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醫院騎士團爭議大團長富爾克·德·維拉雷
我在此前的文章中，已經介紹了聖殿騎士團如何在丟失聖地後面臨法王及教皇的共同打擊，瞬間覆滅的悲劇。幸運的是，作為與之齊名的老資格天主教軍事修道會，醫院騎士團（聖約翰騎士團）的經濟支柱卻與聖殿騎士團不同。長期以來，醫院騎士團的收入便更依賴各種地產，而聖殿騎士團則積極投身金融業。但在13世紀末的亂世，不動產更能提供穩定的收入。據編年史家馬修·帕里斯（Matthew Paris，1200-1259）稱，1250年左右，醫院騎士團位於歐洲本土的莊園達到了19000座，而聖殿騎士團只有9000座。加上醫院騎士團長期從事醫療慈善事業，和以放債人形象出現的聖殿騎士團相比，他們擁有更良好的聲譽，因此也躲過了來自背後的血光之災。逃離聖地後，醫院騎士團一度將總部遷到了塞普勒斯。醫院騎士團上下已經下定決心，不能再寄人籬下，必須尋求新的土地作為自己的永久大本營。而他們的視線，落在了愛琴海的明珠——羅德島之上。
醫院騎士團團旗，標誌為八角形十字
早在大團長紀堯姆·德·維拉雷（Guillaume de Villaret，在位時間1296-1305年，即前文曾提到的昔日聖吉勒分團長）當政期間，苦於在塞普勒斯處處受限，他便有意在愛琴海尋覓一座島嶼作為騎士團未來的總部所在地。隨著紀堯姆的離世，這項使命便交予了他的繼任者（也是他的侄子）富爾克·德·維拉雷（Foulques de Villaret，在位時間1305-1319年）。富爾克可算作醫院騎士團史上的爭議人物。以往的200餘年中，大團長往往依靠其幕僚共同統治，權力亦受到騎士團議會的制衡；但富爾克依靠叔父的提拔迅速成為騎士團內一顆政治明星，他追求一言九鼎，喜歡獨斷專行，更像一位東方式的君主。愛琴海東部的羅德島歷史悠久，土地肥沃，物產豐富，長期是拜占庭帝國的領土。第四次十字軍時期，熱那亞人曾短暫地奪取它，但旋即被拜占庭收復。然而在13世紀晚期，隨著拜占庭的式微，其對羅德島的統治漸漸分崩離析，該島已淪為了海盜的樂園（其中甚至不乏穆斯林人）。即便如此，進攻羅德島也必然要冒與拜占庭開戰的風險，何況醫院騎士團對該島的情況並不熟悉，他們缺乏必勝的把握。然而就在第二年，一位熱那亞海盜維尼奧洛·德·維尼奧利（Vignolo de Vignoli，他從拜占庭皇帝安德羅尼庫斯二世處租借了萊羅斯島，作為自己的基地）主動來到塞普勒斯拜會富爾克·德·維拉雷。維尼奧洛建議與醫院騎士團共同出兵瓜分羅德島及其附屬島嶼，並承諾讓騎士團領有主島。由於維尼奧洛浪跡愛琴海多年，對羅德島的風土人情地形地貌了如指掌，他的相助給予了富爾克急需的信心。這年6月，一支由四艘戰艦組成的醫院騎士團艦隊駛向羅德島，船上共載有35名騎士，約500步兵及少量土科波。稍後他們與維尼奧洛的兩艘戰艦匯合，共同登陸羅德島。據說富爾克事先向羅德島派出了一批間諜，他們帶回了守軍的詳細情報，但即便如此，島上希臘人的抵抗依舊超乎騎士團的想像。圍攻演變為了一場拉鋸戰，直到這年11月他們才拿下了羅德人的第一座要塞——菲勒莫城堡（Philermo）。關於它的奪取眾多史籍中留下了不同的記載，傳統上人們認為醫院騎士團在此上演了新版「木馬屠城記」——若干騎士披上了羊皮，在當地希臘人的幫助下，混跡於傍晚返城的羊群中，趁著夜色打開了城門……儘管他們的計謀獲得了一定成效，羅德港本身卻依舊堅不可摧，令騎士們一籌莫展。然而富爾克已無退路，只能率部咬牙堅持，這場圍攻似乎遲遲看不到希望，勝利遙遙無期。
醫院騎士團第25任大團長富爾克·德·維拉雷
大約在1307年春，醫院騎士團大團長富爾克·德·維拉雷踏上了前往歐洲的旅途。雖然名義上，此行是為了響應教皇合併兩大騎士團的號召，但富爾克對此陽奉陰違，他的主要目的還是為陷入膠著的羅德島戰役募集糧草、經費和兵員，並尋求教廷的支持。然而抵達歐洲後不久，便傳來了聖殿騎士團遭到集體逮捕並認罪的晴天霹靂。雖然醫院騎士團與聖殿騎士團存在多年的競爭，但後者的遭遇還是令富爾克未免有唇亡齒寒之感。或許有一天，同樣的厄運也會降臨在醫院騎士身上，因此，富爾克更加篤信，擁有一塊完全屬於自己的領地從而免於世俗君主的欺辱，實在是生死攸關。好在克雷芒五世並不希望醫院騎士團也步上聖殿騎士後塵，他發布敕令，正式認可了醫院騎士對羅德島的主權要求。富爾克此前曾向拜占庭派出使團，希望安德羅尼庫斯二世皇帝能夠將羅德島和平轉讓（作為回報，醫院騎士團將提供一筆年金和軍事支援），卻遭到了斷然拒絕，而教皇的敕令終於讓他們對羅德島的進攻顯得名正言順。此外，富爾克以騎士團未來的稅收作為擔保，成功地向佛羅倫薩銀行家借到了巨額貸款，他進而順利地在歐洲招募了一大批傭兵。這些生力軍跟隨團長於1308年投入到羅德港的圍攻之中，從而改變了攻守雙方的力量對比。同年，拜占庭皇帝派出了一支援軍駛向羅德島，卻因為風暴被迫在塞普勒斯上岸。他們盡數被當地親醫院騎士團的貴族拿捕，塞普勒斯人將這些俘虜轉交給騎士團，他們中的不少人被成功策反，成為對羅德島守軍勸降的說客，這對希臘人的士氣造成了嚴重打擊。1309年（一說1310年）8月15日，羅德港守軍終於難以為繼，向醫院騎士團開城投降。至1310年，羅德島全境皆處於騎士團的掌控之中。醫院騎士團終於擁有了自己的家園，建立了羅德島醫院騎士團國。
攻佔羅德島之後，醫院騎士團迎來了一系列轉機，實力蒸蒸日上，甚至超越了昔日根植聖城的鼎盛歲月。1310年，篡位的塞普勒斯國王阿莫里被刺，亨利二世重新即位。出於對醫院騎士團的感激，他對富爾克委以重任，令醫院騎士團在塞普勒斯島權傾一時。兩年後，教皇正式解散聖殿騎士團，並將他們的一批財產和部分人員轉予醫院騎士團，從而令後者的財力人力明顯提升。[9]聯想到同期條頓騎士團也面臨著異端和巫術的指控，教皇對醫院騎士團的確恩寵有加。最重要的是，醫院騎士團將總部遷至羅德港，開始在羅德島建立起穩固統治，再也無需擔心像聖殿騎士團那樣，遭遇某位君主的「突然襲擊」，故而能夠安心發展，從長計議，最終奠定了在羅德島200餘年的基業。
12群島所在位置（圖中紅色部分），面積最大者為羅德島
攻佔羅德島後，富爾克·德·維拉雷繼續帶領部下開疆拓土，短短數年中，醫院騎士團的領土北至萊羅斯島（Leros），南至卡斯特洛里佐島（Castellorizo），事實上控制了十二群島中的大部，甚至在小亞細亞西南海岸也建立了據點（在那裡他們的主要對手是突厥人的門特瑟酋長國）。雖然羅德島最為引人矚目，但其餘小島也不乏價值。例如，尼西羅斯島（Nisyros）的特產是斑岩（一種堅固的建築材料），萊羅斯島盛產大理石；錫米島（Symi）則以美酒和海綿馳名，同時它還擁有整個十二群島中最熟練的造船工人……即使一些無人小島也被騎士團利用起來，他們在那裡構築了一系列瞭望台，從而得以隨時掌控穆斯林海軍的動向。
羅德島原本已淪為海盜的巢穴，但在醫院騎士團的打造之下，它重新煥發了生機。與炎熱乾燥的巴勒斯坦相比，羅德島氣候宜人，土地肥沃，據說它得名的由來便是因為島上隨處盛開的玫瑰花叢。經過多年聖地的艱苦鏖戰後，騎士們更願意把這裡當做休養生息的「花園」。而羅德市則成為了愛琴海地區重要的貿易港口，來往於歐洲和黎凡特的商船紛紛在此靠岸、補給，中轉貨物，醫院騎士團則為他們提供安全保護。羅德島的商業日漸繁榮，騎士團也從中獲益良多。經濟狀況的改善使他們能夠不斷擴建自己的艦隊，在醫院騎士團海軍的武裝巡弋之下，愛琴海附近一度猖獗的穆斯林海盜望風而靡，在為基督教船隊護航的同時，醫院騎士們也會順勢襲擊穆斯林的商船，並劫掠他們的貨物。安納托利亞曾經的霸主羅姆蘇丹國自13世紀中期蒙古入侵以來就開始每況愈下，1307年終於徹底覆滅，其昔日的領土分裂為一系列穆斯林酋長國，它們常常互相攻伐，難以對出現在家門口的醫院騎士團做出反擊。即使是剛嶄露頭角的奧斯曼土耳其人，此刻在奧斯曼一世的帶領下幾乎將全部注意力傾注於陸地上的擴張，尚不足以對羅德島構成威脅（直到1319年，奧斯曼人才發動首次海上攻勢，佔領了朗戈島）。[10]1312年，醫院騎士團海軍在阿莫爾戈斯島（Amorgos）附近一度重創了土耳其人的艦隊，將它們幾乎全部俘獲，從而令各路對手聞風喪膽。14世紀初安納托利亞的亂局給醫院騎士團的發展提供了良機，富爾克·德·維拉雷用他的鐵腕和武功令部下們在愛琴海站穩了腳跟，對比同時期聖殿騎士團的遭遇，富爾克憑此足以名垂青史。
富爾克·德·維拉雷曾經避難的林都斯城堡
然而，最初的危機渡過之後，富爾克的剛愎自用與窮奢極欲越來越令團友們難以忍受。終於，長期的不滿釀成了醫院騎士團歷史上空前的內亂——1317年，騎士團議會在審查賬目時發現，富爾克曾大量挪用、揮霍公款並用於饋贈自己的親信、扈從。面對如此嚴重指控，大團長竟顯得漫不經心，似乎自己是一位專制君主，無需對幕僚的質疑作出回應。一批高級騎士終於忍無可忍，竟試圖在夜晚將他們的大團長暗殺於卧榻之上。在得到自己管家的報警後，富爾克·德·維拉雷倉皇出逃至羅德島東部的林都斯（Lindos）城堡避難。但騎士們不願善罷甘休，他們很快趕來將城堡包圍得水泄不通。對峙期間，叛亂者甚至選舉出自己的團長莫里斯(Maurice de Pagnac，曾任醫院騎士團制衣官)，於是醫院騎士團在兩個世紀中首次同時出現了兩位大團長。一場分裂甚至內戰看上去迫在眉睫，為了避免兄弟間流血，雙方同意共同前往阿維尼翁尋求教皇的仲裁。時任教皇為約翰二十二世（John XXII，1316-1334年在位），他無法認同通過叛亂上台的莫里斯，唯恐開啟惡劣的先例；但他亦明白富爾克已經完全失去了民心——最終，1319年教皇宣布莫里斯的當選無效，稍後又說服富爾克主動辭職。約翰二十二世旋即安排自己信賴的前醫院騎士團普羅旺斯分團長埃利翁·德·維爾納夫（Hélion de Villeneuve，1319-1346年在位）擔任大團長一職。為了安撫莫里斯，教皇將半個塞普勒斯醫院騎士團分部交由他管理。富爾克則被降職為騎士團卡普阿（Capua）分團長，但即使在這個位置上，他也得不到下屬的支持。教廷只好贈予一筆退休金讓他重歸故里，富爾克作為一名普通騎士在法國泰朗（Teyran）默默無聞地度過了餘生（去世於1327年）。
羅德島醫院騎士團總部遺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