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在大炮上裸體的他,到底在做什麼藝術?
《獸身供養》,2000
他以恐龍、金箔、廢墟和蟲洞等,隱喻光怪陸離的世界和人類慾望;他在12個博物館、天壇等垂直起跳,諷刺台灣的「反攻大陸行動」;他拍攝180處台灣巨大神像,象徵民眾對現實利益的慾望。
1997年,28歲的台灣藝術家姚瑞中來到中國大陸,在12個類似於中國歷史博物館、天壇的地方,垂直起跳,並拍攝下來。
這組作品,被他起名為《反攻大陸行動》——通過懸浮在空中 -「腳不沾地」的行為,他諷刺了台灣政治口號中的「反攻」「從未腳踏實地地成功過」這一事實。
在此之前的1994年,姚瑞中還推出過一組作品,名為《本土佔領行動》。他選擇了6個能反映台灣歷史的典型地點,在鏡頭中模仿一隻狗撒尿。「通過這種拍攝,他把小島的歷史闡釋為野獸慾望弱肉強食的砧板。」邱志傑如是寫道。
2000-2001年,姚瑞中將多年拍攝的廢墟圖片與物體藝術的理論相結合,用貼金箔和祭壇畫的形式,分別創作了《獸身供養》《野蠻聖境》和《天堂變》三件大型攝影裝置。在這些作品中,他以恐龍、金箔、廢墟和蟲洞等,隱喻光怪陸離的世界和人類慾望,由此揭示歷史與人類的處境和命運——一切最終都會變成未來的廢墟。
《野蠻聖境》,2000
從2010年開始,姚瑞中和他的320餘位學生,組成了臨時性組織「失落社會檔案室」(LSD),拍攝台灣大量被閑置的「蚊子館(公共場館淪為蚊蟲樂園)」,出版了六本攝影集。這組作品被命名為《海市蜃樓》,在台灣社會引起了巨大的反響和討論。
《海市蜃樓》,2010-2018
而姚瑞中的新作《巨神連線》,則與他對「萬神之島」台灣180餘處廟宇、墓園、公園及樂園的巨大神像的觀察有關。拍攝時,他甚至避開了敘事。「我拍攝的是信徒們的『欲力投射』,也就是他們認為的神的『具體形象的投射』。」姚瑞中表示。
《巨神連線》,桃園市楊梅區聖光雕塑廠,2016-2017
《巨神連線》,台中市西屯區茲德茲惠堂,2016-2017
《巨神連線》,嘉義縣溪口鄉開元殿國姓爺,2016-2017
總體來說,姚瑞中的作品,可以被歸納為「後民國的臨終關懷」「廢墟的政治地理學」「借屍還魂的反正統繪畫」和「永劫輪迴的欲力奇觀」四部分。威權統治、兩岸意識形態對立、殖民主義、宗教……這些宏大嚴肅的主題,都被他以戲謔的、嬉笑怒罵的方式,一一消解。歷史定論被顛覆,宿命般沉重的悲情被解構。
而在其中不變的,則是他對人荒謬處境的關注與反思。
近日,圍繞其創作,穀雨與姚瑞中進行了對話。
創作起步
穀雨:你最早是學習繪畫的,而1992年的《介入》,說明你已經開始用攝影的方式創作了,這個轉變是如何發生的?
姚瑞中:我在台北念過一個叫復興美工的繪畫專科學校,那時我就已經在學攝影了,但還不是很專精。
1987年,台灣剛剛解除長達38年的戒嚴和宵禁、報禁,社會運動很多,我也接觸到很多這方面的東西。後來我去考了「國立藝術學院」,也就是現在的台北藝術大學。因為很難考,我花了一年時間補習,考上以後又花了一整年的時間,把復興美工所教的傳統美術技法全部拋棄掉。大一時,我辦了一個個展,叫《多元爆》,意思就是把這些東西全部洗乾淨。
《介入》,1992
穀雨: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正式學習攝影和進行創作的呢?
姚瑞中:1990年上補習班的時候我就開始拍了,但是那時候還沒有學暗房,沖的片比較差。
1992年,我修了阮義忠老師的課。當時阮老師在創辦《攝影家》雜誌,我是攝影的「小老師」,負責管理暗房。他來的時候,會給我們看人文攝影的作品。我那時候常常一個人騎著摩托車,到台灣各地去拍廢墟,幾乎天天都在暗房裡面沖洗放大,經常通宵,拍的照片也都會給阮老師看。
那一年舉辦了第一屆台北攝影新人獎,我試著投稿,結果得了獎,後來就這樣以攝影為主拍到畢業。攝影要入門很容易,要做得深入很難,因此我決定大三開始念理論組,學習西方現代藝術理論,重點方向是物體藝術(Object Art)。畢業論文,我手寫了8萬多字的《物品藝術中的異質合成現象》。
穀雨:你作品的風格和阮義忠老師的截然不同。
姚瑞中:阮義忠老師偏向於人文紀實這一塊,但是很不巧,我拍的都比較黑暗。
穀雨:你當時的作品裡面就有一些宗教符號,那個時候你的作品就已經有宗教性和文化的主體意識了嗎?
姚瑞中:我在念大學的時候算得上是蠻不務正業的,大部分時間都在爬山,或者是做原住民的研究,會碰到很多部落,所以有這些宗教符號。
然後我還做了一個地下刊物和跨領域團體,叫做「天打那實驗體」,這是台灣第一個跨領域團體。鬼混的時間比較多,可能讓我有了這些獨立意識。
反叛少年
穀雨:從《本土佔領行動》開始,你的作品似乎在政治上就一直是比較激進的。
姚瑞中:那時候我很年輕,基本上是一個很反叛的少年。不過做這些都計划了很久,我先在藝術雜誌上登廣告:「1994年3月5號要攻佔全台」,然後就學狗狗到各處去裸體尿尿。
《本土佔領行動》,1994
每一個地點,都是經過調研才決定是否去拍的,比如荷蘭佔領時代的安平古堡,比如國民政府登陸基隆港佔領台灣的地址。所有圖片旁邊都會配有地點的背景資料,有點像孫悟空的到此一游。狗是不穿衣服的,為了彰顯狗這個動物性的野蠻,我也必須裸體。
穀雨:裸體拍攝的過程很不容易吧?
姚瑞中:1994年的時候,裸體在外拍攝還是很危險的,其實和馬六明所處的時代差不多。為了避免引起麻煩,我都是早上很早出去拍。
有一張在赤崁樓拍,去了以後,發現那裡每天早上6點,有很多人在跳土風舞。我只能披一件大衣拚命灌水,然後讓朋友把大叔大嬸攔開,說是在拍電影。有的地方是用自拍器,要配合自拍器的時間尿,尿一半停住,回來再按一下接著尿,因為怕一張拍不成功。
穀雨:這些金馬桶是做什麼用的?
姚瑞中:你在戶外尿尿,感覺好像就是違法的。但是如果有一個馬桶,好像這件事情就合法了。金色象徵著台灣的征服者們總是用貼金的方式,使自己的佔領自我合法化。
這裡還有一些丸子是正露丸,起源於明朝向日本東征時暈船用的藥丸。我代表台灣參加威尼斯雙年展的時候,放了6顆在金馬桶裡面。那年我才27歲,還是很激進的。這些丸子被觀眾偷走了,他們以為是大麻,我又重新寄了6顆過去。
穀雨:畢業以後你做了什麼呢?
姚瑞中:1994年到1996年要服兵役,我是休學去做空軍。我有意識地搜集了當時服役的所有資料,包括薪資單,軍人身份證,作文簿,就是思想彙報一類每天都要寫的東西。
穀雨:在收集的時候,你會明確地意識到這個東西是有價值的歷史嗎?
姚瑞中:是的,去當兵之前,我就規劃好了要去做什麼。服役被我有意識地發展成了一個作品。我拿到退伍通知書的時候很高興,它意味著這個作品結束了。
穀雨:服役期間做這些,也是很危險的吧?
姚瑞中:我當時還畫了很多部隊裡面猥褻的圖畫,都不敢給人知道。陣戰官是管理士兵的思想行為的,我卻每天偷偷畫這些東西。
有一次我三個月都沒有放假,有個陣戰官偶然看電視,看到我擔任楊德昌電影《獨立時代》的美術指導,入圍了31屆金馬獎,非常驚訝,立即上報給主任,放我3天榮譽假去和李登輝合影。所以後來就沒什麼人管我。
穀雨:服役結束之後呢?
姚瑞中:服役結束以後,我就去了北京做《反攻大陸行動》,服役其實也是對做這個作品的一種鋪墊。當兵的時候,我就對著鏡子練這個跳的姿勢,要讓腳的角度比較平,這個動作練了兩年。
1996年10月,我跟我姐姐從九龍坐車到北京,找了12個景點去懸空漂浮。那個年代是蠻敏感的,一切都很壓抑,也沒什麼藝術展覽,城市建設都還沒開始。
這個作品其實主要是一個戲謔嘲諷,一個歷史的玩笑。懸浮的動作是說喊著要反攻大陸,其實還是完全碰不到這塊地的,在當時的台灣美術史上,是沒有人這樣做的。
《反攻大陸行動》,上海外灘,1994-1997
穀雨:這一系列沒有在大陸展出過吧?
姚瑞中:沒有,這個題材一直都很敏感。展覽的單張尺幅是150*100cm,我自己放大的,染成爛爛的,像一張歷史照片,連框都是自己做的。不過當時沒有版次的意識,所以這個系列只有這一版,收藏於台北市美術館。
穀雨:你和大陸這邊的藝術交流,就是從這一個系列開始了?
姚瑞中:後來我還去舊金山做了《天下為公行動》這個系列。它們三個合起來是三部曲,一個談台灣,一個談大陸,一個談台灣和大陸以外的華人世界。
《天下為公行動》,巴黎,1997-2000
然後盧傑和邱志傑就來找我,我們一起重走長征路,做了《萬里長征乾坤大挪移》,從遵義會合到茅台、西昌、瀘定。到了瀘定以後,他們就返回北京,創辦了長征空間。
《萬里長征乾坤大挪移》,2002-2004
記錄廢墟背後的政治地理學
穀雨:你的作品從一開始拍攝廢墟,到後來是裝置,你如何把它們和攝影聯繫在一起?
姚瑞中:我大學的時候理論研究方向是物體藝術,早期做的廢墟影像其實都可以看作是一些相關素材,後來我把它們合在一起,做成了大型的攝影裝置,有《獸身供養》《野蠻聖境》和《天堂變》。
我受宮廟文化影響比較大,就做成了一個大型祭壇的方式。在《獸身供養》里,左邊是超人,右邊是天使,這個恐龍就是我們的慾望。
慾望越來越大之後,就造就了光怪陸離的世界,它包括了神像和廢墟。二十多張照片全部是先把照片貼金箔然後再染色,包括恐龍在內,貼了三十多萬,那時候我所有的錢全部押在這個上面了。
《天堂變》裡面有一個蟲洞概念的銀幕,連到眼耳鼻舌身等六根線上面去,中間有一個時光隧道。我現在展覽這個,還會有泡泡飄下來,就是一切如夢幻泡影,然後一切都會歸於死亡跟塵埃。
《天堂變》,2001
穀雨:所以關於廢墟的政治地理學,是你通過很長時間的實踐積累,逐漸形成的一整套理念和工作方法,而不是一種突然的發現?
姚瑞中:對,所以後來我把廢墟這一塊弄成4個部分,一個是工業文明,一個是家園,一個是戰爭,一個是神偶。我把1990年代拍攝的照片都重新整理出來,開始在家裡放大。我是拍了15年之後才把它集結成作品,然後辦了一個個展——「所有的一切都將成為未來的廢墟」。在我之前,台灣還沒有人把廢墟作為一個嚴肅的課題考察。
穀雨:可以介紹一下《海市蜃樓》形成的前後和失落社會檔案室運作的情況嗎?
姚瑞中:到2010年之前,我把廢墟擴展成為一個藝術參與社會的案例,就是這個《海市蜃樓》。到現在為止,我花了近9年的時間,帶了3個學校320多個學生完成了6本書。我們上課先教攝影的基本常識,後來組織了這個失落社會檔案室(LSD)。SD是迷幻藥的縮寫,它是指政府餵給我們很多美麗的幻想,就是巨大建築的概念。
接下來,我們就做了很多調研,分派學生回各自的家鄉做。是台南的就回台南,是台東的回台東。台北的話人比較多,就全部到外島。到馬祖啊,金門啊,到澎湖那邊去。
《海市蜃樓》,2010-2018
穀雨:資料收集、調研這些工作都是由學生自己做嗎?
姚瑞中:我會讓他們先去拍,然後在課堂上討論。我們一直在密集地比對資料,學生全部都要參與。我們調研這些荒廢蚊子館的資料,它的建造費用,誰設計的,在誰任內修建的。後來不小心見報了,引起很多人關注。
然後我們就接到「總統府」「副總統」的道謝電話,接著是「行政院院長」吳敦義的接見,承諾這些一年之內活化完畢,第二年不再增添,並追究相關人員責任。這個其實肯定也做不到,我建議交付給非營利機構使用。
再後來就是每年都跟政府有談話,但是沒有什麼動靜,我們還是持續做我們的項目,曝光更多了,每年出的書和信件也都寄給政府和各界很多人,包括蕭萬長、馬英九、吳敦義、蔡英文。
穀雨:資料的信息來源從哪裡來呢?
姚瑞中:有幾個來源,一個是「公共工程委員會」的官方網站;第二個是「監察院」,他們有一個糾正案,可以去裡面查;第三個是「審計部」,他們有年報可以去查;第四個是招標網站,可以去查款項。
後來我把這些照片、三百多個同學的訪談和一個完整的紀錄片,都捐給了台中的美術館。我把廢墟稱為「政治地理學」,因為它是政治鬥爭必然的產物,失敗者留下的遺物。
《海市蜃樓》在亞洲雙年展,2015
拍攝信徒的「欲力投射」
穀雨:這個系列告一段落之後,你就把注意力轉移到了關於宗教與信仰方面?
姚瑞中:廢墟其實是臨終關懷,神佛講的是死亡之後的世界是什麼。
其實很早前我就開始拍了一些相關內容,叫做「永劫輪迴的欲力奇觀」,還出了一本書叫《人外人》,現在是成批量地拍,做成了合集《巨神連線》,今年正在上海雙年展展出。
穀雨:在你的作品中,沖片產生的這些粗顆粒效果,帶來了躁動不安的感覺。它們有沒有什麼預示性的含義?
姚瑞中:我本人沒什麼信仰,拍攝也沒有從民俗的角度去拍,而是用接近人類學家的方式或是景觀學的方式進行拍攝。我避免拍攝「活動」「祭典」或是有人物的場景,我拍攝的是信徒們的「欲力投射」,也就是他們認為的神的「具體形象的投射」。
畫面構圖需要交待一個全景,神像與四周環境的關係。台灣民間拍的這種題材都是色彩華麗的,我本人卻喜歡這種陰暗的層次和黑色的美學,所以我也收到一些褻瀆神靈之類的批評意見。
穀雨:所以《巨神連線》這個系列不僅是關於人的信仰,更多的是關於人的慾望投射出來的世界?
姚瑞中:台灣自創宗教很多,完全沒有什麼管制,所以衍生出了很多複雜的系統,被稱為「萬神之島」。信徒捐獻多少是他和神廟之間的事情,甚至很多神像的高度,都是神明託夢決定的。
大部分宮廟都藏著世人對現世的各種需求,民眾希望藉由超驗的力量去獲取現實利益,廟宇也隨之越來越大,越來越神。
《巨神連線》,澎湖縣馬公市紫微宮,2016-2017
穀雨:《巨神連線》系列的體量也非常龐大,你一共拍了多少?
姚瑞中:這個系列從一開始到後來成書,越拍越多,成書印刷前有三百多頁,後來又發現了幾處非常重要的地方,印刷就耽誤下來了,我再去接著拍。最後成書是444頁,很巧的數字。
穀雨:這麼大體量的作品也全部是用膠捲拍的嗎?
姚瑞中:是的,全部是用6*7的120底片,用的伊爾福Delta100和400、HP5等幾種底片,400卷拍了2年。底片全部都是自己沖洗和放大的。
阮義忠老師問我為什麼放得那麼黑,我解釋說,有的人喜歡喝特濃咖啡,我喜歡色調濃烈一些,可以和現實拉開差距,有一種超現實感。他很尊重我的風格。
穀雨:從《本土佔領行動》開始,你的作品就有「土地測量」的性質,一寸一寸地丈量過去,其間探討的就是本土文化問題,也充滿政治批判。《巨神連線》也和《海市蜃樓》一樣有批判性在裡面嗎?
姚瑞中:這個與其說是一種身體測量,不如說是一種行動。尤其是《海市蜃樓》,那個有強烈的批判性在裡面。《巨神連線》是一個比較客觀的調查,但是會用我以前的觀點和工作方法切入。
我個人覺得沒有什麼批判性,但是對於宗教人士來說,批判性還是很強的。他們覺得第一,黑白就有問題,很陰森;第二,把旁邊亂七八糟的建築和線拍進來,是褻瀆神靈;第三,很多陰廟被拍進去,鎮神不高興。
《巨神連線》,高雄市旗山區五龍山鳳山寺濟公,2016-2017
穀雨:近期你在醞釀什麼新作品?
姚瑞中:新拍的一個系列還沒有發表,名字還沒有想好,大概是叫《天堂來自地獄》吧。它拍了很多廟裡面的警示地獄,都是用拍立得拍的,顏色很詭異,都用了閃光燈。
關於姚瑞中
姚瑞中,1969年生於台灣台北,1994年畢業於台灣藝術學院(台北藝術大學)美術系,專長為攝影、裝置及繪畫,曾代表台灣參加1997年威尼斯雙年展、2005年橫濱三年展、2009年亞太三年展、2012上海雙年展、2013年北京攝影雙年展等。其作品涉獵層面廣泛,主要探討人類的荒謬處境。
(本文圖片由姚瑞中本人提供。)
撰文 | 唐晶 編輯 | 郝媛
運營編輯 | 陳佳妮 校對 | 阿犁 運營統籌 | 迦沐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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