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字|那些被我奪去生命的中國人的魂魄,從來就沒有放過我
屠殺的夢魘,永遠盤踞他的一生
1937年7月7日夜,盧溝橋事件爆發,日本全面侵華戰爭自此開始。
這一年,年僅17歲的日本青年大島中典,以新兵的身份,加入了侵華戰爭。與惡魔為伍,在中國大地上,姦淫燒殺、無惡不作。
在這場戰爭中,日本奉行「三光」政策——燒光、殺光、搶光,製造了震動全球的南京大屠殺等一系列聳人聽聞的暴行,千百萬中國人民在這場戰爭中家破人亡。
1945年8月15日,日本無條件投降。戰後,大島中典作為倖存者回國,成為一名牙醫。本以為生活會趨於平靜,但作惡的夢魘始終纏繞著他,妻子、孩子、女婿、孫輩卻繼續失蹤、夭折甚或意外死亡。哪怕他跑到美國,試圖隱瞞歷史,都無法擺脫噩夢。
最後只留他一人孤獨終老,令他不能不深信因果報應。而這封信,便是他以遺言的方式,寫給美籍華人「遺言收集者」袁苡程的公開懺悔。
一位親歷戰爭的侵略者,選擇在遲暮之際,公開懺悔自己的惡行,是沉重之舉。無論於受害者、侵略者,還是所有人,這封信里的一字一句都沉甸甸地砸響在每一個人的心裡。
八十七歲,大島中典背負自己與國家的罪行超過半個世紀,始終不斷盤踞在他的腦海。他的罪孽不但沒有隨著歲月的流失而減少,反而日益累積,形成一座揮之不去的墓碑,死死紮根在他的生命里。
一個起初連殺雞都不敢的男孩,到殺人如麻的劊子手。這種異化,是戰爭里最殘酷的部分,它不僅奪去生命,奪去希望,還泯滅人性里所有的美好。
大島中典,無疑是戰爭的陪葬品。他的生命雖然沒有在戰爭里消逝,而這份曾經是「快感」的罪惡,卻成了他人生的死結,一輩子都揮之不去。
究竟是反思戰爭,還是反思戰敗?
這不禁令人想到,二戰里,作為軸心國主力的德國與日本。兩個國家,在當今社會人們眼中卻是完全不同的形象。
聯邦德國總理勃蘭特在華沙猶太人紀念碑前下跪懺悔
德國柏林猶太紀念碑群,是為了祭奠那些在二戰里受害無數的猶太人,而日本的靖國神社裡仍供奉著二戰里死去的甲級戰犯。
德國剷除了納粹主義的基礎,而日本的頭號戰犯裕仁天皇並未得到清算,連他的兒子仍然是一位天皇。包括甲級戰犯嫌疑人也被無罪釋放,依然能成首相。我們可以理解為,日本的政界始終是這些戰犯後代的庇蔭所。
這也就是為什麼如今我們所看到的是——對罪行反省的德國與試圖掩蓋歷史的日本。所以也有人說,日本人並不反思戰爭,他們只是反思戰敗而已。
戰爭與個人命運的錯位
如果我們把人性視作中性詞,有善,有惡。那人性之於戰爭而言,就是最大化激發出「惡」的那一面。
加入侵華戰爭的大島中典,就是通過戰爭對人性「惡」的無限擴大,從蟲子都不敢虐待的人走向殺人上癮的兩級。在國家的利益之前,他的個人行為自然歸屬為集體行為的折射,在統一戰線的侵略里,淪為了一匹泯滅「善」的惡狼。
於是當戰爭的浪潮退去之時,大島中典必須要去面對他人生里永遠無法應對的一場錯位。
所以在信里,我們看到戰爭之後,組建家庭,生兒育女,工作穩定的大島中典,看起來與曾經的戰爭生活徹底劃清了界限,實際上仍根植他的腦海。
戰爭里嗜血成性的自己與和平年代裡安定的自己,是他生命的撕裂。他逃不開,躲不去。
集體意識與個人認知的錯位
如果我們把大島中典的創傷單純理解為PTSD(戰後心理綜合症),還不太恰當和足夠。因為大島中典在戰後帶來的焦慮型失常之外,家人接連的失蹤與死亡所產生的宿命性,是一種無形的審判,更是將他的夢魘推向了極致。
所謂最先離開世界的人未必是最慘痛的,反而是那些想死而不能,始終被陰霾折磨一生的人,才背負著最大的折磨和痛苦。
也正是這種不斷纏繞又加深的折磨和痛苦,讓他對自己在戰爭里的罪行,重新反思自己的人生,做出了懺悔。而這封信,便是他的罪行陳詞。
在日本試圖掩蓋罪行之時,在彌留之際的大島中典,將自己的罪行公之於眾。雖然這些無法抵償他所犯下罪行的萬分之一,但對於這份不加迴避與粉飾的懺悔,我們並不能完全否認他的意義。
這世界,有很多遲來的懺悔,但從來沒有多餘的懺悔。
大島中典一生的悲劇性,是源自戰爭。戰爭里的犧牲品,不僅來自受害者,也來自侵略者;不僅來自戰敗者,也來自戰勝者。集體的風暴里,並非只有群體的成敗,還永遠承載著無數個人命運的岔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