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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聰:成功並不等於成就

這個「緊張」來自於我對作曲家的責任感

郭宇寬(陝西電視台「開壇」欄目主持人):傅聰先生,昨天我注意到一個細節:那個演奏會上的曲目,恐怕您已經彈了上千遍,也許還不止這個數字,可您在出台前,還要仔細地翻看樂譜。

傅聰:昨天那個情況,跟一般的又不一樣些,昨天彈的第一個作品——海頓《G大調奏鳴曲》——是我最近才學的,這次來中國,才首次演出,所以有點緊張。不過即使不是新作品,彈過一萬遍的作品,對我來講,也永遠是新的。我經常在上台前看看樂譜,注意到很多以前沒有發現的東西。一旦這樣,我就一定要照看到的去彈。當然在上台前幾秒鐘看到的新東西,沒有經過任何實踐,就要在台上去實現,是有相當的危險性。由於我已經習慣於以前那種經過磨練的想法,要臨時有所改變,這就冒了很大風險。可是我這個人,看到了新的東西,沒辦法不去努力實現,有時候常常會失誤。有些朋友,以及我的親人,就說我太不實際了!

郭:剛才聽到您用了一個詞「緊張」。我想這個詞如果是一個孩子要參加考試而「緊張」,我們都很能理解。像您這樣的鋼琴家,這種「緊張」是來自於什麼?

傅:這個「緊張」來自於我對作曲家的責任感,是真正的「緊張」。作曲家的每一個願望,在曲子里表達的東西,都很重要。我對作品就像一個虔誠的基督徒對待《聖經》,或者是一個虔誠的伊斯蘭教徒對待《古蘭經》一樣。

郭:或者說音樂就是您的宗教。

傅:我認為音樂是最公平的真正的宗教。

傅聰:成功並不等於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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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我想您父親也許會希望您成為一個音樂的朋友,能夠有更加廣闊心靈的空間;而您卻選擇了做音樂的奴隸。

傅:這個並不矛盾嘛!我並沒有說做了音樂的奴隸,就不是朋友了,完全沒有什麼矛盾的地方。不過,對我來講,只要我多活一天,就會越發現音樂的深和高,音樂的深度和高度真是無止境的。也許「奴隸」這個詞並不很合適,不如說像一個音樂的傳道士吧!

郭:我想蕭邦在那麼多年的漂泊過程中——我們都知道一個典故,他的那個放著祖國泥土的銀杯,這可以說是他和家鄉紐帶的一個維繫。那麼,在您自己身上也有這樣長時間的異鄉漂泊,我想祖國,或者說家國這個概念,東方對您而言,到底意味著什麼?

傅:我想文化的成分遠過於一般的風俗習慣。祖國,什麼是祖國?對我來講,祖國是土地、文化、人民,跟政權沒有什麼關係。

千萬不要因成功而眼花繚亂,成功並不等於成就

郭:當時您能得到那樣的大獎,回過頭來看……

傅:千萬不要把得獎看得那麼重,我從來不提得大獎的事,常常覺得很慚愧。有些人覺得那個時候的錄音就已經很好了,可是自己聽了,覺得難為情,非常難為情,那時候差遠了,淺薄得很,那個時候我才懂得多少啊!

郭:您父親大概曾經說過這樣的話,就是與其做一個空頭的,不上不下的藝術家……

傅:不如做一個好的木匠。

郭:就是啊,可是在那個時候,按您的說法,十七歲才開始好好練琴,應該說對於藝術的前途,不是很有保障。您那個時候有沒有怕自己最後藝術家沒有做成,木匠也沒有做成?

傅: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做什麼家,我不過是喜愛音樂,追求這個東西,我想要做到溫飽不是很難。我在很多地方做過比賽的評委,對來參加比賽的年輕鋼琴家,常常問他們彈琴的目的是什麼。有些年輕鋼琴家很有才能,可是還是很失落,就是說他們永遠是急功近利,希望馬上就得到第一名。可是現在得個第一名並不稀奇。統計顯示,每一年有兩千多個比賽,都是國際比賽,所以現在得個第一名一點不稀奇。我總是跟年輕的音樂家說:做音樂家,音樂本身已經給了你許多,音樂是最高最好的宗教。你給多少,就還給你多少,你在音樂上的滿足感,應該是最重要的。如果你真是愛音樂的話,已經足夠了。我還要強調一點:千萬不要因成功而眼花繚亂,成功並不等於成就。

郭:您提到最大的滿足來自於音樂本身,可是像您這樣年齡的一位長者,我們看到您還是那麼勤奮,每天練琴八個小時以上,還經常開音樂會。我想能不能這樣說:在您這個年齡,聽眾對您而言,已經並不重要了,或者說您彈琴只是要讓自己快樂。那您為什麼還要那麼苛求自己?

傅:怎麼可以這麼說呢!我並沒有說現在就停止學新東西,我剛才不是說了嘛,那個海頓奏鳴曲,就是最近才學的。而且我還強烈地譴責自己:為什麼到現在才發現海頓,才開始研究海頓奏鳴曲!對我來講,永遠有新的天地在那兒讓我去發現去追求。即使以前彈過的作品——偉大的藝術作品都是這樣的,就是我說的「造化」——永遠有無窮無盡的東西可以發現。

傅聰:成功並不等於成就

《傅雷家書》的發表完全是歷史的偶然

郭:傅聰先生,很多人了解您,往往是通過《傅雷家書》這樣的作品。

傅:這不是一部作品。

郭:是家信。

傅:我已經聽很多人說:我父親的信寫得那麼好,當年所以寫下這些家信,就是準備發表的。我覺得非常荒謬,怎麼會這麼去理解呢!他是個譯筆非常好的譯者,文筆非常好的作家,不能因此而說他是為發表而寫的。他打成右派後,譯著都不能出版,誰會去發表他隨手寫的書信!我父親是很剛正的一個人,他正式發表的東西,都很嚴謹,很理性,當然也有讚美貝多芬那種熱情如火的文字,但絕少婆婆媽媽,舐犢情深,正式文字里絕對沒有。給我的信里,他就任真情流露,不加克制。假如他是準備發表的,用字要有分寸得多。所以我要藉此機會特別聲明:家書得以與公眾見面,完全是歷史的偶然。其中大部分書信,我弟弟一九七九年來倫敦,也是第一次看到,他愛不忍釋,如對親人……

郭:從家書中我們能感覺到一個父親很質樸的一種情感,比如說,在信里很多地方,都在提醒您不要太專註於音樂,或者說不要在音樂中投入太多的感情,要注意音樂和生活的平衡。然而您父親本身是一個對事業非常專註,對自己要求非常嚴格的人,卻不斷的提醒您這些,我覺得很有意思。

傅:那倒還不完全是你那個意思。他說的不要完全把情感投入音樂,是講的在美學上要能入能出,就是說的感情和理智的平衡問題。由於我——特別是年輕的時候——感情和理智的平衡,比現在還要差一些,那個時候感情的成分更多,所以他經常提醒我,要我盡量做到兩者的平衡。另一方面,他也是主張一個人要「通」,就是對很多東西都要感興趣。事實上,從實際生活上說,我想可能並沒有做到,因為花在琴上的時間實在太多了,然而我想也並沒有違背父親的那種想法,因為我對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很關心,沒有漠不關心,我無時無刻不是活著,不是一直在感受著嘛。

郭:對家書,很多父母是當做《聖經》來讀的。

傅聰:成功並不等於成就

傅:這很危險,非常危險,我非常不贊成。我跟你講個故事。有個廖沖,我很喜歡這個女孩子,性格非常純潔直爽,像個男孩子似的,音樂上也很有才能。她跟所有的人一樣,很喜歡讀家書,也被這本書感動,可是,她看了家書,對我說:「這樣的父親怎麼受得了啊!」

立功、立德、立言是儒家應該否定的一面

郭:我們小時候上音樂課,教室里都要掛一些如莫扎特、貝多芬等偉人的像。

傅:我家一個都沒有,我討厭掛任何像,對我來講莫扎特不是什麼相貌問題。

郭:我們都說要見賢思齊,就是說要給自己樹立一個目標,比如說,我想很多有志於獻身音樂的人,走進音樂學院大廳,就看到那些偉大音樂家的肖像,就會想我將來在音樂史上,應該留下一個什麼樣的位置。 傅:有這種想法的人,本身就不是真正的音樂家,你看看舒伯特的《未完成交響曲》,現在是婦孺皆知,是歷史上最偉大的音樂作品之一。他的《C大調第七交響曲》是個更大的作品,是舒曼從廢紙堆里——好像是什麼包舊書,或者是像中國什麼小攤上包花生米的紙頭裡——發現的。舒柏特一輩子寫了多少偉大的作品,他是心裡頭的音樂要往外流,不得不寫,都來不及寫,他才活了三十一歲,舒伯特真是空前絕後的音樂天才。他是心裡頭要創造,有東西要出來。我們不能強迫自己去創造。你說的要考慮自己將來在音樂上是什麼位置,這樣的人怎麼能是音樂家呢!舒伯特一輩子從來沒有想過這些,這一點也許就是我喜歡舒伯特勝於貝多芬的原因,貝多芬可能對他的歷史使命要看得更重。我想所有歷史上的所謂偉人,大概都有這種想法,包括貝多芬在內。

郭:我覺得我們中國人更容易欣賞貝多芬這樣的人,更容易找到共鳴。

傅:我不認為如此,我覺得中國人的精神境界——尤其是受中國文化熏陶的人的精神境界——肯定會更接近莫扎特和舒伯特。

郭:我們中國的傳統知識分子,還追求一個立功、立德、立言。

傅:我最恨這個,最討厭這個,立什麼功、立什麼德、立什麼言!我覺得這是儒家應該否定的一面,我爸爸從來不講那些,他是非常儒家的,可他是儒家的另外一面。

郭:比如說我們中國知識分子,如果受到很強的傳統的感染,都會有一種情緒,生怕自己才華沒於後世,生怕自己不為他人所了解。

傅:哎呀,這怎麼說呢!我講個故事吧,好不好,很好玩的一個故事。明代有一個什麼畫家,是鄞縣人,此人好名,整天纏著那鄞縣令——就是寧波的縣令,說修縣誌時,一定要把他寫進去。那個縣令嫌他羅嗦,就跟他開了個玩笑,說人死了才能寫進去,那畫家說:啊,此不難也!於是回去就死了。當然這只是一個笑話,可是也可看出中國人好名到什麼程度。

郭:但這個東西,我在一些西方人身上也能看到。

傅:所以我說人都是人嘛!這種虛榮,人人都有。

郭:也包括藝術家,我覺得搞藝術的人身上,也容易有這種東西,包括樂聖貝多芬在內,他就可能追求:百年之後王侯將相都沒有了,我貝多芬還是偉大的。

傅:不是,他並不是因為有這種思想才偉大,每一個人都是人,有高的一面,亦有低的一面;有強的一面,亦有弱的一面,可並不代表他的中心。人就是一個平衡問題,人人都有弱的一面。我也不敢說,就沒有一點點名利思想,不可能,我看到一個批評家說我好話,還會竊竊自喜,雖然我知道這個批評家肚子里沒有多少東西;同樣這個批評家,第二天寫的關於另外一個音樂家的評論,也許我覺得那個音樂家很好,可是他把那個音樂家說得一無是處,也許我就會覺得那個批評家豈有此理。那麼,對我說的好話就完全不值錢了,對不對!所以我說人的私心總是有的,這就是說,你到達一個境界,怎麼去平衡,怎麼去面對。對我來講,我不會為這些事情睡不著覺,絕對不會。可是,假如音樂會上我彈壞了,或者在平時練琴練得不理想,那我睡覺就會很辛苦!

每一次音樂會,對我來講,都是從容就義

聽眾:傅聰先生,您好,著名的鋼琴大師霍洛維茲說過一句話,他說:我是沒有風格的,昨天彈的就可能跟今天彈的不一樣。那麼,您昨天在音樂會上彈的,你滿意嗎?您彈的蕭邦是不是您感到最滿意的一次?

傅:絕對不能說是我最滿意的一次。每一次音樂會,對我來講,都是從容就義,假如能夠做到從容就義,我覺得還可以,就怕不能從容,那就糟了!

聽眾:傅聰先生,昨天晚上音樂會結束的時候,有兩個小小的遺憾:一個呢,我感到自始至終沒有聽到您說一句話,不過今天這個遺憾已經彌補了;還有一個遺憾,最後傅先生出場的時候,是不是應該為我們再演奏一首中國的鋼琴曲子。

傅:其實,我也不是從來不演奏中國作品。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我經常演奏《牧童短笛》,聽說賀綠汀非常喜歡我彈的這個曲子,認為從來沒有人像我這樣演奏這個作品。對我來講,音樂就是音樂,我昨天演奏的,一般來講都是和整個音樂會的節目是協調的,就是說我加奏的時候彈的是蕭邦《夜曲》,那我下半場彈的也是蕭邦作品。我認為每一次音樂會,都是一個整體的精神歷程,我不認為這是一種娛樂,所以說在趣味上,我一定不會妥協。

真正的藝術家一定會保持赤子之心

郭:在您的藝術追求過程中,您所理解的音樂最高境界是什麼?您一開始是怎麼看待音樂的?

傅:我不能說是怎麼看待音樂,我是在感受音樂,是先有情,才有思想,不是倒過來,先是感受……

郭:在這種感受中間,有可以言傳出來的東西嗎?

傅:哎呀,在音樂上,我算是比較能夠言傳的人了!不過還是有一定的限制,有些人什麼都說不出來,只能坐到鋼琴上給你彈一下。

郭:我記得您對現在的青年鋼琴家有一種擔憂:怕他們成為一種技術工作者,像鋼琴雜技演員那樣。

傅:是,是,我很擔憂,現在不光是演奏家缺少精神境界,聽眾也越來越缺少精神境界,整個商業化到這種程度——唱片公司要盡量銷售唱片,那麼比如說對小提琴家,已經不是以演奏小提琴的藝術本身為準,而是先要考慮人的美貌,封面上印上什麼半裸體的照片,要不,唱片就沒人買。你說這是不是很恐怖!非常恐怖!所以很擔憂。不過假如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我這種擔憂也許是多餘的,真正的藝術家一定會保持赤子之心。

傅聰:成功並不等於成就

父親的成功對我的壓力是無形中的

聽眾:傅聰先生,我們談論到您的時候,往往會很自然地把您跟您父親聯繫到一起。我想問一下,您父親的成功,對您來說是一種光環呢,還是一種動力,一種壓力?

傅:怎麼說呢,兩者都是,不過壓力恐怕是無形中的,並不是我在感知,壓力可能是無形中存在的一種東西。有些朋友說:「你父親對你這種期望,所以你永遠有種壓力。」我家裡人也這麼說。他們都看到我有時候活得相當苦,活得並不那麼容易,就是很艱苦啊!所謂苦,也包括痛苦,或者艱苦,兩者都有。不過也不缺少歡樂,不要以為我永遠在那兒哭哭啼啼,沒有這回事,我笑得時候比誰都笑得痛快。動力嘛,假如一個人自己本身沒有一種生命力在那兒,要靠外在的什麼東西作為一種動力,我看這也是有限的。

學藝術學音樂,一定要出自於一種愛心

聽眾:傅聰先生,我們現在國內對藝術家的培養,特別是對鋼琴藝術人才的培養,您有什麼考慮沒有?

傅:我舉個例子。大家都知道,現在我們中國年輕的一代有個叫朗朗的鋼琴家,在國外得到空前的成功。我認為朗朗是一個了不起的天才,幾乎可以說我從沒有見過像他這樣的鋼琴天才,特別是彈鋼琴的天才。可是,最近我在北京,從報紙上看到對他的採訪,對他說的一句話,有點擔心。他說從五歲起就決定將來要做鋼琴大師。我覺得一個小孩子在五歲的時候有這種想法,一種好強的想法,沒什麼。五歲的孩子往往會說:我將來要做個警察,或者說:我將來要做個將軍,對不對,這很自然,也是小孩子天真可愛的一面。可是,朗朗對記者說那句話的時候,我覺得好像他一貫就是這麼想的。演奏家和音樂是個主客的關係,主與客到底怎麼去平衡,一定要以音樂為主,就是我說的,我永遠是音樂的僕從,永遠應該這樣。現在的藝術教育,鋼琴教育,一下子每個人都想將來成為鋼琴大師,我想這句話本身就很恐怖,簡直是荒謬,不可能是這樣的。學藝術學音樂,一定要出自於一種愛心,要愛音樂愛得發瘋。我父親說過一句名言,說藝術學校就是垃圾桶,去藝術學校里的人往往是正經的書念不下去,想去做藝術家,誰都可以去做藝術家。這很危險,我認為最重要的是出發點的問題,目的究竟是為什麼,你要學音樂,假如你有獨到的地方,覺得世界應該承認你,假如你幸運,得到了承認,那就是你的幸運,就是說上天給了你的。魯賓斯坦說過一席話,他說:第一要有才能,第二要勤勞,可是最重要的,要成功的話——千萬別忘記,他說的是成功,而不是成就——那就要幸運。他認為自己非常幸運,魯賓斯坦在這方面很謙虛,他並沒說自己怎麼了不起。

郭:那鋼琴家呢?

傅:我們本來沒有這個價值,我們的價值跟作曲家比是差遠了,本來就是如此嘛,逝者如斯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而且後浪推前浪,人類的智慧不斷的在積累發展,永遠會有新的人才出來,我們不用去擔心。對我來講,一輩子就是「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最後一句,「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也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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