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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豐 | 如今的職場,匠人精神已經不吃香了


2018年終於遠去了,很多人可能並不懷念它。



很多在報社上夜班的朋友,在12月31晚上,以一種特別的方式跨年,他們做完了最後一次版面,然後整個報紙就停刊了。2019年的1月2日,北京報攤上還能買到前一天出版的《法制晚報》和《北京晨報》,或許因為是「停刊號」,報社多印了一些。






2018年12月31日《北京晨報》終刊號頭版



很多人被《華商晨報最後的夜班》一文感動。在所有關門的報紙中,這家有點特別,它的總編輯和社長,也是一個作家,後來自己也寫了一篇文章說,如果夜班編輯怕黑,那晚上就不關燈了吧。一家還能動情的報紙,總是更讓人尊重一些。


據說,最後一天夜班,一個女編輯的版面是最後簽發的,此前,她一直和同事一樣,把這當成是普通的一天,但是在最後時刻,她明顯感受到了自己和時代的聯結,哭了起來。



雖然不在現場,我也能夠想像得出那種氣氛。事實上,這是我這幾天腦海中揮之不去的一幕。我在報社上過多年夜班,很喜歡那種寧靜的工作氛圍。每天起床的時候,別人都在午飯了,從來沒有感受過早高峰晚高峰,也就不在城市生活的節奏之中。但是,當你做完最後一個版,署上自己的名字,而且知道那是這份報紙的最後一期,你會有一種進入歷史的感覺。





編輯部專心致志站最後一班崗的樣子,讓人想起「匠人」這個詞。根據理查德·桑內特的定義,匠人精神,就是那種「純粹為了把事情做好而好好工作的慾望」。最後一天的夜班編輯,從功利的角度看,它對讀者和自己的收入都沒有什麼意義,而只對「做好版面」本身有意義。



但是這樣的場面,與其說讓人感動,不如說是荒誕。在報紙這個行業的諸多工種中,編輯是最接近「匠人」的。編輯的工作,符合那個著名的「10000小時定律」,每天8小時,通過好幾年的訓練,就可以成為一個「匠人」。

「匠人」更需要的似乎是專註和重複的訓練,而不是通常意義的「才華」。



一些人從報社得到「權力「,而另一些人則通過報業發財,記者通過日常採訪,深入到社會的某個領域,只有編輯,才是報社中的」不變的部分「,是一個」恆量「。在報社內部,領導會把編輯看成是「勤勤懇懇」的員工,而記者內心對編輯多少會有一點瞧不起,他們是「後端」,是「加工」,是「日常」,而記者的工作則充滿冒險,因而更有挑戰性。



因此,一家報紙要關門的時候,全部的悲劇性都會體現在編輯的身上。最有才華和影響力的記者,早已轉型,他們要麼投奔網站,要麼到一些公司做公關,這是他們積累的「社會資源「的變現。報社的領導有更多的「社會資源」,所以,即便是報紙關門,領導也能夠平移到某個位置。只有編輯,他們註定是無法轉型的,用打仗來比喻的話,他們是最後堅守陣地的,通常的結局就是「死亡」。




這是一個很諷刺性的結果。編輯是最敬業的,也是最「專註於本職工作」的,由於這種專註,他們往往也是對所在單位最有感情的。但是,他們的結果,卻是最可悲的。越是專註於本職工作的編輯,發現最後轉身也就越困難。他們身上打下的烙印足夠深刻,以至於很難適應後來的新工作。



這不但是態度的問題,也是技能的問題。

報紙編輯不斷重複性的工作,很有可能養成了某種固定的思維習慣,即便是轉型為新媒體編輯,也面臨著一個重新再學習的問題,而受原來的習慣所牽制,他們的「學習能力」看上去也很成問題。這就是技術本身帶給人的局限,越是努力干好本職工作的,就越有可能成為「改革」的阻力。


這當然不僅是編輯才有的問題,也不是新聞業的問題,每個行業都會有大量的人面臨這樣的「危機」。傳統意義上的「匠人」,其實是可以做一輩子的,這種「經驗」本身就是財富,一個工匠,可以憑藉這種「經驗」而獲得一種社會關係上的權威,他們甚至可以壓迫自己的徒弟。





但是在「新經濟時代」,「工作經驗」本身變得可疑了。

如今,人們推崇的不是「積累」,而是「變化」。

最能代表這種傾向的,是大家耳熟能詳的那個金句,「要學會一切清零」,這句話吳曉波好像在年終演講里用過,在朋友圈,我至少看到幾十個人說過類似的話。「一切清零,重新上路」,就是意味著對先前經驗的否定,意味著對「匠人精神」的否定。



這是職場的新風尚,某種意義上也重新定義了「才華」。

過去,人們會推崇「干好本職工作」,因為這種職業精神,不僅是一個人獲得賴以吃飯的技藝的保證,也是一個機構得以維持的保證。單位頒獎,會在獎勵業績的時候,也考慮到普通崗位甚至幕後工作的付出。



到了「新經濟時代」,這些堅固的東西毫無疑問動搖了,過去幾年,朋友圈有很多引起震動的「跳槽」,有人在短短几年內,在數家互聯網公司工作過,職位一路飆升,成為「英雄」。這不是說跳槽越多就越好,但是過去那種「干好本職工作」的職業精神,確實顯得不合時宜了,現在最老實的職場人士,也都在培養自己的「嗅覺」。





有一位朋友家的孩子,大學畢業一兩年,已經換了好幾個工作,這讓朋友憂心不已。那幾個工作之間毫無關係,每個工作做幾個月,也談不上任何經驗和人脈的積累,更換工作,年輕人內心好像也沒有任何波動,彷彿從來就沒有想「長久工作」的想法。朋友很不理解,因為他不知道現在年輕人的想法,也不知道他們可能具備的「新才華」。



理查德·桑內特在《新資本主義文化》中描述了這種「新才華」,「不斷變化」(讓人想起另一個跨年金句:唯一能確定的就是不確定性),不斷培養新的技能,學會開發自己的潛能——一句話,就是

強調對未來的適應性,它要求人們有一種「放棄的能力」,放棄你的經驗,放棄你過去的位置,甚至放棄你的自尊。



這是意味深長的變化,其實牽涉到整個社會的人才觀,一些互聯網科技公司,會研發專門的面試系統,來發現應聘者可能具備的「潛力」,高效也調整思路,推行一種「優才教育」,想培養出適合未來的人才。





當然,這些努力都不一定能夠成功,要不然,人們也就不會這麼焦慮和困惑了。但是有一點可以確定,每個人都可能會面對文章開頭那位女編輯所面臨的局面。很多工作技能的「有效期」都變得越來越短,每到幾年,都會面臨一個技能的升級,而年齡越大,也就越危險。經常在朋友圈看到一些人為AI歡呼,預測AI可能取代哪些人類的工作,彷彿他們自己就是AI似的,事實上,他們很有可能是被取代的「人類」。



我從那個女編輯身上看到了過去某一天的自己。我一直有做一輩子夜班編輯的想法,但是在某一天我突然意識到,夜班編輯這個工作很快就會消失,不管我工作多麼出色,都改變不了這個局面,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所謂「職業生涯」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的「樂觀時代」也就結束了。

原標題:《

重新定義「才華」:「匠人精神」為什麼不吃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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