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蓮花及佛法的因緣》（四）

後來我就又有因緣又來到南開。昨天北大的周校長請我去吃飯，我說我申請回國教書，國家批准我安排的第一個大學是北大，當時是周奎元做校長，是第一個周校長。其實我第一次到北大是安排我在北大教書，舉行歡迎的宴會邀請我的主人是周培源校長，我昨天又被另外一個周校長約到北大去吃飯。所以我就再講到這樣一個過去的往事。後來我為什麼沒有留到北大，跑到南開大學了，其實是因緣。這個因緣說起來要追溯到好幾十年以前。我在輔仁大學讀大學的時候，我讀的是中文系，外文系有一個老師叫李繼野先生，教我詩的老師顧隨。他雖然在中文系教我們中國的唐宋詩，但是顧先生是北大外文系畢業的，所以他跟外文系的李繼野先生是好朋友。當我隨我先生工作的調動，在1948年的冬天離開大陸來到台灣以後，我的老師顧隨曾經跟我說，台灣有我一些朋友，你到了台灣替我看望看望。所以我就去見了李繼野先生。可是我見完李繼野先生，我先生在左營，他是海軍，我找了一個工作，就在彰化女中教書。而就在第二年，我剛剛生下我的第一個女兒，不過四個月，我先生就被抓走了，思想問題，白色恐怖。第二年暑假六月，我的女兒還沒有滿周歲，我們彰化女中從校長還有六個教師一同被抓走了，抓進去了，白色恐怖。所以從此以後，我們有了白色恐怖的底案的人，就沒有辦法在公立中學教書，我們的親戚朋友都不再敢跟我們往來，恐怕沾染上白色恐怖的恐怖，所以從此就跟李繼野先生斷絕了，沒有消息。

一直到若干年以後，等我申請了回國教書。在北大教書的時候，看我們國內的報紙，就看到有一條消息，說南開大學李繼野先生文革的時候曾經被批判過，現在已經復出，就在外文系教書，我就給李先生寫一封信。因為我在台灣跟他見過面，我是因為白色恐怖被關起來，李先生因為他有先見之明，聽說有白色恐怖，趕快就回過了國了。李繼野先生馬上給我寫一封信，說北大有名的教授很多，而我們南開的老教授經過文革，很多都不在了，歡迎你到南開來教書。現在陳洪先生在，他可以做證明。李繼野先生就把我叫到南開去了。李繼野先生對我非常地熱情，南開的老師和同學也非常地熱情，所以我從此就留下來在南開大學教書。而南開除去老師跟同學如此之熱情以外，還使我留戀的一個緣故是南開我們外國專家住的那個小樓房的附近有一池非常美麗的荷花。所以我就常常跑到南開來，就跟南開結緣，33年過去了，現在我就到了南開。「南開校園馬蹄湖內遍植荷花，素所深愛，深秋搖落，偶經湖畔，口佔一絕。」

七絕一首

蕭瑟悲秋今古同，殘荷零落向西風。

遙天誰遣羲和馭，來送黃昏一抹紅。

我寫詩詞一定都是真實的，真實的事情、真實的感覺，絕不會憑空造假。「蕭瑟悲秋今古同」，我們中國有傷春的傳統，也有悲秋的傳統，大家以為傷春悲秋都是因為文人、詩客多情傷感，其實不然。我們的傷春悲秋的場所裡邊有非常深遠的含義，傷春是什麼？我們說傷春一般都是女子，女子傷春，男子是悲秋，那傷春跟悲秋的傷跟悲有什麼不一樣？春天是一種感情，感情的呼喚、感情的投入。李商隱有一首詩。

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

金蟾嚙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

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無題

唐

李商隱

「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那是春天，春天呼喚什麼？「金蟾嚙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呼喚什麼？女子想要找到一個好配偶，找到一個好的對象，嫁給一個好的丈夫。所以女子是傷春，傷春是期待一個人欣賞我、愛我，表達的是這樣一種期待和追求。這個如果用之於男子是什麼呢？我期望有一個人欣賞我、認識我、知道我。所以女子希望有一個人愛，男子期望有一個人知遇。所以諸葛亮他為了後主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所以他說「三顧臣於草茅之中，諮臣以當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許先帝以驅馳」。因為他知道我，他運用我，他看中我，所以我為他付上我的代價，士為知己者死。傷春是找到一個知己的人，有一個欣賞我、知道我的價值。那什麼是悲秋？陳子昂的詩，「遲遲白日歸，裊裊秋風生，歲華盡搖落，芳意何竟成」。屈原說的「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什麼是悲秋？生命落空，你沒有完成自己，「遲遲白日歸，裊裊秋風生，歲華盡搖落，芳意何竟成」。一歲的芳華都凋零、凋落了，就算你曾經有過美好的理想，你完成了什麼？你有沒有完成，秋天是收穫果實的季節，你結了果子嗎？杜甫寫一個被拆掉的瓜架，說「幸結白花了，寧辭青蔓除」。因為我有果實，我即使被剷除、我的生命消逝我不遺憾，因為我完成了。秋逝的易感，是當秋天到來的時候你沒有完成，這是秋逝的。

所以我就說「蕭瑟悲秋今古同」，傷春悲秋，我們的生命落空。「殘荷零落向西風」。你看那枯乾的荷葉、凋落的荷花，在寒冷的秋天。「遙天誰遣羲和馭」，可是那個時候當我走過馬蹄湖上小橋的時候，西天還有落日的餘暉，而那個落日的餘暉正好照在一個遲開的荷花上邊，所以我說「遙天誰遣羲和馭，來送黃昏一抹紅」。駕著太陽車的那個神仙來送黃昏一抹紅。在黃昏的時候，在你快要凋落的時候，送給你一個日暮的黃昏的紅色，也許我們在遲暮之年，被南開大學接納，給了我這樣一個環境，我應該感謝，「遙天誰遣羲和馭，來送黃昏一抹紅」。

後面這首還是與荷花有關係的，前面我還寫了一段序「庚辰九月既望之夜，長河影淡，月華如水，小院閑行，偶成此闋。」「小院」指的還是南開的校園，那時候我還是住在專家樓。

鷓鴣天

似水年光去不停，長河如聽逝波聲。

梧桐已分經霜死，么鳳誰傳浴火生。

花謝後 月偏明，夜涼深處露華凝。

柔蠶枉自絲難盡，可有天孫織錦成。

「似水年光去不停，長河如聽逝波聲。」當時已經2000年，我已經差不多快要80歲了，所以是「似水年華去不停」。我真是覺得年華是似水的年華，我不只是說知識上強我七八十歲的老人，我的年華像流水一樣的消逝，我不只是如此，而且我彷彿聽到流水的聲音，真的是像滔滔滾滾的聲音，我就聽到天上的銀河那些流水，真的是消逝，我的年華就是這樣消逝了。所以我說「似水年華去不停，長河如聽逝波聲」。「梧桐已分經霜死」，梧桐經霜就凋零了，其實我也知道，我經過這麼多苦難到了這麼衰老的年齡，「么鳳誰傳浴火生」。也鳳凰慾火重生之說，哪裡真有鳳凰慾火重生。「花謝後，月偏明」。你就是花都落了，可是月亮其是亮的，也許你的年華是老去了，但是你的願望還是很強盛的，於是你希望能夠為國家，或者為文化，或者為後來的年輕人做一些事情，所以是「花謝後，月偏明，夜涼深處露華凝。柔蠶枉自絲難盡，可有天孫織錦成」。我一個柔弱的老人，好像沒有硬殼保護的柔蠶，保護這麼柔軟，這麼渺小，而蠶是要吐絲的。李商隱說「春蠶到死絲方盡」，如果它有絲要吐，如果它天生來就該吐絲，它就會不盡一切地一直吐下去。所以「柔蠶枉自絲難盡，可有天孫織錦成」。雖然我真的願意吐絲，可是我吐出來的絲青年人得到的多少？青年人用這些絲又完成了多少？所以我說「柔蠶枉自絲難盡，可有天孫織錦成」。

下邊一首《浣溪沙》，還是為南開馬蹄湖的荷花而作的：

浣溪沙

為南開馬蹄湖荷花作，二零零七年

又到長空過雁時。雲天字字寫相思。

荷花凋盡我來遲。蓮實有心應不死，

人生易老夢偏痴。千春猶待發華滋。

又到長空過雁時。雲天字字寫相思。當時我住在專家樓，當時已經有朋友，我真是要感謝我的因緣，我真是感謝我所遇見的不管是老師、同學、朋友，在各方面給我的幫助，我而在南開一無所有的學校要讓我辦一個研究所，我真是一無所有。我們真是白手，什麼都沒有，連教室都沒有，連辦公室也沒有的，可是居然就有海外的我不認識的人捐了大批的款項給我們蓋成很大的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的大樓，我真是感謝，真是感謝這種種的因緣。所以我說「又到長空過雁時，雲天字字寫相似」。我住在專家樓，我們的大樓蓋成了，我要從校園東邊的專家樓走到新蓋成的文化研究所的大樓去，我要走很長很長一段路，我在走路的時候，天上一排鴻雁飛過去，有的排成「一」字，有的排成「人」字，所以「又到長空過雁時，雲天字字寫相思」。寫的「人」我們說李清照說的「雁字回時，月滿西樓」，「人」你可以代表我們懷念的一個人。所以「雲天字字寫相似。荷花凋盡我來遲」。荷花已經快要凋零完了，九月，我說我真是來得晚，我已經是這麼大的年歲了，我不能夠為我的祖國更多盡一些力量，我已經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所以我說是「荷花凋盡我來遲」。我說了蓮實有心應不死，因為我也聽了《妙法蓮華經》，是花開蓮現，花落才蓮成。所以蓮花雖然謝了，但是結的蓮實，裡邊有蓮子，「蓮實有心應不死，人生易老夢偏痴」。我也沒有想到轉眼之間從剛才說的，我荷月出生，轉眼成了八九十歲的老人，所以「人生易老夢偏遲痴」。「何當百億蓮花上，一一蓮花現佛身」。我願望還存在著，所以「人生易老夢偏痴，千春猶待發華滋」。我覺得縱然我今天不能看見這個大批的蓮子結成，當然我的學生，我教了這麼多年書，很多學生也都是很有成就的。但是我知道，只要是播下了種子，種子就會結實，你只要是蓮花就會結成蓮子。我看到一個考古的雜誌，說挖掘到2000年前的一個乾的蓮子，種植了以後居然復活了，活了，長葉開花。所以我說「蓮實有心應不死，人生易老夢偏痴，千春猶待發華滋」。也許我不在了，但是我寫的書，我講的課，也有聲音，也有圖象，也有文字都還存在，說不定有一個人他會偶然看了這本書，偶然聽了一句話，能夠引發他一點點對於詩詞的愛好，對於人生的關懷，對於文化傳承的一種起步，說不定會有的。

後邊還有兩首，我一起講完。連日愁煩以詩自解，口占絕句二首。

鷓鴣天

連日愁煩以詩自解，口占絕句二首。

其一

一任流年似水東，蓮華凋處孕蓮蓬。

天池若有人相待，何懼扶搖九萬風。

其二

不向人間怨不平，相期浴火鳳凰生。

柔蠶老去應無憾，要見天孫織錦成。

我說連日愁煩，比如說我們家裡是先是我先生去世了，當然最早是我母親去世了，當時是抗戰中，我父親在後方我母親去世了。然後到了北美以後我父親去世，當我過了50歲，我正在想我現在一切苦難應該過去了，我結婚以後一年多我先生被關了監獄了，這都是我的遭遇。我就在想我的苦難應該過去了，我已經50多歲，可沒有想到我正在慶幸我一生的苦難應該過去，可是更不幸的發生了，我剛結婚不久的我的大女兒跟我女婿兩個人開車出去，同時出了車禍去世了。這是我的遭遇，所以我是有很多不幸的，所以我說連日愁煩以詩自解，所以我就寫了後邊的這兩首詩。口占絕句二首。

這也是我又用了李商隱的詩，底下有注，李商隱有一首詩的題目，《東下三旬》，

《東下三旬》

東下三旬苦於風土馬上戲作

路繞函關東復東，身騎征馬逐驚蓬。

天池遼闊誰相待，日日虛乘九萬風。

從西往東走，從函谷關以西向東方的長安走，他走了30天也就是三旬，都是在風土之中，我們北方的風沙，馬上行走。「路繞函關東復東」，我就圍繞著函谷關從西往東走。「身騎征馬逐驚蓬」，我就騎著一匹遠行的馬，每天追隨的是在狂風中旋轉的那精蓬。「天池遼闊誰相待」，我所期待的那個目的地我所盼望的那個人或者事情，那麼遙遠，真的，我忍受了風沙，忍受了旅途的艱苦，果然我到那個地方有一個人在我嗎？也許沒有呢。「日日虛乘九萬風」，我不是每天就白白地在風沙之中奔走了嗎？這是李商隱的詩。

我說我要把它反過去做，「一任流年似水東」，人生必然是會衰老的。「蓮華凋處孕蓮蓬」，蓮華凋落但是一定長成蓮蓬，所以我是說就算現在對蓮蓬也許甚至於埋在土了，千年以後只要碰到一點水，它也會開花，也會結子。所以「天池若有人相待，何懼扶搖九萬風」。只要將來有一個人從我的講解之中，從我的說詩談詞當中有一點點啟發，我就沒有白活，我也沒有白寫。「不向人間怨不平，相期浴火鳳凰生。柔蠶老去應無憾，要見天孫織錦成」。只要有一個人能夠從我所說的話得到一點點好處，我都是感謝的。（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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