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發現能治病救人,才是最有意義的事"|菠蘿專訪陳列平教授
菠蘿說
腫瘤免疫領域是抗癌治療史上的第三次革命性突破,無數患者從PD-1/PD-L1抑製劑等療法中受益。在這個領域裡,陳列平教授是世界公認的最傑出的科學家之一。
2018年底,適逢「第12屆華人生物學家協會(CBIS)雙年會」在深圳舉行,我有幸約到陳教授坐下來單獨聊了很長時間,收穫頗豐。
我和陳列平教授在採訪後合影
我把內容拆成兩篇分享給大家,相信在很多方面都會對大家有所啟迪。今天,先重點聊諾貝爾獎,CNS(Cell,Nature,Science)文章,以及君實上市的第一個國產PD-1免疫葯。
快問快答
我和專家聊天有個老規矩,先來幾個快速問答放鬆一下。
B:您屬什麼?
C:屬雞。
B:出生在哪?
C:福建福州。
B:最喜歡的歌星是誰?
C:現在沒有特別喜歡的。大學的時候,是董文華。
B:如果您不做免疫研究,最想做什麼?
C:我是學醫出身的,以前的夢想是做外科醫生。
B: 您最希望自己的孩子做什麼?
C: 我的孩子不會聽我的話(笑)。美國小孩都比較獨立。我兒子原來是學工程的,興趣是設計機器人那種,大三的時候,受到周圍同學的影響,轉去讀商科,說不定過幾年他又轉去做其它了。美國環境很不一樣,很開放,父母沒啥辦法干預,但好處是孩子有機會去嘗試不同的事情。
關於諾獎
B: 談到您,避不開的一點就是今年的諾貝爾獎。包括我自己在內,很多人對您的工作是非常認可的,也覺得沒有拿到諾獎很遺憾。您自己怎麼看?
C:做出傑出貢獻的科學家很多,許多工作都可以得諾貝爾獎。最後能不能得獎,有很多偶然因素。一方面諾貝爾獎有一些限制,比如人數不超過3位,另一方面非科學的因素也在影響這個獎;總之不一定能公平地把做相關工作的科學家都包括進去。
沒得獎有遺憾,但我沒有很特別的感覺。美國人對諾獎沒有這麼重視,包括在我們學校,許多我的同事會給我寫寫郵件評論一下,鼓勵一下,也沒什麼特別反應。真正在這個領域的人,誰的工作做得怎麼樣,心裡都很清楚。
搞研究不一定要把諾貝爾獎當成最終的目標。特別是
像我們做基礎和轉化研究的,後面有直接應用價值,幫助患者本身就足夠有意思,
不用諾貝爾獎來評價。對於純基礎的研究,我倒覺得諾貝爾獎的作用更大一些:很多非常基礎的研究,不一定看得到應用價值,至少在一段時間內看不清楚;諾獎是一個鼓勵。
B:有人認為您沒有拿到諾獎,是因為在您最早期的那篇重要論文里,錯誤地認為PD-L1是激活免疫系統的分子。您能解釋一下么?
C: 這個說法實際上是個誤解,也是科研新人或沒有真正做出過發現的人常犯的錯誤。
通常我們評價一個科學發現是否正確,第一看是不是做了正確的實驗;第二看對實驗的結果是不是做出了正確的解釋。
由於試驗技術的進步,一些早期的發現,幾十年後再評價,你可能會覺得做的比較簡單;但並不是說後來用更先進的技術做出的發現就總是對的,正確的解讀才是更重要的。
回到我們的這個實驗,1999年我們發現B7-H1(PD-L1)刺激人外周血中的T細胞增生,這個結果是事實啊,實驗本身是沒有錯的。而且我們發現,雖然它會刺激T細胞,但結果是產生了大量的IL-10,而我們知道IL-10是個免疫抑制的因子,所以我們當時得出了正確的解讀,在文章結論和摘要中都寫得很清楚:這個分子是有免疫抑制作用的。所以說,我們對結果的解釋也是對的。
那是不是做了正確的實驗?肯定是的。到現在為止,這個實驗不光我們能夠做出,別的實驗室也能做出來,我知道至少兩個實驗室重複出來。而且後來這個還被作為HIV感染時產生免疫抑制的主要機理。
所以這個實驗沒做錯,結論也是正確的。
我們是用人T細胞做的試驗,後面有些人用小鼠的細胞做實驗差別小,這個我完全不驚訝。很多人不清楚,用人的T淋巴細胞做實驗變化很大,因為不同個體之間有差異。我們一直堅持要用人的細胞做試驗,即使開始用小鼠細胞做實驗,也一定要用人的細胞來驗證,否則不知道結論是不是正確。
關於君實
B: 最近還有個大新聞和您有關,那就是第一個國產的PD-1藥物,由君實生物研發的特瑞普利單抗(商品名:拓益,以前代號是JS001)在國內獲批上市!這是個標誌性事件,而您是君實的獨立董事,我很好奇,肯定有很多公司找您,為什麼最終會選擇君實?
C: 原因是多方面的,主要是人。我有一個非常好的學生叫姚盛,在君實任職。他科學素養很高,當年為我們實驗室做了很重要的貢獻,同時,他也有優秀的商業嗅覺,很適合做公司。
他給我介紹了君實的情況,交流下來我確實感到這家公司還是很紮實的。國內有很多人做PD-1、 PD-L1的抗體,競爭很激烈,但競爭的底線是保證質量。不說超過進口葯多少,但至少要做到它們的同等水平。但可惜,有些公司的產品明顯不如進口葯,是Me-Worse葯,療效或副作用都不如同類產品。產生這樣的情況,要麼是可能科學做的不認真,要麼是為了趕進度出現紕漏,無論哪一種,都不是很好的現象。
君實的特瑞普利單抗在中國第一個上市,這次是靠黑色素瘤數據獲批,疾病控制率在58%,1年生存率是69%,效果是比較好的。從這個結果看,特瑞普利單抗並不亞於進口葯;這和他們的努力和嚴謹是分不開的。
公司正在國內開展鼻咽癌、胃癌、肺癌、食管癌和膀胱癌等各種試驗,值得期待,我對這個葯有信心。
B: 作為獨立董事,您的工作主要在哪些層面?
C:這是最近幾個月才開始的新工作,主要還是在了解解階段。有一點要說明的是,獨立董事和科學顧問定位不同。科學顧問主要是對公司科研方向給出指導建議,而獨立董事要對公司的發展方向,包括他們要做的事情的正確性加以判斷,客觀指出存在的問題,而不只是科研這個層面。
B: 您對君實未來有什麼特別期待?它會發展成什麼樣的公司?
C:我看重君實,就是因為從他們已有的戰略考慮來看,是很有長遠觀念的,眼光很好。
除了藥物研發本身,他們還想要做一些國內很缺乏的事情,比如前段時間,他們董事長提出想做研究型的非盈利醫院,這是很有前瞻眼光的設想。
一方面,一旦做成非盈利機構,有充足的科研經費支持,研究者就會更多時間思考科研問題而不是盈利問題。
另一方面,癌症病人在美國和中國接受治療時有一個顯著區別,那就是美國有大量的研究和臨床實驗在進行,所以一旦常規治療治不好的患者,馬上就可以嘗試各種新葯,這些新葯就可能會帶來希望。比如,我們PD-1的臨床實驗從06年開始做,到2014年獲批,做了8年,這中間就救了很多人。中國癌症病人絕大部分沒有參加臨床試驗的機會。
B: 您是否會把自己實驗室的一些發現,授權給君實進行下一步的研發?
C: 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我可以很不謙虛地講,我們實驗室的基礎發現,一家公司是轉化不完的。所以我們已經和多家公司進行合作而且還會繼續這樣做,包括君實,只要我們認為合適。
B:新葯的「經濟毒性」是大家都關心的問題。君實藥物上市後,大家都期待定價能更低,讓更多中國患者可以擔負的起。您覺得PD-1葯會進入價格戰么?
C:這個問題不太好講。在美國的,很多新葯是排他性的,一般不會有這麼多個類似的藥物。但在中國,像PD-1這種葯確實數量比較多,而且並不是排他性的,所以競爭肯定會很激烈。
但降價並不是唯一的競爭方法。盈利對於公司的長久發展,和能有更多資本投入研發都是很重要的,所以單靠價格戰,對所有公司都沒好處。
君實也好,其它公司也好,要樹立競爭優勢,降價只是其中一個手段,
更需要注重的還是科學,包括如何引入新的臨床實驗,如何尋找新的適應症,如何找到更好的聯用治療等等。
降價並非長久之計,怎麼能把藥用好才更重要。
關於驅動力
B: 您最近剛在《細胞》雜誌上發表了一篇文章,受到廣泛關注。發頂尖的CNS(Cell,Nature,Science三大雜誌)文章,是您做研究的動力么?
C: 我對CNS文章不感冒,它只是副產品。事實上,CNS不一定最好。很牛的早期研究,很多都發表在很一般的雜誌上,包括我最重要的幾篇文章也並不在CNS上。因為發文章是一種同行評議,在你早期工作意義不是那麼明顯的時候,同行也不一定能意識到它的價值,頂尖雜誌就不願意接收。但大家都能看懂的東西,或許原創性就沒那麼大了。
對我而言,能做這份工作就已經很幸運了。畢竟你做了研究以後,能見到它最後真正幫助患者恢復健康。
作為一個醫學院出來的人,自己做的一個發現,最終能治病救人,對我來講就是相當大的意義。
我常和同事講,像我們這些人,實際上什麼獎啊都不需要了。為什麼?因為發獎的目的都是為了鼓勵大家去做一些事情,但我們這些人已經不需要鼓勵了(笑)。我就做自己該做和想做的事情,其它東西很難再影響到我。
B: 由於PD-1/PD-L1藥物的成功,您現在科研心態會不會有點變化?現在會不會更傾向於推動藥物開發和應用?
C: 沒有。
我幾十年來的興趣,就是基礎免疫學的研究。
想搞清楚的是到底淋巴細胞是怎麼樣被調控的?哪些分子能調節它的活性?它正常情況是什麼樣,在疾病中是怎麼樣?等等。包括對B7-H1這些分子的克隆等等,都是在這個大框架下,最基礎的問題。雖然做了幾十年,我們還知道非常少。目前分子調節通路做了一大堆,我自己實驗室就發現起碼十幾條,但實際上現在很多基本問題還沒有搞清楚。
至於說從它衍生出來的各種應用,是很自然的事情。如果我們不去做,可能別人也會去做。我們當年之所以推動PD-1、PD-L1的抗體藥物,是因為這個通路當時大家還看不出什麼應用價值,沒人做,要是我們不去推動臨床應用,可能很久都沒有人做這個,所以我們必須要自己做。
到了現在,情況完全不同了,只要做出一個東西,馬上很多人會自動地做應用,就不太需要我們推動應用了。
B: 最近中美關係比較糟糕,您在耶魯當教授,對您參與中國的工作會有影響嗎?
C: 目前來看,對美國部分州立大學有一些影響,可能因為它們的財政受到政府控制。但耶魯大學這樣的私立學校,各方面比較獨立,目前沒什麼影響。
(未完待續)
在下一篇,我們將聽到陳列平教授分享更多腫瘤免疫的乾貨:
為什麼他不喜歡「免疫聯合治療」?
為什麼他不相信任何保健品?
為什麼激活免疫系統不一定是好事?
為什麼把「冷腫瘤」變成「熱腫瘤」這麼難?
為什麼CAR-T治療實體瘤很難突破?
還會出現PD-1抑製劑這樣的重磅腫瘤免疫葯么?
在他的實驗室中,進入臨床試驗的下一個藥物靶點是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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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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