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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抑鬱症來自寄生蟲,我試著一步步擊破了謠言

太長不看:

1,有人說抑鬱症是高度傳染的寄生蟲病;

2,這種說法是對一篇論文的誤讀;

3,這篇論文表達的觀點,本身並不流行,也沒有確切的研究實證;

4,目前,有多個抑鬱症理論獲得了研究支持,但它們無法完整地解釋抑鬱症的病因。

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曾是一位重度抑鬱症(Major depressive disorder)患者。

前幾年,每一次她抑鬱發作,總彷彿對世界上一切事物都失去興趣,正常生活也大受影響。看著她一復一日情緒消沉,有時甚至萌生出輕生念頭,我往往不知所措。

而即便我確實能做些什麼來打消她的一時的沮喪,卻也一直無法打消「幕後黑手依然逍遙法外」的無力感。

說到底,導致抑鬱症的罪魁禍首是什麼?

近來,一條在網上流傳的消息,像是給了無數和我有同感的人一個答案:「抑鬱症很可能是一種高度傳染性的寄生蟲病」。我乍聽之下又喜又憂:喜的是「幕後黑手」一經確認,針對這致病原的藥物不久問世,便能幫心愛的人遠離抑鬱;憂的是彼時尚遠,如果抑鬱症「高度傳染」,抑鬱症患者的照顧者豈不是處於高危之中?其他人信者有意,豈不是會對抑鬱症患者懼而遠之?

圖 | 鳳凰網

圖 | 微博

喜憂參半之下,我仔細核查了一下這種說法的來源和可靠程度,發現這一喜一憂都被當頭潑了冷水——簡而言之,「抑鬱症很可能是一種高度傳染性的寄生蟲病」這一說法不僅沒有半分可靠的直接證據支持,甚至都不是對學術觀點的準確描述。

抑鬱症的病因依然複雜,患者及其照顧者對抗抑鬱症的道路也依然漫長。

「抑鬱症可能是寄生蟲病」

這說法從哪來?

前文截圖中那條流傳甚廣的微博和網路報道的倒也不是憑空而來,它的源頭是2014年發表在學術期刊《情感與焦慮障礙生物學》上的一篇觀點文章[1]。

在文章里,美國紐約州立大學石溪分校的心理學與放射學副教授圖爾漢·坎利(Turhan Canli)提出了一種假說:重性抑鬱症可能是人體感染寄生蟲、細菌或病毒而導致的疾病

注意,是假說。

這是個觀點文章 | 《情感與焦慮障礙生物學》

具體而言,坎利在文中提出了三個主要觀點。

和感染病相似?

他認為重抑鬱症患者和患感染性疾病的人在免疫表現上有相似之處

和感冒生病的人類似,抑鬱症患者也會沒精打采、失去胃口,甚至起不了床。他引述研究稱,一些與炎症反應相關的細胞因子在抑鬱症患者體內的水平會增高。他認為這種變化可能是某些病原體感染導致的。

感染誘發情感障礙?

他認為感染誘發情感障礙的機制在自然界已經存在。

他依次列舉了寄生蟲、細菌或病毒可能影響宿主情緒及行為的一些發現。比如感染弓形蟲(Toxoplasma gondii)的大鼠會喪失對貓尿氣味的恐懼感;往無菌小鼠腸道里植入某些細菌能減輕這些小鼠的情緒應激;而感染玻那病毒、人類單純皰疹病毒等病原體,則與抑鬱症之間存在相關關係。

弓形蟲 | Phys.org

以感染病為引,找遺傳機理?

坎利認為將重性抑鬱症視作感染性疾病,會有助於查明它的遺傳機理。他呼籲學界對抑鬱症與感染之間的關係展開大規模研究,稱這些努力可能為開發對抗抑鬱的「疫苗」打下基礎。

不難發現,坎利的文章雖然提出了重性抑鬱症的「感染致病」假說,但並沒有將懷疑的病因局限在寄生蟲上

網上流傳的「抑鬱症可能是寄生蟲病」的論斷,是以偏概全,對坎利觀點的一種過度簡化

至於「高度傳染性」這點,在坎利的文章中更是從未談及——即便重性抑鬱症真的由感染引發,當下連感染源是什麼都還沒確定,又如何談容不容易傳染?事實上,在一次關於抑鬱症的「感染致病假說」的公開演講[2]中,坎利也明確表示「感染性疾病並不必然是傳染病」,他也不認為重度抑鬱症會像流感一樣在人群中傳播。

由此可見,「抑鬱症很可能是一種高度傳染性的寄生蟲病」這樣的說法,雖然打著學術觀點的旗號,但其實並沒有如實反映假說提出者的思想,只是錯誤概括和引申過後得出的論點。

坎利的這種假說有多靠譜?

拋開在網上被誇大或扭曲的部分,坎利的「病原感染致病」理論本身,依據充分到了得到科學界認可,能夠指導抑鬱症相關醫療實踐的地步了嗎?

遠遠沒有。

一名抑鬱症患者描述自己的感受:不管周圍環境是什麼樣,我都喪失了感應它們的能力 |

imgur/Allie Brosh

在循證醫學領域,理論的「靠譜」程度是依據證據的質量決定的。採用不同方法進行的系統研究,能為解釋特定健康問題提供不同強度的證據。這些證據或直接,或間接,或粗略定性,或精確定量,可靠程度也隨研究類型的不同而有所差異。

一般而言,通過篩選並匯總多個高質量研究的結果來分析問題的系統綜述(systematic reviews)被認為能得出最可靠的研究證據。而對單個的原始研究而言,什麼樣的研究能得出最可靠的證據就取決於研究問題的類型。具體到追溯某個疾病病因問題,則以隊列研究(Cohort study)結果視為比較可靠[3]。

至於坎利的文章,雖然看起來旁徵博引,也確實發表在同行評議期刊上,但本質依然是觀點文章,而不是對研究證據的系統整理。

在證據分類里,這種論述屬於「專家意見」,處在證據可靠程度最低的一層。在循證醫學的實踐中,專家意見並不能作為指導醫療決策的唯一依據。因此光憑一篇觀點文章,坎利的假說是不足以站穩腳跟的,醫生也不會直接將抑鬱症當成感染性疾病來治。

研究階梯,從上往下,第二行是系統綜述,第四行為隊列研究 | Duke University

實際上,坎利自己也明白這一點

在那篇觀點文章的摘要里,他便表明文章「故意使用推測口吻」,旨在號召同行考慮並驗證這種可能性,從而促進新的抑鬱症研究方法。

在正文部分,坎利也明文點出目前並無直接證據顯示重性抑鬱症由這些微生物導致,只不過自然界已經有若干例子,提示這種過程其實可能存在」。

在每個小節的結尾,坎利也都承認了他的推測尚缺實據。比如在把弓形蟲作為寄生蟲影響宿主情緒的典型例子之後,坎利補充寫了「學界還尚未有過針對弓形蟲與重性抑鬱症之間關係的大規模研究」,而在引用一項在30名抑鬱症患者中發現兩人腦部感染有玻那病毒的研究之後,也點明隨後一項更大規模的研究沒有發現與此一致的結果。

2014年坎利這篇文章發表後,英國國家醫療服務體系(National Health Service)在其官方網站上發表評論[4],也強調這一假說目前缺乏證據支持:「(坎利)文章提及的假說雖然有趣,但也只停留在假說階段。儘管一些病原體——比如文章提及的玻那病毒——的確被發現與神經精神障礙相關,但目前仍沒有證據表明細菌、病毒或者寄生蟲能導致重性抑鬱症。」

2015年,美國精神病學協會旗下的新聞機構發文跟進這項假說[5],坎利接受採訪時表示:「我認為自然界中有很多種不同的感染源能以各自的方式影響中樞神經系統。」不過文章立刻指出,「坎利還沒有鑒定出任何一種會導致抑鬱症的感染源。」

圖 | Everett Herald

到2018年年末,坎利的文章在其出版方施普林格官方網站上共記錄到了9次引用[6],但仍沒有任何一篇論文提供了微生物感染源導致重性抑鬱症的直接證據。可能因為坎利的假說一直沒有突破性進展,我在向抑鬱症領域的一些研究者問起這一假說時,得到最多的回復是:「沒有聽說過。」

簡而言之,雖然抑鬱症的「感染致病假說」確實存在,但目前還沒有任何直接的研究證據支持這種解釋。對報道者來說,當前顯然還不是能信口便下「很可能如此」、「每個人都該注意」這類評價的時候。而抑鬱症患者以及身為照顧者的我們,也不要因為一時傳聞就覺得抑鬱症的病因已經被弄明白了,攻克它指日可待。

相比之下,目前已有多個抑鬱症理論,遠比坎利的假說證據充分——只不過,我們還沒能找到一個大統一理論解釋全部的抑鬱症現象。

有證據支持的抑鬱症理論有哪些?

目前全球有大約三億多人受抑鬱症困擾[7],各國研究者前赴後繼的探索抑鬱症背後的神經生物學機制,幾十年來已經建立了多種發病機制的理論模型。其中一些理論能夠解釋抑鬱症的若干表現,也已經得到臨床研究和系統綜述結果的支持。以下根據近幾年的綜述文章[8-17],簡單介紹其中幾個例子:

單胺缺乏假說

在中樞神經系統里,神經元之間通過一種叫突觸的結構傳導信號。其中,化學信號的傳播依靠一類叫神經遞質的分子來實現。「單胺缺乏假說」認為,單胺類神經遞質(比如5-羥色胺、多巴胺或去甲腎上腺素)在突觸間隙內濃度不足會導致抑鬱症。

目前,大多數抗抑鬱葯都是根據這一假說研發的。比如選擇性5-羥色胺再攝取抑製劑(SSRIs)、5-羥色胺及去甲腎上腺素再攝取抑製劑(SNRIs)用於抑制神經元對相應神經遞質的再攝取,單胺氧化酶抑製劑(MAOIs)則用於減緩這些神經遞質的分解,從而增加這些神經遞質在突觸間隙的濃度。

鑒於有此作用的藥物大多都有臨床抗抑鬱效果,單胺缺乏假說也成為了最經典的抑鬱症機制理論。然而,這一機制卻無法很好地解釋為什麼上述抗抑鬱葯只要幾個小時就能對目標神經元產生影響,卻往往需要幾周才能形成抗抑鬱效應。

神經內分泌假說

另一種重要的抑鬱症機制假說主張應激激素的失調是導致抑鬱的原因之一。在人體的神經內分泌系統里,有一套被稱為下丘腦-垂體-腎上腺軸(HPA軸)的複雜結構。它涉及多種激素的合成和分泌,參與控制身體面對壓力時的反應。在抑鬱症患者中,研究者發現HPA軸常常過度活躍,比如一種叫皮質醇的應激激素水平往往高於健康人。在老年抑鬱症患者中,HPA軸的這種活性變化尤為明顯。

環境壓力影響著下丘腦、垂體、腎上腺 | research gate

不過,直接針對HPA軸的藥物抗抑鬱效應還不太一致,研究者們還需要進一步確定這樣的療法對具體對怎樣的病人更有效。

神經可塑性假說

神經可塑性是指神經系統在刺激下發生適應性變化的能力,涉及神經發生、突觸形成等多個過程。

有假說認為,神經可塑性的減弱可能影響大腦對壓力的適應,從而引起抑鬱症等精神障礙。一系列研究表明,抑鬱症患者大腦海馬區和前額葉皮質神經可塑性確實會有所下降,促進神經元存活的神經營養因子濃度也會降低。而藥物和非藥物性的抗抑鬱療法都能夠恢復腦源性神經營養因子的水平,並提高這些區域的神經可塑性。反過來,較弱的神經可塑性則能在壓力存在時引起類似抑鬱症的癥狀。這些發現都提示神經可塑性變化在抑鬱症中起著關鍵作用。

神經元里的樹突(黃色)和軸突(紅色)在傳遞信息 | depaolalab

細胞因子假說

最後,著眼於免疫系統的細胞因子假說認為,炎症和細胞因子失衡可能也是抑鬱症的成因之一。在抑鬱症患者的血清里,促進炎症的細胞因子(比如白細胞介素-6)的水平往往會較健康人更高。這些外周細胞因子能經過血腦屏障,直接影響中樞神經系統中的細胞,從而改變神經發生以及特定受體的表達等過程。

坎利提出的「感染致病假說」,正是以細胞因子假說作為基礎的。然而,儘管病原感染能夠引起炎症,炎症卻不必然都是由感染引起。創傷、自體免疫性疾病以及心理壓力等各種各樣的因素都能引起炎症。

過去20年的研究發現,年輕的抑鬱症患者中,在童年時期有過心理創傷的人,甚至只是母親在懷他們時有過抑鬱症的人,炎症水平都出現顯著升高。這種變化可能是早期遭遇巨大壓力後形成的「生物疤痕」,由於免疫系統跟神經系統及內分泌系統的緊密聯繫,這些「疤痕」最終增加了特定人群罹患抑鬱的風險

「真兇」未知,不等於沒有辦法

除了上述幾種假說,抑鬱症研究者還從遺傳學、表觀遺傳學、轉錄組學方面入手,建立了不同的抑鬱症理論,證據強度也各有優劣。

不過迄今為止,所有這些理論都只能解釋抑鬱症的若干方面,根據這些理論建立的治療方法,也並不對每一位抑鬱症患者都同樣有效。這也是為什麼有時醫生開給某個抑鬱症患者的葯有效果,開同樣的人給另一位患者卻可能不太好使。

儘管想要逮住一個「幕後兇手」、想要找到一種「抗抑鬱萬靈藥」的心情可以理解,但從現代醫學的發展趨勢看,這種期待畢竟並不現實。

按目前科學界掌握的證據推斷,抑鬱症在臨床上很可能是存在多種不同病因的精神障礙集合。當下看來,主張所有抑鬱症都由單一病因引起、能面面俱到地闡明抑鬱症各項機制的「大一統假說」是很難存在的。

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就拿抑鬱症毫無辦法。大量的臨床試驗和薈萃分析證據都一致表明一系列心理療法(比如認知行為療法)和藥物療法都對減輕抑鬱癥狀有明確的效果。而對這些療法都沒有反應的治療抵抗性抑鬱症(treatment-resistant depression)患者來說,電休克療法則是目前證據相對最充分的治療手段。

此時此刻,一線的研究者們依舊在小心翼翼地收集證據、修正原有的理論;醫護人員則在根據現有的證據,為抑鬱患者提供目前最可靠的治療方法。

而作為抑鬱症患者的照顧者、親人或者朋友,我們也有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可做——選擇尊重證據,鼓勵我們在乎的人尋求專業人士的幫助,並且不存偏見地陪伴在他們身邊。

作者:Calo

編輯:Ent,Iris

參考文獻

1. Canli, T. 2014, Reconceptualizing major depressive disorder as an infectious disease. Biology of mood & anxiety disorders, 4(1), p.10.

2. TEDx Talks 2014, Is depression an infectious disease? | Turhan Canli | TEDxSBU, video recording, YouTube, viewed 24 December 2018, .

3. Howick, J., Chalmers, I., Glasziou, P., Greenhalgh, T., Heneghan, C., Liberati, A., Moschetti, I., Phillips, B. and Thornton, H. 2011, Explanation of the 2011 Oxford Centre for Evidence-Based Medicine (OCEBM) levels of evidence (background document). Oxford Center for Evidence-Based Medicine.

4. Bazian 2014, NHS, accessed 24 December 2018, .

5. Levin A. 2015, Researchers Consider Infection as One Cause of Depression, accessed 24 October 2018, /.

6. Springer 2018, Citation Details, accessed 24 December 2018, .

7. 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 2018, Depression, accessed 24 December 2018, .

8. Nestler, E.J., Barrot, M., DiLeone, R.J., Eisch, A.J., Gold, S.J. and Monteggia, L.M. 2002, Neurobiology of depression. Neuron, 34(1), pp.13-25.

一個AI

請別再說「想開點」了,靠想就能好,那還叫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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