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我們的中心

中心總是相對於邊緣來說的，這是最為普遍的理解。比如我們認識的一個圓，因為有了圓周，才有圓心，而直徑總是穿越圓心，半徑一直從圓心那裡出發。我們藉由這樣的認知，不僅僅建立某些廣泛被人接受的公式， 社會信條，人生法則，同時還會以自己為中心，去發展和建立相應的關係，這一自我中心的存在，奠基於我們的認知，也就是，一旦這個認知沒有了，你也就不再擁有中心位置這樣的說法，正如引述在《碰巧的傑作》里的一句話「一滴水加一滴水等於一滴水。」這個時候，失去認知的生命和宇宙渾然一體。

沒有了中心，你就會泯滅你和事物之間的關係，你會成為多種可能性，成為對方。你是一個老師，這個時候，你會成為學生，你是老公，這個時候，你會成為妻子，你是老闆，這個時候，你會成為員工，你是畫家，這個時候，你會成為一幅畫，你是詩人，這個時候，你會成為詩句，而作為觀賞者，你會成為所觀賞的事物。我這樣表述的意思是，這種自我認知的淹沒，不再擁有中心的觀念，會創造各種神奇的可能性，為我們的生活提供變化和更為平等的機遇，為我們進入梵高的藝術世界，和真誠的了解一個女性處在更年期的性情起伏——，彷彿一本情節跌宕的小說一樣，創造了一個整體性的美的空間。很顯然，這個空間的特徵是：自由，自然，呼吸一致，頻率同步。

刻意中心化的思想，帶來一個隱藏的巨大的危險。這個思想的牢固樹立，唯一的作用是不斷鞏固和強化自我的地位。自我中心的存在，最原始的意義並非造成彼此的對立，而是導向關於自我的努力認識，不斷認識自我，使得我們學會如何敬畏生命，而遠非實現孤獨和驕傲。時髦的觀念是一個人必須理解孤獨才會理解生命，不被接受才會證明自己的非凡。這實在是一種黑色幽默，是自我不知覺的嘲諷。原始人，從來不會建立自我中心，他們的智商不比我們今天差很多，而情感上更為單純。貢布里希說原始藝術從來不追求創造性的真正意思是，他們不會總是思考變化這樣的概念。而我們今天被創造這個概念追殺。他們把包括睡眠這樣的事情都建立在和全部宇宙的關係里，岩刻藝術的彎曲線條，表達了它們對於自身存在的顫慄感：事物本身比人的存在更為重要，任何一樣事物的消失與存在，都會帶來精神上的儀式活動。

我們很難得在斐濟，大溪地這樣的島嶼上，看見一個原住民的驕傲和膚淺的快樂，更看不見中心化思想一旦不再存在帶來的失落和憂鬱。在紐西蘭的毛利人，他們一直和神祗生活在一起。奧克蘭西區一個信息中心門口的生殖文化圖騰，就明確顯示出來毛利人對於神祗賦予自己如此生育力量的感恩，他們有意突出男性巨大的生殖器官，就是為了證明，如果沒有神祗，力量就會喪失。性的力量和勞動的力量一樣令人興奮，你才會理解他們對於生活的基本認識，這是他們始終處於深度快樂的原因。一個四川西部大渡河深谷里村莊的村民，他們更習慣聆聽滔滔江水的奔騰之聲，而會指著一個朝陽的山坡，對自己和土地說這個地方適合埋葬自己死後的身體。他們完美的單純令人無地自容，這一力量指向的恰好就是我們擁有的中心化思想所具有的危險。你怎麼也看不出來沈從文筆下的翠翠，是一個自我中心的人，如果你要這樣理解，你就在玷污沈從文和翠翠。很顯然，翠翠最後的憂慮，關於一個人明天或者今天回來的憂慮，都變成了一種生命與生命之間的關懷，這種溫暖的憂鬱，使得《邊城》閃耀著詩意的光芒，依然是只有單純，才創造了生命親切的空間，時間變得模糊而重要，充滿著急切的木槳聲，而空間里瀰漫著渡口潮濕的晨霧。這種不以個人為中心的記述，參和了生命的悲喜，這是一幅畫，每一個細節都在說明自身，更在說明整體，這個時候，你才會讀懂沈從文在《邊城》一開始就發出來的議論，那種冷峻凌厲的時代意識，就此在人物命運的變化中徐徐展開。

也就是說，一種強烈中心化思想的存在，並不具有積極意義，反而會帶來不可低估的危險。一個藉助於美篇平台喜歡寫文章的人，總希望自己的文章能夠加精，被編輯看上。加精與否帶來的情緒反應，和一個任性孩子的脾氣完全一致，這一下子就看見了我們的幼稚和淺薄。沒有被加精後的失落，哀怨，和被加精後的快感，只能說明我們始終以自我中心的地位來判斷和另外一個事物的關係。真相是：自我中心帶來了對立關係，帶來了現代人最為經典的自私性格。從自我中心出發，我們會被這個中心牽制，而放棄這一中心，意味著我們時刻處於內心的喜悅中，發生的事物會給我們啟發，教育，甚至訓誡，即使毫無意義（任何事物的發生，存在，一定具有意義，這是生活的偉大真理，尋找有意義的生命，不一定需要我們深陷納粹集中營，而是在豐富多彩的日常生活里。）也會使得我們走出自我的重重迷霧之中，在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找到自己的座位。

然而，我的目的並非否認自我中心，而是重新確立我們關於自我中心的認識。什麼是我們的中心這一問題，換成另外一句話來說，就是「不忘初心方得始終。」我們的問題恰好出現在「初心」這個地方，而「始終」並不那麼重要。

「始終」，你可以理解為時間的限度，也可以理解為生命的空。「初心」是你得花時間和力量來明晰的生命概念，它既不是你想要的某種結果，也不完全是你的目標，它從哲學意義上變得更加重要的地方是，我們如何了解自己。明白了存在本質的意義，才不至於讓我們隨意動搖，「初心」會創造堅定的意志力，不妥協的精神，以及努力維護它的真誠，它總是仰賴於對自己的信任，表現為平靜，安寧，內心喜悅，接納變化的因素，學習的能力，祝福和感恩的心態。

自然世界比如原始森林是最能展現「初心」之美的地方了。我有幸在整整十年里每個星期日穿梭在原始森林，深得啟發。植物彼此之間都會接受雨露陽光的滋潤，它們不同的特徵並非對立，而恰好成全了整個森林。你可以忽略它們獨特的個性，也可以集中在鳥巢蕨的葉片上。這一事實實在太有意思了，趣味橫生，令人留戀忘返。樹葉在溪流的聲音里應聲搖曳，陽光的斑點以偉大藝術家不可想像的情形跳躍在任何一片樹葉上 ，就連樹榦也有了太陽自由纏繞的紋路，就像太陽神的手指印痕一樣，你以為太陽神剛剛路過這裡。原始森林成為了一場永恆的交響樂，一首你單獨拿出來一個句子或者一個詞語就會碎裂的整首詩歌。這就是「初心」，它是佛教的圓滿，是喜悅的圓寂，是生機勃勃的世界，是流淌不息的時間，是各種可能性的空間，不缺，不短，不惑，不憂，不懼，不苦，不念往昔，不在未來，只在當下，於是，這種圓滿的力量豐腴可愛，成為發現和成全自我的重要出發點，也是自始至終的生命色澤，它完成一件事情，接著開始新的事情，它享受這一切，就此而言，我們看見了上帝在創造天地的七天里，對於每一天所完成事物（工作）抒情一般的美好心態：看著一切都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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