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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購之死:依靠出境「買買買」快速賺錢的時代終結

2016年11月17日,韓國首爾,做代購的小王夫婦在登機前拆包裝,重新打包。小王說,自己買得還是少了點。圖/視覺中國

如果條件允許,留學生馬小寒很想用手機拍下2018年12月13日早7時浦東國際機場T2航站樓的情形。

當時,她正由巴塞羅那經蘇黎世中轉回國,一落地就遭遇了「原因不明的排大隊」:兩台X光機都處於工作狀態,行李箱、背包、提包都得過機查驗,只要屏幕上出現「排列整齊的塊狀影像」,就被要求進行人工查驗。

或許是還沒到上班時間,執行操作的只有兩個海關工作人員,被查扣的物品卻已經在他們面前的桌上碼放成2米長的小山。

「大概有1.2米是裝在防塵袋裡的歐洲名牌包,其餘的都是化妝品,比如十幾盒一組的阿瑪尼粉餅。」據馬小寒形容,那張桌子密集展現了她對奢華生活的全部想像,「像看昆汀的cult片一樣魔幻」。

久居海外的馬小寒並不知道, 9月28日夜,一場類似的嚴查在相同的地點發生:一個起飛地為韓國的航班有上百名代購排隊補稅,化妝品、護膚品總補稅額以萬元計,更有隨身攜帶總價178萬元名表的男士在海關辦公室下跪求情。「感到很困擾」「算了吧」……事後提及這場「血洗事件」時,親身經歷過的代購都不願再複述細節。

海關查控收緊,被看作《電子商務法》(下稱《電商法》)生效的前兆。這部於2018年8月31日通過、2019年1月1日正式實施的法律在代購圈中掀起巨大波瀾,也宣告了依靠出境「買買買」快速賺錢的時代即將終結。

2016年7月3日,法國巴黎老佛爺百貨,打折季即將進入第三周,大量中國遊客開始前往購買奢侈品。圖/視覺中國

如今,代購間通行的「通關訣竅」,只會令他們更快暴露身份。

9月初,在美國洛杉磯給女兒當PhD「陪讀」的金莉就從朋友圈裡嗅出了某種微妙氛圍。

「發廣告的明顯少了很多。當你表達對某種商品的興趣時,大家的回復倒都像往常一樣熱情而迅速。然而不會有人再直截了當地承認自己是代購——『只是比較懂』『早不做了』,或者就是嗯嗯啊啊地含糊過去。」

兩年前,女兒的同學找到金莉,希望她「幫忙帶一些蒂芙尼首飾給國內的親戚朋友」。跑了幾趟後,她發現「親戚朋友」的郵寄地址各不相同,便猜到了對方的真實身份。不過聯想到女兒在海外讀書的不易,她也沒有把這層窗戶紙捅破。「可是現在代購的性質似乎發生了本質性轉變——不只是『灰色地帶』,而是在法律方面『碰線』了。」

金莉的感覺是準確的。根據《電商法》規定,通過互聯網等信息網路從事銷售商品或者提供服務的經營活動的自然人、法人和非法人組織,要依法辦理市場主體登記並納稅,代購、朋友圈微商等被納入監管對象。

「最直觀的感受是門檻一下子起來了。如果拿《電商法》的要求來比照目前代購圈的通行做法,簡直處處雷區。」兼職代購的留學生張天舒說。

曾經,沒有什麼是代購買不到的。

張天舒註冊了一個公司,寒假一到,她就會從美國飛回中國辦理相關手續。《電商法》通過審議後不久,她收到了自己店鋪所在的海淘App發來的內部公告,稱今後只有在國內註冊的公司才能獲得運營資質,否則就將強制關停店鋪。和許多尚不能決定去留的同行相比,張天舒已經被「管了起來」。

「要有運營公司的經驗,要雇會計報稅,要想辦法合理避稅,很難想像單打獨鬥的小代購怎樣做下去。」張天舒說。

出於類似的原因,許多兼職代購趕在《電商法》生效之前果斷「洗手」。不少人此前正是利用頻繁出境的工作便利完成採購。一名剛剛終止代購生涯的導遊表示,對她而言,代購只能被稱為創收手段,而非本職工作,因為「持牌上崗」是不現實的,而一旦被海關截獲或遭到舉報,便很可能丟掉工作,同時影響以後的職業道路,「我們行業明令禁止從事代購,仔細考慮一下,不想留污點」。

與之相比,專職代購們一面在朋友圈發出類似「最後三個月」「最後三十天」「2019不再見」的狀態,提醒買家抓緊時間囤貨,一面在愈加嚴峻的形勢下,儘可能地尋求生機。但監管力度的加大,已經成了一種不可逆轉的趨勢。

於是,「9·28浦東機場事件」開始在越來越多的機場上演,代購出行頻繁的日韓航班被重點排查。一個代購稱,「只要不是七老八十拎不動箱子的,見人必開箱,開箱必『有獎』」。有的海關工作人員甚至直接進免稅店「撈人」。深圳海關在E道加裝人臉識別系統,在大數據分析的支持下,過客過關時間、次數與退港記錄等信息一覽無遺,通過轉運公司讓貨物取道香港入境的策略開始行不通。

央廣網報道「9·28浦東機場事件」。

兩年前,自稱「通關菜鳥」的金莉尚可以把項鏈、手鐲隨便掖在箱子的角落裡,連包裝盒也不用拆,如今,代購間通行的「通關訣竅」,只會令他們更快暴露身份。

「雙十一」當晚10點,代購梁爽乘坐的從韓國首爾返回的航班,一降落在浦東機場,就毫無例外地撞上了大排查。依照以往的經驗,她和朋友會進女廁暫避一陣,然後混進一群來自歐洲的通關旅客中。誰知敏銳的海關工作人員一眼瞄到了她們的行李牌:「韓國的怎麼現在才出來?請這邊開一下箱。」梁爽給出了一堆理由——身體不舒服上了個廁所、不想排隊等,對方始終面帶微笑,用下巴點著她的行李箱:「打開它!」

「根本逃不掉。雖然最後沒罰多少,但案底在那兒,下次再被抓,就該『血洗』了。」回家之後,憂心忡忡的梁爽聯繫了她的同行,發現被代購們視為「眼不見心不煩」的直郵行當也傳來了壞消息:好幾個人收到了包裹被查扣的簡訊通知,要提取只能自行前往機場處理;許多物流一聽說目的地是中國,都拒絕發貨……

由於非本國產品只能在機場提貨,以往只有必須「人肉通關」的韓國行才會令梁爽感到心中忐忑,但當直郵也不再安全,出境「血拚」便演變為一次冒險。梁爽這時想到了「雙十一」當晚,她在女廁里遇到的一個清潔工給她的勸告,宛如自己當下處境的寫照:「姑娘,你就出去吧。他們都查了一整天了,擺明是沖你們來的。」

世界各地的奧特萊斯都是中國遊客和代購和血拚聖地。

「無論你結沒結婚、生育了幾個孩子,做代購機會是人人均等的,比起職場女性受到的歧視,可以說相當正能量了。」

梁爽的朋友圈擁有一個代購的標準配置:每日平均更新15條;「親測有效」式文案中夾雜著大量emoji,配圖的主角跨度極大,從頗占空間的小家電到「雞零狗碎」的牙刷、發繩、安全套,從價值不菲的珠寶手錶、名牌鞋包、高端化妝品到10多元一條的潤喉糖……已經儼然一座小型百貨商場了。「單子統統丟過來吧!只要不是帶女優,都想辦法滿足你們!」在一次奔赴日本前的「召集令」中,面對覆蓋吃穿用度各個領域的購買需求時,梁爽這樣吼道。

2008年,「三聚氰胺事件」爆發,焦慮的媽媽們遠赴香港、荷蘭、澳大利亞搶購奶粉,代購服務應運而生。逐漸成為消費主力軍的80後中產對境外商品的胃口卻遠不止於此,正如梁爽的朋友圈所展示的,他們秉持的是與老一輩截然不同的生活態度:優質、有品位、注重細節,價格務求合理,選擇必須多元。

「化妝品、護膚品只在原產地買;母親節期間台灣一年一度的『大打折』絕不能錯過;最重要的是,我必須通過一些因為購買頻率高而擁有VIP身份的人,才能拿到想要的限量款包包……」生於1982年、坐標「包郵區」二線城市的蔣蔚選擇代購的理由,幾乎和她的「代購經」一樣豐富。

對於被互聯網武裝起來的80後而言,做出「最優選」的過程輕而易舉。因附加了關稅、增值稅和消費稅而價格昂貴的進口商品、自己所在城市奢侈品店中有限的款式,早已不能滿足他們的需求。

與此同時,越來越多的簽證與便利的交通,也在降低出境購物的成本——一本護照,一張機票,幾隻28寸行李箱,便可以換回豐厚的利潤。一些廉價航空提供購買行李重量的服務,即使一個女生的行李達到其負重能力極限,也只需多付500元,幾乎可以稱作「上不封頂」。

代購至此進入了「全民上馬」時代,在異國讀書或處於畢業與求職「間隔期」的留學生、辭職在家卻急需奶粉錢的「新晉媽媽」、遠嫁國外而因為種種限制不能就業的全職太太則是代購大軍的主力。對他們而言,做代購是作出進一步人生規劃前,能夠迅速自食其力的上佳選擇,梁爽則從中找到更為抽象的意義:平等。

「無論你結沒結婚、生育了幾個孩子,做代購機會是人人均等的,比起職場女性受到的歧視,可以說相當正能量了。」梁爽說。

代購服務起源自奶粉代購。

然而「躺賺」也並非事實。為了確保第一時間拿到貨,許多韓國代購會在免稅店晚7點下班之後,帶著棉被和小板凳佔位等候,乃至後來發展到僱傭留學生代為排隊,每次得支付後者1000元上下的酬勞。

對於自稱「佛系代購」的菲菲而言,這些在朋友圈裡就可看見的瘋狂讓她覺得「不值得」。即便如此,一趟韓國行潛伏的困難卻絕不止於驚心動魄的「通關半小時」:訂機票時,除了考慮價格,還得研究代購群內部流傳的一張浦東機場海關排班表,以避開因作風嚴厲而被大家稱作「魔頭」的幾個海關工作人員的當值時間;天不亮就出門,深夜回到旅館,一天只吃一餐或者乾脆不吃,這是採購日的常態,而一次在首爾站的換乘通道遇上行李傳送帶故障,兩隻塞得滿滿當當、怎麼拎也紋絲不動的行李箱令她產生「想死的感覺」;歸國前提到貨後,坐在機場出發大廳里拆封、打包的代購「滿地都是」,「稍不注意就會被人偷走東西」……這讓菲菲不得不感嘆:「太辛苦了,要不是想著完成重體力勞動後吃頓正宗的烤肉犒勞一下自己,真不願意再來。」

在這種背景下,交易順利與否往往取決於代購、買家之間的相互信任。按照菲菲的描述,「比起別家便宜幾十塊錢的價格優勢,買家更認準你這個人的名聲」。

作為「資深剁手族」的蔣蔚以「專業、知根知底、隨時聽候差遣」為準則,篩選向她兜售奢侈品的代購,希望他們「不要像我老公、親戚和某些閨蜜一樣,要麼多跑兩家就嘰嘰歪歪,要麼徹底買了個錯的款式回來,我還得強顏歡笑說謝謝」。

張天舒也在以各種方式篩選能夠理解她們勞動價值的買家——「只做200塊錢以上的產品,就能自動淘汰掉一批反覆無常的低素質買家」「有心詢問我們歡迎,殺價太狠恕不伺候」。當然,對於買賣雙方而言,代購名聲中分量最重的那塊「壓艙石」,是貨真價實。

但在代購們看來,《電商法》中關於「代購必須申請買賣兩國執照」的有關規定,卻在無形中破壞這種默契。

「這相當於一招封殺了一大批人在海外、切切實實可以接觸到正品卻沒有條件回國辦理執照的真代購。從以質量取勝,到『贏牌照者贏天下』,這還不夠ridiculous(荒謬)嗎?」張天舒感到頗為不忿。

去日本、韓國「血拚」時,梁爽的微信不時會收到添加好友的請求,都是些擁有當地永久居留權的中國商販,稱手頭有大量免稅店裡難以搶到的緊俏貨可以出售給她。「光看東西的品相和低到不正常的價格,就知道肯定是假的。」她以前總是一口拒絕,現在卻會時不時擔憂以後的事情:當像她這樣永遠親力親為的「人肉小代購」因為無法拿到賣方國執照而遭淘汰時,為中國小中產們「帶貨」的,會不會就是這群人呢?

日本是中國人的代購重鎮。圖/Hide1228/wiki

「代購只是消費市場的一個補充,不是產業升級的主力,扶持力度和轉型前景都不會像預計的那樣理想化」

即使《電商法》沒有出台,代購們的生意也會越來越難做,因為跨境電商和海外網站在中國的興起,分流了代購的客戶;而在加強管控的同時,官方也推動了多輪降低日用品關稅的工作,在2015年至2017年兩年內,覆蓋了300種日用消費品……在「蛋糕」逐漸變小的同時,分食「蛋糕」者卻在增加。

「美國線在代購圈裡業績一直算好的,但干這行也真是不挑人,吸引了很多沒底線、沒原則的大媽。她們集體行動,殺價的時候出手特別狠,把整個同行的價格都拉低了。」張天舒遇到的情況並不是個案,在澳大利亞墨爾本,在《電商法》生效前的最後幾個月瘋狂「掃奶粉」的正是一群中國大媽,在「聯合起來可以決定墨爾本奶粉現貨價格」的宣言之下,代購變成了某種壟斷和囤積。

而在金莉女兒的印象中,那些靠代購賺外快、過「間隔期」和自己同校的「中國小孩兒」,頻繁通過請病假、休學主動製造「間隔期」,為照顧生意贏得時間。「做代購的人越來越多,想保持競爭力也越來越難,必須馬不停蹄地跑商場、做直播、回答問題。那些來買東西的都不傻,手裡握著好幾個代購,提個要求你沒及時接話,生意就涼了。」

入行3年以來,菲菲不像朋友圈裡的一些同行那樣採取激進的擴張路徑,即便如此,以往她飛一趟日韓,凈賺1萬餘元的收益還是可以保證的。2017年以後,這筆收益逐漸縮水成「賺個機票錢」,並終將被《電商法》中「兩頭納稅」的規定抹平。

據上海億達律師事務所律師董毅智的估算,如果在實施嚴格規管的情況下補回關稅、消費稅,並加上上升的物流成本、匯率損失等,代購手頭經營的一些高稅收商品,如化妝品等,價格上升50%並不誇張。

同違法風險相比,徹底喪失價格優勢正是許多個人代購決定另謀出路的重要原因。

「代購毫無疑問是遊走在違法邊緣的『灰色職業』。但中產群體的消費需求在增加,優質國產替代品相對缺失,這兩個問題不解決,代購就會有存在的理由。」提及《電商法》,好幾位代購都作出了與蔣蔚如出一轍的表態。

海外很多商店都提供快遞到中國的服務。圖/AFP

董毅智十分贊同這種說法,但他認為,解決問題的關鍵恰恰在於走向代購的反面——合法合規。「不妨採取一個更加宏觀的視角——無論個稅改革還是娛樂圈的補稅風暴,更加嚴格地強調合法合規,是可以清晰感知的趨勢。」

董毅智預測,在《電商法》的引導與規範下,物流、支付、稅制、持牌等目前為公眾關心的細則,會在一個動態的過程中慢慢落實,並同時引發行業陣痛,這都是合法合規的必要成本。只是,當個人代購迎來體量上的萎縮,被董毅智稱為「《電商法》受益者」的海淘平台,同樣會遭遇大面積淘汰。

「說到底,代購只是消費市場的一個補充,而不是產業升級的主力,無論扶持力度還是轉型前景,都不會像預計的那樣理想化。」董毅智說。

回國轉戰快時尚領域之前,唐雅曾在澳大利亞從事過多個歐洲奢侈品牌的銷售工作,其中一家法國奢侈品牌以對代購「黑臉」著稱,從「價格協調」到歐洲門店內保安的不友善態度,一度在國人中引發熱議。但見識過進入鬧市區門店「精準提貨」,一句交流也欠奉的「土豪」,以及在機場免稅店裡提起兩三條項鏈,「看也不看便去付款」的旅行團老阿姨後,唐雅覺得中國人與奢侈品之間的互動關係其實有很大改善空間,而代購則是一種不理想的媒介。

「很多中國顧客對歐洲奢侈品牌的印象,通常是被有限的幾種爆款包、鞋塑造出來的。代購的職責在於以高效、省力的方式讓客戶獲得這些爆款,無形中也在強化客戶們的刻板印象。其實每一個品牌都是一個完整的時尚體系——無論是設計、做工的學問,還是在店鋪中參觀和被服務的體驗。所以,當朋友們拿著在代購那兒買的包讓我鑒定真假、判斷性價比時,我會感覺我們精心打造的品牌理念被直接忽略了。」唐雅說,比起提升銷量,她希望有更多中國人在店鋪中駐足,並因為對品牌的了解與真心欣賞而成為穩定客戶。

很多個人代購已經無暇思索類似的深重命題。對於他們而言,代購只是人生中的過渡區域。從香港到紐約,從留學、就業、結婚、生子到再次走進校園,張天舒過去「轉折無數」的五年時光,與她的代購事業相伴相生。「但如果畢業後事業穩定發展,應該也會逐步放棄。」相比之下,尚未想到下一步的梁爽有些迷惘,「那就順勢而為,做好當下吧」。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的個人代購均為化名

本文首發於《新周刊》530期,作者/盧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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