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彎有直」劇團的最後一場演出,「大家分享的故事依然都是真的」
規則是這樣的:一人講一個故事,演員再將故事表演出來。
開場的是位 HIV 感染者。他長得高高大大,認為很多人都不了解 HIV 感染者可以看起來與常人無異。他有四年感染史,堅持服藥。
另一位講述者打算談談性別問題。母親連生了四個女兒,因為太想要個男孩了,在生出第五個女兒時,打算遺棄。她就是那個差點被遺棄的人。
一位女生把 2018 年稱為「 metoo 的一年」,她終於公開和父母談起小時候受到侵犯的事,並把一位在學校圖書館試圖施行猥褻的人送進了派出所。
有三個人的故事都和校園霸凌有關。有人為此看了十多年心理醫生,她說著哭了起來;有人指出孩子在這件事上無能為力,「在座的人很多會成為家長。我們需要三觀正確的家長老師,偷偷幫孩子。」
還有些故事似乎輕鬆一些:一位中年男人有一份遲到二十年沒說出口的感情,最後發現一場空;一位平頭女生感覺高中教育就像集中營,但她在夢裡做出了反抗;一位從福州趕來的觀眾說,他喜歡自己的男友,也喜歡隔壁宿舍的男生,他不認為這是個道德問題。
這是 1 月 5 日,一個周六夜晚,廣州本土劇團「有彎有直」的一場演出上共有 15 個故事等待被演繹。劇團的八位演員在每個故事講述者放下話筒時,開始即興表演。這種戲劇形式叫「一人一故事劇場」 (Playback Theatre),和常見的話劇不同,「一人一故事劇場」的即興表演通常依靠對關鍵意象和情緒的重複、強調來傳遞情節。它有一些特定的範式,比如「流動塑像」,意思是把同一句話、同一個動作表演三遍。它常常也有特定的目的,比如對講述者和聽眾產生療愈、釋放的效果,因此有時會設定專場的主題。在廣州,這樣的劇團有至少三家。
一位從深圳趕來的中年觀眾說,她是在參加一次戲劇工作坊之後喜歡上這種表演的。她對「有彎有直」劇團的評價是,他們沒什麼禁忌,天真自然,所以一見如故。
劇團最初打算開放 250 個觀眾席,但最終來了接近 400 人。在 7:45 正式開場時, 162 平米的場地只剩下了一圈可行走的空地,其餘地方都坐滿、站滿了人。
當 23 歲的劇團演員 Bobo 和母親說起演出的規模,母親覺得驚嘆。不過他決定不向母親提及,劇團遇到了一點麻煩,這是他們的告別公演。
112 月 1 日,「有彎有直」劇團在西瓜劇場公演。西瓜劇場在廣州頗有名氣,但它只有 9 米× 5 米左右的表演空間,和 60 多個觀眾席座位。
距離「有彎有直」上一次公演過去了約兩個月,那之後,劇團發現想要找到一間劇場變得不那麼容易,只能改到舞蹈室之類的場地演出。出生在 1994 年的劇團的主要發起人之一小唐稱,從劇場方面得到的消息是,劇團名稱「有彎有直」是他們遭遇阻力的原因。
「有彎有直」劇團是從廣州當地的一家公益組織「山泉劇社」的青年性別教育劇場項目中孵化出來的。山泉劇社成立於 2014 年,負責人鍾十二也是「有彎有直」劇團的發起人。山泉劇社希望普及性別教育、減少家庭暴力,他們的主要工作之一是在社區進行演出和活動策劃,一些項目由當地婦聯資助。但山泉劇社沒有過公開演出。
在 2017 年年底,山泉劇社開始了志願者招募。鍾十二希望成立一個新劇團,進行 「一人一故事」劇場的演出。
小唐說,在山泉劇社時期,負責人和志願者沒有討論過新劇團的名字。志願者新新、小倩、「二師兄」在參加一人一故事劇場廣州聚會,被問及劇團的名字,小倩提議不如叫「有彎有直」。這是他們第一次寫下「有彎有直」。「有彎有直」的初衷可以在劇團公眾號早期的文章里里找到:探討 LGBT 議題。不過在上周日,小唐談及其中的含義時說:「因為我們是一群性別身份挺多元的人。」
12 月 1 日的演出開場十分鐘,劇團的指導老師楊秉基和一位常來看演出的觀眾正在說話,劇場的燈突然熄滅,隨後警察進入劇場,劇團成員為了避免觀眾的個人信息被記錄,引導觀眾從後場離開。楊秉基出生、成長在香港,從香港演藝學院戲劇學院編劇系畢業後,在香港創辦了「好戲量」劇團,他稱「搞了這麼多年劇場」,從未碰到過這樣的情況。
演出沒能進行。應觀眾要求,「有彎有直」劇團對當晚的部分門票進行了退票處理。
劇團的成員們都認為,這件事是導火索,引發他們重新去想劇團的未來。此前,劇團內部有過分歧,是更專業——意味著有相對固定的成員、穩定的演出頻率,可能還會接商業合作,開發品牌的周邊;還是就當作一群年輕人的興趣和交朋友的地方。劇團里有兩對情侶,在加入劇團前他們並不認識。
小唐說,到了 12 月,大家發現要面對的不是劇團是否要職業化、如何職業化的問題,問題變成了存在本身。Bobo 記得,在那之後他們有一種「草木皆兵」的感覺,在排練時聽到敲門聲就會擔心。
12 月底,劇團的九位主要演員進行了一次集體會議。會議進行到凌晨三點,對於解散的決定,沒有人表達反對。但大家對事態的理解不同。有人認為這是出於人身安全的考慮,但有的人認為這可能只是提前做出決定。Sam 持有後一種觀點,他認為,這加速了大家做出決定,是否要變成一個職業劇團。
Sam 是一位自由戲劇人,在加入「有彎有直」之前,他也參與其它舞台戲劇表演。最早他認為「一人一故事劇場」在戲劇的藝術性上不夠,但現在,他相信劇團指導老師楊秉基的一句話指出了事實的本質:戲劇就是要表達真善美;「大家分享的故事都是真的」,如果是真的、是善的,那就是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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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秉基有一頭亞麻色的長髮,個子不高,不太會說普通話。他從 2017 年 9 月開始在廣州開辦短期戲劇工作坊,「過去一年,他們都過著慘不忍睹的生活。」他在周六晚形容這個劇團為更專業的戲劇公演做出的努力。
一開始,「有彎有直」是個完全業餘的劇團。很長一段時間團員在家裡、頂樓平台排練。他們的主要演出機會是在社區,半年裡進行了 11 場社區演出。
團隊成員並不穩定。他們有的對戲劇很有熱情,每周參加戲劇表演工作坊,有的不得不因為準備研究生入學考試而缺席一段時間。他們都有自己的本職工作,有的是程序員、幼兒教師、社工,也有學生和兼職翻譯。在加入「有彎有直」前,他們大多沒有戲劇表演的經歷。
演員西西是一位幼兒園老師,一年前她來到廣州工作。她在朋友圈裡說,因為要上戲劇表演課,過去一年都過得很拮据。
2018 年 7 月 7 日,「有彎有直」正式成立 3 個月後,進行第一次公演。場地選在廣州「黑匣子」劇場 。
團隊的樂師菜寶說,第一次公演時她緊張到不行。「一人一故事劇場」的配樂也是即興的,樂師通常使用吉他,即興和弦,即興唱出歌詞。樂師張魚認為,之前在社區演出更像在做服務,在劇場表演會覺得更像一個劇團。
第一次演出結束後,劇團成員去附近的一家雞煲吃宵夜。他們難掩激動的心情,彈吉他、敲鼓,唱《海闊天空》《倔強》。西西回憶說,「我們唱到凌晨三四點,老闆用手機拍我們。之後每個月這一天他就知道我們這群人會來,幫我們拼好桌子,那時候還是夏天。」
「(雞煲店)牆上寫著『把握機會』,後來我們每次都會說,去『把握機會』。」
團隊開始計劃每月進行公演,他們和劇場簽訂了合約至 12 月。因為廣州特殊的語言環境,從 10 月開始劇團還分設了粵語場和國語場。這些場次的規模大多在 70 - 90 人,最多的一場有 95 人。
8 月,他們受到長沙當地一家公益組織的邀請前往長沙演出。演出不是在劇場里進行,而是在一片樓頂的停機坪。
包括社區演出和劇場公演在內,「有彎有直」劇團在宣布解散前一共完成了 22 場演出。其中在劇場的公演有 4 場。
3楊秉基建議,「有彎有直」劇團應該把告別演出做得隆重一些。既然要告別,那就好好告別,Sam 轉述說。
劇團找到的場地是一處長方形的聯合辦公空間「一起開工」,位於廣州老城區的寫字樓西門口廣場旁,過去這裡是廢棄的自行車廠房,緊挨著這處空間的是一棟獨棟的民國時期的老房子。劇團成員徵得空間負責人的同意,把辦公桌挪到一邊,把沙發和椅子貼牆擺在四周。舞台就位於空間的中央,用彩色的綢帶圍成圓形(綢帶是「一人一故事」劇場常用的道具)。劇團此前從來沒有試過在圓形的舞台表演,要照顧到四周的觀眾是個挑戰。
「有彎有直」的演員「二師兄」為告別公演製作了一支 5 分鐘的視頻。視頻在剪輯上頗為用心,以一次拍照「重來」的鏡頭作為過渡,把劇團的一些重要時刻介紹了兩次。
綵排從當天下午開始。前一晚,楊秉基稱他把劇團的演員「罵」到兩三點。開演前, Bobo 走向楊秉基,為自己表現得不夠好道歉,楊秉基說,我只是覺得你們應該走更遠的。他改用一種調侃的語氣拖長音說,不重要了,今晚好好享受就好了。
開演前,幾乎每個劇團成員都擔心,今天的演出也有可能被喊停。如果真的發生,單是退票就會是一項巨大的工程。演出設置了五檔票價,在 1 月 4 日之後增設的支持票最低價格為 188 元,其中一些票價包含周邊產品的附送。劇團在 11 月推出周邊。在現場,一件印有「 Any - Body Can Love」 的 T 恤售價 99 元。
演出時間開始前 15 分鐘,全部座位已坐滿。更多沒位置的觀眾被安排在內圈,席地而坐。7:50 開始介紹演員。8:01 開始第一個 HIV 患者的故事。
「劇場就是這樣一個神奇的地方,可能只是七嘴八舌分享自己的東西,但大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現場的「領航員」 (conductor) 在 15 個故事結束後說。
楊秉基提議,如果 12 月 1 日當天被迫離場的觀眾希望講自己的故事,可以延長演出的時間。他常把「劇場是遺憾的藝術」掛在嘴邊,事到如今他希望遺憾能盡量少一點。一個坐在內圈的年輕女孩舉起手,講了一個有點苦澀又有點好笑的單戀故事。12 月 1 日那天,她邀請心儀的對象一起去看「有彎有直」的演出,熄燈匆忙離開時,還把大衣落在了那裡。當他們折返時,警察登記了他們的身份信息。「這輩子還沒被警察登記過呢!」對象說。
4鍾十二是「有彎有直」一人一故事劇場演出的「領航員」。她負責把話筒遞給舉手的觀眾,並控制表演的節奏。周六晚,她還需要負責解釋「有彎有直」為什麼解散。
在鍾十二解釋前,很多觀眾都不太清楚劇團要解散的真正原因。鍾十二的解釋也並不直接。除了 12 月 1 日的熄燈事件,鍾十二談及「有彎有直」這個名稱。鍾十二說,不知道大家怎麼理解「有彎有直」,它可以指人的性向,人人都有愛的權利,也可以指人生的路有彎有直。
雖然「一人一故事」的劇場形式沒有留給觀眾展開真正意義上公眾討論的空間,但有時它會產生另外的效果。在周六晚的演出現場,一位演員在「校園霸凌」的故事中扮演一個反派,她刻意地沖著觀眾席大喊「我知道你們不敢站出來」。另一位演員此時接上了這根弦,「有人幫她嗎?」他同樣大喊。觀眾席里先是走出兩個人,之後越來越多,在這個故事的表演結束時,有二三十個人站在了表演圈裡。
「大家知道『演員』的單詞是什麼嗎?Actor。謝謝現場這麼多 Actor,行動的人。」劇場的「領航員」鍾十二說。
「有彎有直」的劇團成員對日後有各自的打算。小倩正在社工工作和全職演員之間糾結。Sam 看起來毫不灰心,他在過去一年多里除了尋找戲劇表演的機會,也試過和直播平台簽約,但他做得很不開心。今晚接近 400 名的觀眾讓他相信,劇團的影響力已經超出他們自己的想像。他希望影響力能有所延續。Bobo 認為,如果去掉名字,「解綁」,可能會更好。
演出結束後的聚會上,他們又唱起《海闊天空》《倔強》,因為今晚特殊的氣氛,還多了一首《送別》。不過比起《送別》,所有人都好像更喜歡另外兩首。
應報道對象要求,劇團全部成員以日常稱呼的名字出現。
題圖來自 有彎有直劇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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