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玄的《戒子書》,千載之後猶能讓人深感其情
鄭玄的《戒子書》,千載之後猶能讓人深感其情
東漢末年,外戚、宦官相繼專權,漢家的皇氣再也不能福佑子孫了,皇帝已經失去對國家的控制力,李固、李膺等守道不移的大臣紛紛被害,戰亂四起,朝野一片哀聲。在這亂世之中,人就如同一葉小小的浮萍,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被戰火亂兵的驚濤駭浪所吞沒。袁紹、董卓等梟雄角力,昔日的名城巨鎮,都在戰亂中化為蕪城敗瓦。
不論是手握重兵的袁紹、還是席捲天下的黃巾軍,都對一位老儒生禮敬有加。袁紹想方設法將其招致門下,以增光彩,收攏人心。建安元年(公元196年),這位老儒生回家之時,在路上遇到黃巾軍數萬人,見之皆拜伏,相約不入山東高密縣境生事。這位深得天下的敬重的之人,正是一代儒宗鄭玄。
鄭玄,字康成,是山東高密人。十二歲之時,曾經隨母親回家省親,當是客人很多,都身穿華美的服飾,談吐優雅,鄭玄看而不見、聽而不聞,一點也不羨慕。母親私下多次督促,要鄭玄仿效他們賺大錢、做大官,鄭玄說:「這不是我的志向,我不願意去做這些事。」
鄭玄年輕時當過鄉里收稅的小吏,每次休假回家,常常到學校里聽課,不喜歡吏事,父親為此事多次發怒責罵,但還是無濟於事,不能阻止鄭玄向學之心。
於是,鄭玄來到太學修業,拜第五元先為師,學習《京氏易》、《公羊春秋》、《三統曆》、《九章算術》。又向東郡張恭祖學習《周官》、《禮記》、《左氏春秋》、《韓詩》、《古文尚書》。此時,他已深通各種典籍,以為洛陽已經沒有可以當自己老師人的了,又拜入大儒馬融門下學習。學成返鄉之時,鄭玄已在外遊歷十餘年了,因家貧而客居東萊謀生,跟從他學習的有數百人。
此後,黨錮之禍起,鄭玄被禁錮不能出仕,便索性閉門不出,一心一意注述經典。黃巾之亂起,黨錮解禁,當權公卿多次徵召,他都辭官不受。此時,鄭玄已行年七十。有次病重,考慮後事,給兒子益恩寫了一封書信,自述平生求學求道之路,不以產業為意,希望兒子能理解,希望兒子能親近君子,做個好人,語言質樸,真感真切。
「吾家舊貧,不為父母群弟所容,去廝役之吏,遊學周、秦之都,往來幽、並、兗、豫之域,獲覲乎在位通人,處逸大儒,得意者咸從捧手,有所受焉。遂博稽六藝,粗覽傳記,時睹秘書緯術之奧。年過四十,乃歸供養,假田播殖,以娛朝夕。」
信中陳述了求學之艱難不易。從前,我們家裡十分貧困,因不謀產業,以至未能好好供養父母、幫助兄弟,他們對我有很大意見,家裡都容不下了。我放棄了收稅小吏的賤事,到長安、洛陽等地求學,往來河北、河南等地,輾轉問學。那些有真正學問的賢人大儒,不論是當高官的、還是隱居的,我都一一求見,意氣相投的,都拜為老師,向他們學習。於是,得以博通儒家的經典,並詳細學習解說經典的傳記,更時時能學習到皇家所重經緯術數的奧秘。年過四十,方才返鄉供養父母,以報親恩。
鄭玄父母不支持他求學,他始終僅以「不為父母群弟所容」輕輕帶過,個中曲折隻字不提。在馬融門下學習,三年不得見師面,其中艱難可想而知。沒有對道的執著堅持,普通人的難以忍受如此磨難。
「遇閹尹擅埶,坐黨禁錮,十有四年,而蒙赦令,舉賢良方正有道,辟大將軍三司府。公車再召,比牒併名,早為宰相。惟彼數公,懿德大雅,克堪王臣,故宜式序。吾自忖度,無任於此,但念述先聖之元意,思整百家之不齊,亦庶幾以竭吾才,故聞命罔從。」
居鄉之時,遇到宦官閹黨專權擅勢,被當作黨人禁錮不能出仕,十四年才蒙朝廷赦免。受舉薦為賢良方正有道,準備提拔到大將軍三司府任職。朝廷兩次派出公車接我召見,那些與我同蒙召見的人,早就已經被皇帝拜相。我想此數位明公,身懷美好的德行,能夠為朝廷承擔重任、為皇帝參贊天地,他們當大官,是十分恰當的。我自思自想,沒有這些才能,不是當大官的料,只是想著能夠闡述先聖本來的意思,把百家學說整理好,也就差不多耗盡我的才能了,所以,屢次徵辟,我都沒有聽命。
被禁錮期間,鄭玄並不以為意,閉門著述,以明古學。解禁之後,朝廷徵召,仍無出仕之意,與其齊名的人拜相封侯,亦視作等閑。「念述先聖之元意,思整百家的之不齊」,一語道盡了鄭玄平生的志業所向,他要給後人留下寶貴的精神財富,通過注釋經典,使後世學者能夠體會聖人、百家的奧義。這是何等偉大的精神!
「而黃巾為害,萍浮南北,復歸邦鄉。入此歲來,已七十矣。宿素衰落,仍有失誤,案之禮典,便合傳家。今我告爾以老,歸爾以事,將閑居以安性,覃思以終業。自非拜國君之命,問族親之憂,展敬墳墓,觀省野物,胡嘗扶杖出門乎!」
及至到了黃巾軍擾亂天下,我就像浮萍一樣,飄泊南北,離別家鄉,又重新回來。到了今年,已七十歲了。一直以來,發衰齒落,仍有失誤,按照禮典,我應該把家事交給你(益恩)了!現在我訴你我老了,家事就由你執掌了!我將閑居以安性情,深思志業。如果不是拜謝國君之命、省問親人族人的憂患、祭掃祖宗的墳墓、到野外去散心,我再也不會拄著拐杖出門了!
「家事大小,汝一承之。咨爾焭焭一夫,曾無同生相依。其勖求君子之道,研鑽勿替,敬慎威儀,以近有德。顯譽成於僚友,德行立於己志。若致聲稱,亦有榮於所生,可不深念邪!可不深念邪!」
家中大小一切事務,你就全部承擔一來。可嘆你孤生一人,沒有兄弟姐妹可以依靠。你要孜孜不倦地以君子之道自勉,勤加鑽研,不能放鬆。尊敬長官老師,向有德之人學習。在同僚好友中獲得稱讚,按照自己的志向樹立德行。如果名顯當世,我作為父親也有光彩榮耀。可要好好想想啊!可要好好想想啊!
此時,鄭玄年已七十,兒子年紀也應不小了,但依然這樣諄諄而言,教其立志處事,告誡其矢志不移求取君子之道,真是一片苦心。
「吾雖無紱冕之緒,頗有讓爵之高。自樂以論贊之功,庶不遺後人之羞。末所憤憤者,徒以亡親墳壟未成,所好群書率皆腐敝,不得於禮堂寫定,傳與其人。日西方暮,其可圖乎!家今差多於昔,勤力務時,無恤饑寒。菲飲食,薄衣服,節夫二者,尚令吾寡恨。若忽忘不識,亦已焉哉!」
我自己雖然沒有當大官,但也有禮讓爵位的高行。自己覺得高興的事,是寫注述先聖元意的著述,精確恰當,不會被後人取笑。仍有遺憾的事,是亡故親人的墳墓尚未修好,所喜好的各種書籍大都腐敗了,不能夠在禮堂中抄寫校定,傳給有志於學的人。我年事已高,還能夠補得上這些憾事嗎!家境現在已於比以前好了,你要勤勉努力,就不會有饑寒之憂。不在太在意飲食與衣服,節儉為主,這就讓我少了遺恨。如果你聽不進我的話,那就算了吧。
這段話,體現出鄭玄對著述的自信,「庶不遺後人之羞」,何等的氣概。而所遺憾的事,一是亡親的墳墓未修好,於親未能盡孝;二是寫定群書,於先聖之道未能傳播昌大。修墓之事,兒子尚可繼承;傳書傳道之意,則非親力親為不可。而時日迫促,能否得遂願望,實屬未知。一代儒宗終生念念不忘的,乃是在此!
此封書信名為戒子,實屬述志。人們常說「嚴父慈母」,但是此信中,體現了鄭玄的一片慈愛之情,他並沒有給兒子提出過多的要求,僅是希望兒子能夠堅持君子之道。鄭玄談了那麼多自己的經歷,又何嘗不是想給兒子樹立一個榜樣,希望兒子能夠繼承家學呢!平淡的敘述中飽含人生感悟,沒有對儒家學說的堅守,沒有對孔聖的信仰,是無法做到的。
如果我們將鄭玄的《戒子書》與馬援《誡兄子嚴、敦書》、諸葛亮《誡子書》對讀,就會發現,馬援、諸葛亮是嚴父,對子侄居高臨下,口氣不容置疑。而鄭玄則把兒子平等對待,絮絮而談,深得中庸之道,體現真儒者的叢容不迫。
千載之後,讀此篇文章時,猶能讓人深感其情,似見其面,如聞其音。
(本篇完)
※剪桐封弟:為紀念叔虞的功德修祠以紀,即唐叔虞祠亦稱晉祠
※嵇康誓死不與朝廷合作,卻讓兒子不要學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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