術,降低災難性風險,是擺在我們面前的巨大挑戰。」 ATLATL創新研發中心 CEO朱鵬程說,他對基因編輯技術觀察多年,美國三大掌握CRISPR基因編輯技術的公司中,有兩家都誕生於他管理的位於波士頓的創新實驗室。
備受追捧的《未來簡史》里,作者尤瓦爾·赫拉利描述的,就是一個滾滾向前無法阻擋的世界。這股滾滾向前的驅動力中,生物技術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個。
書中說:「40億年來,自然選擇不斷調整和修補人類的身體,讓我們從阿米巴變成爬行動物,再到哺乳動物,現在成了智人。但沒有理由認為智人就是最後一站。……生物工程並不會耐心等待自然選擇發揮魔力,而是要將智人身體刻意改寫遺傳密碼、重接大腦迴路、改變升華平衡,甚至要長出全新的肢體。」
尤瓦爾只是做了一個推測——基因改造後的特殊人一定會出現。他的推測基於科學史上眾多已經發生的例子,而這個推測,在今天看來尤為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