颱風天
小雅那天關了手機。和阿正說,手機壞了,先送到維修部看是不是修得好。如果價錢不貴,就簡單修一修,再支撐一陣子。太貴的話,不如直接換新的好了。阿正說好吧,你自己看,那過節這兩天就只有先不聯繫了。
阿正回江西老家。小雅從超市買了薯片、餅乾、手撕麵包、罐頭裝隨身帶的杏仁巧克力、四條毛巾、一黃一綠兩件一次性雨衣。放假第一天,七點起床,把所有東西分門別類裝進登山包。原來只打算穿皮鞋的,現在下雨,皮鞋就穿不了了。翻鞋櫃,找出一雙大學時經常穿的運動鞋。上班以後每天正裝,以前的鞋子扔在柜子里好幾年沒動過。套上,還能穿,只是看起來比皮鞋肥一圈。
出門時天上微微下雨。
八點半到汽車站。說好在領票櫃檯等。票是幾天前在網上預訂好的,到了櫃檯,報密碼,機器刷刷刷吐出兩張紙。小雅把票對摺,裝進口袋。離發車還有半小時。
從入口過來一個墨綠的人。上身是墨綠的燈芯絨襯衫,下身是墨綠的褲子。包和鞋子都是黃的,像樹在泥里滾過一圈。小雅望著他笑。
「等很久了吧?」
「嗯,沒有。」
「背這麼大一個包?」
「對啊。」
「裡面都裝了什麼?」
「到那裡你就知道了。」
兩個人找到要坐的那班。車還沒來,檢票口鎖著門。顯示屏上流動著幾個血紅的大字。他在長椅上坐下,小雅把包放在他旁邊,隔了一個座位也坐下來。
「怎麼樣,還順利嗎?」他問。
「順利。」
「那就好。就是天氣太不好了,沒想到會有颱風。」
「是啊。」
確定了車和旅館以後,天氣預報才說颱風就要來了。他們準備去山裡住三天兩夜,颱風不多不少,也來三天兩夜。他問她是不是延遲幾天,她想了想,說,還是按照原計劃吧。一切都安排好了,機會難得。阿正不是每一次過節都回老家,他的妻子和孩子也不是常常出去旅行。今天說手機壞了,過兩天還壞著,聽起來就有點奇怪了吧。
車快來了,檢票口的人越聚越多。小雅去上廁所,回來的時候,一半的人已經上車。他們也跟著上車找到座位。他記得小雅喜歡坐在窗口,把她讓進去,自己站在走道里,托著兩隻包塞進車廂上面的行李架。
小雅說等一等,從包里取出巧克力。鐵罐子咔嗒一聲就打開了,咔嗒一聲又關上,像男人抽煙。她自己吃一粒,給他也吃一粒,脫了鞋子,盤腿坐在椅墊上。右前方有一雙眼睛老是回頭看他們,小雅不抬頭,讓頭髮遮住自己。等眼睛滅了,再輕輕看過去,是一個扎馬尾的農村女人,穿灰濛濛看不出顏色的衣服,旁邊的座位空著。
一路上小聲聊天,聊累了就把椅背放下,半躺著,閉一會兒眼睛。車近浙江,一幢幢獨立的小房子越來越多,三四層樓,插在田野與田野之間。雨還在下,天色比早晨更暗,他好像睡著了。小雅一直望著窗外,有一會兒也想睡,但旅館老闆告訴他們,別等到終點才下。快到終點的地方有一個加油站,叫司機停一停,去對面的路口等開到山腳下的中巴。
他可能覺得冷,動了一動,把上車時脫下的外套蓋到身上。有一半遮住了小雅的膝蓋。像黑夜籠罩大地,天上沒有月亮,一隻手爬到了她的腿上。小雅對著窗外笑起來。外面的風景沒什麼變化,仍然是房子連著房子。
後來還是睡過去了。
半途被一些男人和女人的聲音吵醒,罵司機糊塗,竟然錯過了他們要去朝拜的寺廟,對佛祖大不敬。司機火冒三丈,說根本沒人跟他打過招呼,說要在這裡下車。更多的人從不知道什麼地方湧出來,變成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用更高的音調把理由重複一遍,讓司機開回去。司機不肯,車子就在原地相持不下,車輪泡在越來越深的積水裡。
「為什麼這些中年阿姨說起話來都一個樣子?」他問。
「不知道。」小雅說。
「你老了不會也變成她們這樣吧?」
「你覺得我變了?」
僵持終於有了結果。那隊人說他們上了年紀,很難把行李扛過馬路,去等返程的巴士。司機同意掉個頭,把他們送到馬路對面。就是一轉身半分鐘的距離。一群人帶著行李走了,打頭的那個穿過雨霧,高高舉起一把鮮艷的花束。
*
中巴久等不來,雨把他的背打濕了。
他沒帶傘。從沒看見下雨的時候他會撐傘。小雅問過他為什麼,他說喜歡在雨里走,感覺很自由。好像違抗某種東西的意志,小小的,但勝利了。
「那下大雨呢?」
「下大雨就別出門了。」
他們撐的傘是超市送的,買兩桶油,瓶身上用透明膠帶粘一把傘。當時阿正說,藍色好看。現在雨太大了,水滴穿透雨布,順著傘骨往袖子里流。
他去路邊的小賣部抽一支煙。
「那個賣煙的說,車很少,有時候一小時也等不到一輛,我們可以坐他的車走。」
「多少錢?」
「八十。」
中巴的車票是每人四元。小雅不說話,握著傘,看雨在遠處造出的煙。
十分鐘之後,車來了。過道上也流著幾條小河。第一排坐著一個扛玻璃的人,淡綠的玻璃,擋住了最後幾個座位。「你看,」售票員喊,「我就說了不讓你上車,你這樣堵著讓人家怎麼坐嘛。」「下雨天喂,」扛玻璃的人動了動手指,「我也是沒有辦法。」
只好倒坐在發動機的機蓋上,玻璃里映出兩個淡綠的影子。
到了旅館,他先往大門裡沖,小雅在屋檐下收起雨傘。三層小樓,和村子裡別的農家樂一樣,外面一個院子,一層是餐廳,二三層住宿。下雨天暗,屋子裡沒有開燈,三個女人坐在一張八仙桌旁,就著天光擇菜。聽見有人進來,都仰起臉,仔細看,是兩輩人。
年輕的那個過來招呼他們。
「雨下得大吧?」
「是啊。」
「訂房了沒有?」
「訂了。」
她擦擦手,從櫃檯裡面翻登記簿。
「一個大床房。」
小雅沒回答,她又喊一遍。
這一次小雅說,「對。」
他踱到門口,靠在門框上看院子里的雨。
老闆娘把鑰匙遞給小雅。
「二樓,外面的樓梯上去,走到底最後一個房間。」
沒有問他們要身份證。
房間不大,一張床一台電視。開門的時候一片黃光,窗帘的顏色。
他去開窗,忽然叫道,「有陽台。」
窗帘後面藏著一個陽台。
「是啊,」小雅說,「訂房的時候看了照片,有陽台的比沒有的貴五十。」
他走過來摟住小雅。
小雅在他脖子里嗅嗅,像小狗。
「一會兒如果還下雨,我們就坐在陽台上喝茶看山。」
「好,我帶了茶葉。」
把背包打開,最上層放著麵包,底下是兩隻小鐵罐裝的茶葉,一紅一綠。然後是毛巾、雨衣、旅行時用的沐浴套裝,三隻小瓶子,每隻一百毫升。
「你真是什麼都帶了。」
小雅笑笑。鄭重其事抖開四條毛巾,兩條鋪在枕頭上,兩條掛到浴室里。
掩上門上廁所。
他看著枕巾。粉紅色的,整整齊齊蓋住旅館黃白的枕套。右下角綉兩朵梅花,朝著同一個方向,像父母那一輩結婚時的嫁妝。
洗手間傳出沖水的聲音。他走過去。
「小雅。」
沒有回答。
「小雅?」
小雅拉開門。他候在門口,上去抱著她。
「你幹什麼。」
他不放手,往窗邊挪,伸手把窗帘拉起來。
「等等。」小雅喊。
「怎麼了?」
「先下去吃飯吧。」
「為什麼?」
「我餓了。」
「等一會兒不行嗎?」
「等不及啦。」
於是下樓吃飯。
*
餐廳比來時多了一桌人。七八個男女,有老有少,圍坐在一張大圓桌上。
他們挑了個靠牆的位置。
坐下才發現,牆壁中央掛著一幅木頭雕刻的字,像窗花,四個角上點綴著花鳥魚蟲。只不過有點突兀的是,那個字是發財的發。
小雅用眼睛指給他看。
老闆娘走過來,問他們吃點什麼。
「有什麼?」他問。
「進廚房看看。」
他和小雅一起進去。地面是深灰色的,放著幾隻塑料臉盆。盆里裝著水,游著魚蝦。不多,透明的暗血色的小蝦幾把,魚也有兩三條。桌上擱著案板,小山一樣堆著切好的蔬菜。一隻瓷盤,裡面是橘粉色的蝦仁,還在冒煙。
「這是燒好的嗎?」他問。
「對啊,剛燒好的。」
「誰點的?」
「沒有誰,你要你拿去,不要的話我端給外面。」
「要。」他托起盤子就往門外走,被老闆娘拉住,撒一把蔥花。
又點了炒野菜、土雞湯、竹筍石蛙。
坐回飯桌的時候,另一桌已經喝開了。幾個男人互相開玩笑,說其中一個煞有介事,背了個六十多升的登山包,沒什麼可帶的,裡面就空空如也。被調侃的一臉泛濫的紅,看起來喝高了,鼻子中間癟癟的,窩在椅子里笑。「帶睡袋了嗎?」他們逗他。
小雅把筷子排在盤子邊沿。用紙巾來回擦,擦亮了,再放回原處。
菜很快上齊。他一邊吃一邊說好,農家樂的食材新鮮,即使做得一般,鮮味還是留著。
小雅在盤子里找石蛙。聽名字,應該是石頭縫裡長大的青蛙。吃小蟲子和溪水裡的小魚小蝦,肉不多,但緊實滑嫩。挑出來碼在盤子一端,都給他吃。
「你怎麼不吃?」
「我不吃奇怪的東西。」
「什麼奇怪的東西?」
「青蛙,鴿子,甲魚,蠶蛹,兔頭。你不記得了?」
「是嗎。」
「我只吃雞鴨魚肉。」
他就把石蛙都吃了,還不過癮,說晚上得再點一盤。
「好吃,這裡的廚師不錯。今晚是最後一頓嗎,我們明天住哪裡?」
「住山上。」
「訂好了?」
「早就訂好了。本來打算明天一早爬山,中午到山上,晚上住一夜再下來的。」
「那現在怎麼辦?」
「如果雨還是不停的話,只能包車上去了。」
說話間已經把三盤菜吃得乾乾淨淨。土雞湯也好喝,從鍋心裡盛出來,泛著金屬感的涼,其實是燙到了舌頭難以辨別的程度。要等一等,讓它醒過來,熱和鮮才慢慢擴散開來。
「真好喝。」
「是啊,要是我們公司附近能吃到這樣的午飯就好了。」
「你平時吃什麼?」
「外賣。你呢?」
「我自己帶。」
「誰燒?」
「我啊。」
「很能幹啊現在。」
雞翅、雞腿、雞爪都被啃乾淨,剩下幾塊嚼不動的留在鍋里。找老闆娘結賬,才一百多。
回到房間,他心滿意足地躺在陽台上的竹椅里。一張桌子兩隻椅子,相對放著,外面是清澈的,時刻不停的雨簾。遠處是山,長滿竹子,在風裡一片片朝一個方向起伏。
小雅再進浴室,關上門,上廁所,起身時紙上還是有血。沒想到這次會提前。出去看到他的背影,兩隻手向上伸,交握著抵在後腦勺上,一副悠閑自在的樣子。小雅走到他身邊。他拉拉小雅,坐到他的膝蓋上,用手指梳她的頭髮。
「剪短髮了。」
「大學畢業就剪了,省洗髮水。」
「瞎說。」
「環保啊,窮的。」
他親小雅的嘴,她就不能說話了。
「進去吧。」
小雅拉住他,「跟你說件事。」
「什麼?」
小雅貼在他耳朵邊上。
「不是吧!」
小雅環住他的脖子。
他捂住臉,放下手的時候,露出那種苦笑的表情。
「對不起啊,我也沒想到。」
「這下真的只能喝喝茶看看山了。」
小雅也不高興,從他的膝蓋上翻下來,坐到旁邊的椅子上。
兩個人對著山,安靜了幾分鐘。
他站起來,往門外走,說是去問老闆討茶杯。過了一會兒,小雅聽見陽台下方有人說話,不止兩個,還有陌生的聲音笑笑嚷嚷,像剛才那桌食客。
他回來了,把茶壺和杯子放在桌上,用氣聲說,「輕點,好幾個人在樓下坐著,我們剛剛說的話估計都被他們聽見了。」
兩個人相對無言。
泡的是小雅帶的毛峰。山裡水清,水龍頭放出來的自來水也好像比城市裡的甘甜一點,熱水壺底部沒有白渣。他像喝工夫茶那樣,洗茶暖杯,再細細把兩隻杯子倒滿。
小雅盯著杯子上的圖案,一男一女握一卷書,是寶玉黛玉讀《西廂》。深藍色的線條,把輪廓勾勒得清清楚楚,只不過畫到眼睛的時候,往別處偏了一點,讓這個寶玉看起來有點心不在焉。
「想什麼呢?」他問小雅。
「沒什麼。」
「唉。看看風景吧。」
小雅握著茶杯,把他們的臉蓋起來。
又一陣沉默。和以前一樣,這種時候,常常是他找話說。
「你看,對面的山,起風了,樹從那一頭慢慢晃起來,看,一點點過來了。」
「嗯。」
「你說像什麼?」
「像什麼?」
「你說。」
小雅抬起頭。頂端的竹葉從他們右手邊一波波漾開,地震一樣,微微地但是確鑿地,傳到左手邊。雖然下著雨,天上還是有雲,移動的速度比竹浪還快,飄在它們永遠追趕不到的地方。
「綠浪逐白雲。」
他琢磨了一下,「太直白了吧。」
「但就是這樣嘛。風吹綠浪逐白雲。」
「還是直白啊。」
「颱風至,暴雨下,風吹綠浪逐白雲。」
他不理她了,自己說,「我覺得像一隻手掌逆過來撫摸小動物的毛。你看,一層層的。」
「嗯,」小雅說,「也像一個女人正在受孕。那是胸,那是頭,肚子怎麼有點凸呢,已經有一個了。」
一下午如此消磨。
老闆娘在樓下喊他們吃晚飯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他在陽台上坐著不耐煩,回房間看電視。小雅一直看著外面的雨,如果不下雨,早就可以去山裡轉轉。下了一整天,山已經被浸透了,泥土由淺褐變成深褐,積水的地方泛著亮光。雲還是在,灰暗暗的,茶葉泡過五六遍,在茶壺裡變涼。
「下去吃飯吧。」
他打個哈欠。手裡還捏著遙控器,不捨得關。
「電視有什麼好看的,來這裡看電視。」
「我也不想的啊。」他抱住小雅的腰。
小雅親他,兩個人在床上翻來覆去。粘滯一會兒,還是下樓去。
仍然是中午那桌客人,每次都到得比他們早,坐在同樣的座位,用同一副泛紅的笑臉,繼續聊天。
他熟門熟路跑去廚房點菜。這次點了魚頭湯,香菇菜心,燜牛肉,還有中午說過要再吃一遍的竹筍石蛙。
晚上天暗,大燈都打開了。他看見放碗筷茶具的桌子上,擺著一隻粗壯的玻璃瓶。瓶里裝著淺紅的液體,應該是酒,走近了看,酒里有一顆顆渾圓的果子,毛茸茸的,是楊梅。
「阿姨,這酒是你釀的嗎?」
老闆娘走過來,說是。
「給我來一點。」
他來了興緻,穩穩坐下,捏一隻小酒盅,翻向瓶口。阿姨把瓶子托起來,往酒盅里倒一點,問小雅要不要,小雅搖搖頭。她就把瓶子拿開,收起來。
「別收,我一會兒還要。」
「好的,慢慢喝。」
有酒喝飯就吃得特別慢。他一小口一小口就著下酒菜,臉上微微笑,好像心底有愉悅的事,又說不出具體是什麼。小雅盛一碗米飯,挖出一個山谷,把菜撥到山谷里,再挑一點菜就一點飯,嘩啦嘩啦吃。以前不知道他愛喝酒,上大學的時候偶爾也陪他喝過幾罐啤酒,但不多。細節都記不清楚了,一天一天的,無非就是一起上課一起下課,從開始到那個斷裂的截點之間,是平靜而完好的。
隔壁桌忽然笑起來。一個圓臉男人,回憶十幾年前的舊事。小雅聽著,聲音忽高忽低,房間大,有時候聽不清晰。但越說越玄,大家都安靜下來,廚房的炒菜聲彷彿也變小了,都想聽聽到底是怎麼回事。
「就是從眼睛裡刮下一條蟲來。」
「眼睛裡怎麼有蟲?」
「是啊,眼睛裡怎麼有蟲?他們也問,人人去看,人人的眼睛裡都有蟲。然後他就說了,哎呀不妙,你們這裡有傳染病,眼睛才長了蟲子,時間長了就會長蛆,最後就是不治之症。山裡人當然沒見過這些,都嚇壞了,問他怎麼辦。他說別著急,我有解藥,就從兜里掏出解藥。」
「哈哈。」
「賣得貴啊,確切的數字現在想不起來了,但是你想想,那時是八十年代啊,我出國前,工資才多少。就這麼把鄉下人的錢都騙了,聞所未聞。」
小雅想笑,天下事真是無奇不有。抬頭看他,應該沒在聽,臉上已經有一點迷濛的神色。
「再來一杯。」
*
飯桌上沒喝夠,繼續把酒帶到房間里喝。
「這是白酒釀的,」他說,「挺烈的,好喝。」
把茶壺拿到樓下,倒了茶葉,沖洗乾淨裝酒。再把酒盅帶到樓上,一盅盅喝得半夜進門連門把手都摸不著了。小雅聽見陽台上有東西一下下碰撞的聲音,不輕也不響,醒過來給他開門。順勢把半個身子探出門外,試一試風,比白天更大了。
快到中午才起床,風雨不停。晚上沒睡好,翻來覆去,擔心把床單弄髒了。他一直打呼,睡得沉,像石頭,鼾聲如雷。
「沒想到你打呼這麼響。」
「是嗎,平時不打吧,喝了酒才打。」
「你什麼時候喝酒這麼厲害了?」
「嗯。」
「少喝點。」
從陽台望下去,一個男人站在院子里,衣服半濕。
陸陸續續有人從斜坡走進院子,看樣子是一早去爬山。
「能爬,你看。」
「嗯。」
「我們去爬嗎?」
「下雨天危險,你的傘也不好,還是包個車吧。」
小雅聯繫司機,用旅館的座機給他打電話。司機有些遲疑,說這麼大的雨,別上山了。小雅說山上的旅館都訂好了,付了錢,不上不行。司機想了一會兒,下決心一樣說,好吧。
他們收拾了包,結了賬,在斜坡盡頭等著。
司機來了。一輛巨大的麵包車,只帶了他們兩個人。小雅坐第一排,和司機聊天。他一句話不說,隱在麵包車後部的黑暗裡。
「師傅,你們這邊的竹筍是不是特別好吃?」
「都是筍乾,要會燒才行,有些人買回去不會燒,難吃得很。」
「我們昨晚喝了個雞湯,挺鮮。」
「是嗎。」
「是這兒的土雞嗎?」
「土雞咧,才不是土雞,你知道土雞什麼價錢?」
「那是什麼?」
「就是一般的雞,鎮上買的。」
「哦,不過也很鮮了。」
像吐出心裡淤塞的塊壘,司機終於問,「你們怎麼這個天來啊,你看看山裡還有沒有人?」
「我們來之前不知道,」小雅說,「什麼都訂好了,才聽說有颱風。」
司機大笑。接著跟他們說,自己在這一片多有門道。車、旅館、景區門票都能搞定。颱風天玩不好,以後應該再來一次,全程都交給他辦。他的客戶不僅有中國人,還有老外。那些老外到了鎮上的車站,直接打電話讓他去接,價錢也不問,心裡全有數。
「你會英文啊?」
「不會啊。」
「那你怎麼聽得懂?」
「還是能聽懂吧。」
聊著聊著,前方轉彎處一棵長竹忽然倒下,如鋒刃划過路面。然後是第二棵,第三棵。車窗關著,聽不見聲音,倒塌的過程是靜默的。像人終於厭倦了世界,不發一語就躺下來,卧在離他們二三十米的地方。司機的手條件反射地抓住剎車,也是靜靜的,好像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麵包車緩緩停下。
他有了精神,拉開門,傘也不撐,跳下車去查看情況。
「小心!」
他走遠了。和竹子一起滑落的是一大攤泥水,像崩潰的海浪,蓋過山路。
「這就是泥石流吧!天啊,這輩子第一次遇見泥石流。」他喊。
司機也下車去。開門的動作輕巧隨意,一隻手插在褲子口袋裡,另一隻手撓了撓頭髮。這時候她才看清楚,司機穿的是一件小燈籠一樣微微隆起的夾克,灰色的,容易把人埋沒的顏色。
他們掏出手機拍照。聽不見在說什麼。先拍正面,再轉到側面。
雨還在下,這時候還是危險的,鬆動的土壤可能放下更多的竹子。小雅沒有喊,可能是他們的鬆散和淡漠,讓人覺得紅燈還沒有亮起來。
走回來的時候有說有笑。
「哈哈,都倒了。」他說,鑽進原來坐著的座位,兩隻手扒著椅背,「我拍到了。」
「哈,」司機說,「這下真的上不去了,路堵了。」
「你們這裡經常有泥石流嗎,」她問,「下雨的時候。」
「哪來那麼多,不常有的,很少下這麼大的雨,否則我們還做什麼生意哦。這次是颱風。」
「那怎麼辦,還上山嗎?」
「不能上,你沒看見路都堵住了嗎。」
「還有沒有別的路?」
「有也不能上,我開過去不陷在泥漿里才怪。」
說完發現已經陷在了泥漿里。司機讓他們幫忙推車。他讓小雅別動,自己下去,和司機兩個扶著車門,硬生生把車頭轉了個彎。
「下山嘍!」司機喊。
*
小車潤滑地在雨里穿行。
路過田,司機說,「這裡是田。」
路過嘩嘩往外翻滾的河,司機說,「這裡原來有座橋。」
到了村口,司機提議讓他們住到他的熟人家去。
「不滿意的話不住也行,先看看嘛。」
他們去了。
第一家也是個三層小樓,剛洗了床單,院子里沒法晾,就晾在拐角的樓梯上,三樓的垂到二樓,二樓的垂到一樓。一個小女孩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手裡捧著碗,旁邊蹲一條黑狗。進門的時候,女孩和黑狗都回頭看了他們一眼。第二家的老闆是個胖子,看這樣的天還有人留宿,很驚訝,意氣風發說要給他們最豪華的房間。
「在樓上,你……」話沒說完,大廳的燈泡滅了。
一打電話,發現整個村子都停了電。
「可能是泥石流搞的,」司機說,「竹子倒下來的時候帶倒了電線。」
胖老闆從抽屜里翻出手電筒,點上光,帶著他們往樓上走。整間旅館像拍西部片,地板,牆壁,樓梯,傢具都是原木的。他們鑽進動物腸子一樣狹長的走道里,看不到盡頭。
他停住了,說還是想住回原來的地方。
司機沒說什麼,下了樓,把他們送回去。
餐廳黑洞洞的,沒人。他們喊了幾聲,第一天見過的年紀最大的阿婆從廚房裡走出來。
「呀,怎麼又回來了,不是上山了嗎?」
「碰到泥石流了。」
「哎喲,危險啊。」
「這裡也停電了?」
「停電,剛剛打了電話,說正在修。你們等等,我去找蠟燭。」
阿婆又走回廚房。餐廳特別大,之前不覺得,下雨又停電的時候,看起來陰森森的。
「回來好,」他說,「有楊梅酒。」
*
之前也住著的那群客人回城了。阿婆說,這鬼天氣,他們是唯一留在村子裡的外地人。
「以為下兩天就會停了,看這個樣子,是越下越大呀。」
電力局說正在搶修,三四個小時過去,還是漆黑黑一片。阿婆找出幾個空啤酒瓶,把抽屜里不知何年何月買的蠟燭插在瓶口,聳立起幾支燭光。他喝了酒,心情愉快,在燭光里微微闔著眼睛。
老闆娘回來了,和他們拉家常。晚飯不能用電飯鍋,就用灶頭烘了米飯。說起自己的孩子,老闆娘很驕傲,問他們多大了。
「我都有兒子了。」他說。
「幾歲?」
「四歲。」
「你們看起來年齡倒不大。現在的年輕人,早結婚的少,我兒子還沒有女朋友呢。我也不催他,從小到大,我催他幹什麼他就逆反。上學的時候,我逼他好好讀書,他給我逃學去學理髮。好吧,理就理吧,犟不過他我就同意了。出了錢,又不好好學,要學什麼日語。哎呀,這個那個的,現在我知道了,他要做什麼,我不支持,也不反對。」
「你兒子現在在幹什麼?」
「開了個店,在鎮上。」
「挺好。」
「長大了就收心了。」
外面風雨交加。在屋子裡聊天,暖融融的。他和小雅都覺得舒服,待著不走,聊到快十點。阿婆躺在一張竹椅里,說淡季客人少的時候,年輕人都回家住,就她一個睡在旅館。
「你怕不怕?」小雅問。
「哎呀,一開始有一點怕。後來想通了,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上樓之前,照例帶了一壺楊梅酒。老闆娘遞給他們兩個暖瓶。
「紅的是開水,可以喝的。綠的不太開,用來洗腳。」
「好。」
「記住了嗎?」
「記住了,」小雅想一想,「我這麼記,紅的是熟了的果實,可以吃,綠的還沒熟,不能吃。」
「哈哈,你也聰明,跟我兒子一樣。」
小雅洗了腳,給他留半瓶開水,上床躺著。他在陽台喝酒,過了半夜才進來,沒洗漱也沒脫衣服,倒在床上。小雅轉過身,輕輕推他,不動。啤酒瓶擱在牆角,燭光晃動,在牆上投下一個扁平的影子。小雅又推,忽然發現他在哭,眼淚小溪一樣從眼角流下來,細細一條,蜿蜒到耳朵後面不見了。
認識十幾年,第一次看他哭。小雅放平身體,不知道說什麼。他終於說話了。
「我兒子是一個特別懂事的孩子,每次我問他,要什麼玩具,他都說不要。」
「嗯。」
「這次出來之前,他問我,爸爸,你不跟我們去三亞嗎,為什麼我們全家不能一起去玩?我回答他,這次不行。他就不問了,說好吧,爸爸再見。」
「他挺乖的。」
「全世界都在向我索取,只有他對我是沒條件的,從不索取。他出生以後,我覺得自己就是為他活著。」
「嗯。」
「我這輩子只哭過兩次,都是讀《聖經》。第一次是上帝的聲音從雲里傳出來,說這是我的兒子,你們要聽他的。第二次是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他問,神啊,你為什麼不來救我……但如果這是你的安排,我把靈魂交給你。我說不清為什麼,看到這幾段,我的眼淚就止不住了。」
小雅也哭了,摸索著在床上找到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部。
過了一會兒,轉頭看他,想給他擦眼淚。但見他閉著眼睛,神色奇異。心裡疑惑,就試探著問,「你是不是醉了?」
他把手臂往胸前一橫,舌頭打轉,「我醉了。」
聽起來還像清醒。又問一句,「你是醒著還是睡著了?」
「睡著了。」
氣得小雅翻身下床。
*
早晨,他沒事人一樣醒來,看見小雅背對著他。
「怎麼了?」
「別煩我。」
「怎麼回事?」
「別碰我。」
「我要碰。」
「碰也沒結果。」
「怎麼這麼倒霉,今天是最後一天了。」
「我也沒辦法。」
「沒勁。」
「什麼沒勁,我們以前也沒有過。」
「以前是你不肯。」
「那時候什麼都不懂,不敢啊。」
「我沒有不敢,是你不敢。」
小雅翻過身來,「撒謊。你沒有不敢,那我們為什麼分手?」
他不說話。
「所以別抱怨,現在再來要以前沒得到的東西,老天爺也不給你。」
他點了一支煙。
小雅下床,走到陽台上哭。
「好了,進來吧。」
小雅不動。他下床拉她。
「站在外面幹什麼,還光著腳。」把她拉回房間。
小雅倒在床上,繼續哭。
「有些東西說不清誰對誰錯。我不想過了這麼多年,再跟你在這種荒郊野外互相指責,無聊至極。」
他嘆口氣,躺到她身邊。
「好吧,別說了。」
「其實現在想想挺可笑的。那時候覺得就要回各自的家了,怎麼都沒可能了。現在想想是不是很可笑?坐飛機一小時,坐火車也不過三小時。而且,誰讓你也來這裡工作的?你是為了你妻子來的嗎,為了她,為什麼不能為了我?」
「別說了。」
*
也許是颱風快過去了,雨勢變小,蒼蠅鑽出來,叮在茶杯邊沿。
「我們還是早點走吧,怎麼突然多了這麼多蒼蠅,衛生間里都是,不敢進去了。」
小雅收拾包。沒吃完的麵包扔在桌上,塑料袋敞開著,也長痣一樣長出兩顆蒼蠅。
「你看有鳥。」他在陽台上喊。
一隻長尾巴大鳥低低飛過去,停在院子左邊一棵矮樹上。
「真好看,是鳳凰嗎?」
兩個人都笑。
「是雄的吧,不然顏色沒這麼鮮艷。」
「像極樂鳥。」
「李安在拍《卧虎藏龍》的時候一定看到過這種鳥,才會想到讓他們在竹林上飛。」
小雅進屋,把幾雙濕了的襪子團成一團,裝進包里。剛想穿鞋,發現鞋底裂了,半隻鞋跟脫落下來,掛在右腳邊緣。
「我的鞋子壞了。」
他過來看,「是橡膠老化了吧?」
「這雙鞋還是大學裡買的呢。」
「穿那麼久了。」
不帶走了,扔進垃圾箱。小雅盯著看一會兒,忽然笑起來。
「笑什麼?」
「想起我媽了。」
「怎麼了?」
「她每次有機會出去旅行,都會帶一雙很破的鞋子,或者內褲、襪子,穿完就丟在旅館不帶回來了。每一個她去玩過的地方,都留著至少一件壞東西。我覺得好笑的是,她怎麼有那麼多壞東西等著被丟掉啊?」
他也笑了。過一會兒問,「你媽怎麼樣,還好嗎?」
「還可以吧。她在老家,平時挺寂寞的,我跟我哥都是春節才回去。」
「你哥呢?」
「他還在深圳。」
「你爸呢?」
「我畢業第二年他就不在了。胃癌。」
「哦。」
*
還是那個司機來接他們。
看見小雅穿著拖鞋,一步一滑地出來,司機大笑。
「你怎麼穿了雙拖鞋?」
「我自己的鞋子壞了。」
「哈哈,你們的運氣太好了,我看你們這次真的是趕颱風來了。」
「唉。」
「下次吧,下次再來,找我。」
他們都沒接話。
開到半路,車前飛過一隻大鳥。
「師傅你看,剛剛飛過去的是什麼鳥?」
司機目不斜視。
「你快看啊,飛走了,尾巴很長,很漂亮的那種。」
「是山雞嘛。」
「啊?」
「這裡很多的,有時候我們會去林子里打。」
「山雞長這樣?」
師傅含混一聲,問他們吃過午飯沒有。
「沒有。」
「我帶你們去吃,我知道幾個好吃的地方。」
「不用了吧,我們就在車站附近找點吃的。」
「車站那邊沒有飯館。」
兩個人將信將疑。
「不騙你們。」
到了車站,司機掉頭走了。在入口處站定才發現,兩邊空落落的,真的沒有商店。買完車票轉了一圈,在街角找到一家麵館,藏在樓里,要從一個不起眼的小門進去。他說,就在這裡隨便吃點。
店面是半圓形的。櫃檯後面,一個穿白褂子的女孩露出半截身體。右手邊平地起了一座高台,停著一輛碩大威武,軍綠色的兒童坦克。星星點點有幾個落座的人,都是男的,挺著肚子訥訥等著。窗口兩張長椅,三個男人並肩坐著翻報紙,什麼都沒吃。
「這裡有點奇怪。」
「吃完快走。」
兩個人都點了肉絲湯麵。他埋頭喝湯的時候,小雅注意到玻璃窗上爬著一隻蝸牛。一字型,直直的,用肚子對著她。過一會兒再看,變成了C。
回去的車上他睡著了。還是她靠窗,他靠走道。窗外一片漸漸繁榮起來的景色,但被雨淋了幾天,好像什麼都幻滅了。沿街的小店進了水,蒼茫一片。每一戶人家門口,都有一個把褲腿卷到膝蓋的人孤獨地站著,惆悵而徒勞地用臉盆往外舀水。卡車泡在泥漿里。房子,電線,樹,都有了暗黃的倒影。
他們在汽車站分手。
她坐地鐵,再轉公交車回家。打開手機。
小區門口也被淹了。車站像一塊全世界最小的島嶼,只夠幾個人落腳。停車之前,大家隔著玻璃計算距離,再脫下鞋子拎在手裡,打仗一樣做好準備,如臨大敵。
她跳到島上。想打電話問問他。拿出手機,看見一個未接來電,是阿正的。打回去。
「你怎麼樣?」阿正問,「手機修好了沒有?」
「修好了。」
「哦。颱風嚴重嗎,家裡沒事吧?」
「沒事,」小雅說,「就是小區門口積了點水。不過新聞里說,明天颱風就過去了。」
關於作者陸茵茵,1983 年生於上海,現工作生活於北京。畢業於華東師範大學新聞學系,此後在媒體及非營利藝術機構任職。曾擔任《新視線》雜誌專題編輯,並為《生活月刊》《周末畫報》《南方周末》《上海文學》《鯉》《萌芽》《COVER》等刊物撰稿。2007 年開始寫小說,作品曾獲第二十六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短篇小說推薦獎。2018 年出版短篇小說集《颱風天》。
一些閱讀補充陸茵茵的小說,表面十分平靜、普通,但正是平靜和普通,體現了作者極為難得的寫作態度,她去除了各種非真實的東西,只寫自己想寫的,沒有野心,沒有炫技,不標新立異,只追求純粹。她甚至不想成為一個「作家」,而僅堅持自己所謂「文字的潔癖」。
「颱風天」是一篇看似沒有主題的小說,其實有兩個主要情節,一是男女偷情失敗,因為女的生理期;一是他們想上山受阻,因為刮颱風。這兩個情節有著潛在的聯繫或說共同點,那就是他們的目的無法達到。但沒有達到目的反而挺好,達到了就沒什麼意思了。
小說的主角不是人物,人物並不那麼鮮明,而是生活本身,它無形、淡漠,充滿欲言又止和可望而不可即。但也正因這些缺失,生活獲得了意蘊和深度,作者以其從容、樸素的筆調將之表現出來,呈現出一種未經設計的優雅。(特約編輯:朱岳)
本文題圖來自:鄭舒雅
長題圖來自:philsajonesenon iStock, 有裁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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