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暴》還是《冰血暴》？潔白世界中的黑色幽默
《冰雪暴》（電影劇照/圖）
伊桑?科恩和喬?科恩兄弟倆編劇導演的《冰雪暴》讓科恩兄弟一家三口登上領獎台。這部作品獲得第69屆奧斯卡最佳原創劇本，喬?科恩的妻子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獲得最佳女主角。
這是一部最不像黑色電影的黑色電影。
片頭字幕開宗明義：「這是一個真實故事。……由於倖存者的要求，片中的人名作了改動，出於對死者的尊重，故事嚴格按照真實發生的情況講述。」
其實這完全是個虛構故事，完全按照大情節劇作的路子來講的。那些字幕是一種文體上的自我相關，用這些字幕，科恩兄弟與觀眾開一個小小的玩笑，它顯示作者對敘事傳統和敘事風格的某種自覺。這些字幕或許會讓我們想起早期電影和後來的一些犯罪題材故事，作者們往往會從社會新聞、犯罪事件中汲取題材。
影片的故事像是一個我們熟悉的犯罪題材故事。汽車經銷商傑瑞想從大款岳父那裡騙點錢，就雇了兩個混混去綁架自己的妻子，結果引出了一大堆屍體。冰天雪地中，血色四處飛濺。
第一次看完這部作品，沒覺得它很黑色，只是隱隱感到其中滲透著一種令人不舒服的怪調子。要看它的影像呢，也完全沒有經典黑色電影的那些分割畫面，大光比照明等標識性視覺處理方法。故事走到結局時，兇徒被捕獲，關押在警車后座，也算是弘揚法制信念了吧。
《冰雪暴》裡頭有一大堆彼此矛盾的元素。你看，居家主婦式的警探與非理性殺戮的狂暴兇徒同框並置，白雪皚皚的清清世界與四處噴濺的血色相對，溫暖恬靜的家庭生活場景與愚蠢的殺人現場交替編織；富有質感的樸素寫實畫卷與濃烈的黑色幽默風格並存。
其實，在它貌似混雜的元素中，有一種內在的調性，全片統一在某種黑色幽默的風格中。許多時候，導演玩嗨起來，就會弄出某种放肆的喜劇元素。兩個綁匪綁架傑瑞妻子那場戲中，我們看到那種肆無忌憚、隨心所欲的粗暴行為。狂叫奔逃的妻子，躲藏在浴室的帘布後面被發現，被塑料帘布蒙著頭滾下樓梯，讓我們不知道自己這時的笑聲是否暴露了我們內心的陰暗甚至殘酷。
把這些喜劇風格點化成黑色的，是作品中的殺戮和死亡。這場為了騙岳父金錢的假綁架，居然徹底失控。兩個綁匪隨意殺人，彼此相殺，清清潔白的冰雪世界裡，一共躺下七具屍體！根據這故事內容，片名真應該翻譯成《冰血暴》。
這些殺戮和血色給本片染上了濃烈的黑色調子。本片中的殺人是一種粗鄙、非理性的殺戮。這種無端的殺戮被導演精細地編排，完美地呈現了。
作者把那兩個綁匪寫成了人物。他們的犯罪行為是一種因為愚蠢的隨意，出於顢頇和懶惰的瘋狂。 那個沉默的混混罪犯，遇到警察盤問，根本都懶得編瞎話糊弄，拉過來沖腦袋就一槍。他看守著被綁架的傑瑞太太，只因為這個主婦喊叫吵嚷，就打死了她。對自己的同夥，他也是一樣，對分贓稍有爭議，他一槍將其斃命，也不想著先關心一下搶來的贖金在哪裡。
史蒂夫?巴斯米扮演的那個話癆罪犯，讓我想起《暗夜騎士》里那個喋喋不休、執著持續地宣講自己殺人道理的小丑。雖然不像他的同夥殺起人來那麼積極主動，可他也有夠瘋狂。
與許多黑色電影一樣，作者會偏愛在故事中使用偶然因素來改變故事的走向。這部作品中的人物經常會在意外、偶然、即時的衝動下殺人。那個有語言障礙的混混被我稱為沉默殺手，他在公路上突然殺掉前來盤查他們的警察那段戲讓我在觀看時吃驚得叫出聲來。這裡的驚駭和意外趕得上《低俗小說》中那種非理性的殺戮、偶然性的殺戮所帶來的黑色笑聲也與昆丁?塔倫蒂諾的壞笑異曲同工。
在這兩個低級罪犯身上，作者寫出來的是同樣一種精神狀態。我看到的是，他們面對人類世界的那份無所適從、那份愚蠢和驚慌失措。這種罪行貌似兇狠，其實是施暴者面對社會的失語導致的語言障礙、交流障礙。由於智力低下或者內心虛弱，他們失去了與社會、與他人聯繫的紐帶。他們只會執拗地念叨著自己的混亂信條，還把這些邏輯自相纏繞的信條當作深刻的至理名言。
這兩個罪犯形象與身懷六甲的小城警長瑪姬?甘德森並列，形成了本片的人物圖譜。 瑪姬這個人物塑造得絕美，這個挺著大肚子的女警察，翻新了黑色電影中我們所熟悉的那些被擠在法律與罪犯之間，經常被打得滿臉傷痕的私家偵探形象。
瑪姬警長是美國中西部的坦普爾小姐。她與丈夫諾姆生活在在溫暖的小屋裡，凌晨，她接到電話，某處發生了兇殺案。諾姆堅持做點東西給她吃。跟阿加莎?克里斯蒂筆下的坦普爾小姐一樣，她破案不是靠左輪手槍和矯健的身手，而是靠縝密的思維，對世道人情的熟悉和思索。在破案故事中，導演安排了一個舊日同學來看她，這貌似一個盪出去的閑筆。也許正是從這個講述自己臆想的家庭故事的同學這裡，她得到某種啟發，於是她再次去質詢傑瑞。她那帶著濃厚口音的慢悠悠問詢，卻是充滿著邏輯的力量，把傑瑞問得張口結舌，當場開車跑掉。
這一對夫妻的床頭對話讓觀眾在一種恬靜的氛圍中結束影片的觀賞，瑪姬祝賀丈夫畫的鴨子被選用作為三分錢郵票的圖案。瑪姬的執法行動和她的溫暖家庭多少沖淡了影片的陰鬱和黑色。 美國影評人羅傑?伊伯特說：「黑暗和陰冷沉重地壓迫著一切，而在這裡，還有瑪姬警長和他丈夫的溫暖小屋。」
影片的原名Fargo只是一個地名，不像中文譯名一樣帶有某種視覺元素的意味。然而，影片中的清清冰雪世界的大地景觀和視覺環境與其故事中那種有特色的犯罪、那种放肆噴薄的血色形成了某種反諷或者反襯。
《冰雪暴》是一種破格、翻新之後的黑色電影類型風格。我將這類電影歸入安德烈?巴贊所喜愛、所命名的那種「巴洛克風格」，那就是 「有了巴羅克式的形式主義或象徵性的理念主義，《正午》就是其代表」。這是一種形式精當、雕飾處理、翻新處理，用新的形式語言和主題探索給老舊類型灌注了新元素的一種創造。
成功的翻新類型會帶來一種陌生化導致的愉悅，一種美學上的快感，有的時候，它在類型上的破格會讓我們認不出，或者難以歸屬它的類型。《冰雪暴》就是這樣的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