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刺2014：絕世煙花，四方流華（下）
季後賽終於開始，鄧肯一言不發地走到更衣室前方，在黑板上寫下一個數字：「16」。馬刺到冠軍的距離。
隨著勝利的累積，當下一場比賽即將開始，波波維奇會在發表賽前演講之前，先讓他的大前鋒走向那塊黑板，划去舊的數字，寫上新的數字。16，15，14，直到那個數字變成了「4」。最後一個對手，邁阿密熱。
如何完成最後的救贖？這次他們成竹在胸。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這是日本柔道的基本技巧。1980年冬奧會，赫伯·布魯克斯教練率領由業餘球員組成的美國冰球隊迎戰強大的蘇聯隊，他利用蘇聯隊的自大打敗了他們，成就了冰球歷史上最偉大的奇蹟之一，最終奪得冠軍。1984年總統競選辯論，當對手提出「你這麼大年紀，是否有能力治理國家」的質問時，73歲的羅納德里根妙語如珠，「我不會因為政治原因利用對手的年輕無知」，從而一舉翻盤。1974年「叢林之戰」，面對喬治·福爾曼的猛烈攻勢，穆罕默德阿里使用倚欄防守的戰術，以逸待勞，終於在第八回合一擊制勝。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這種戰術隨競技而生，歷久彌新。
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講，對馬刺來說，在常規賽中贏下62場比賽、在季後賽淘汰小牛、開拓者和雷霆，不過是一盤絕妙好棋的開局。這一次，波波維奇裝備了更深的陣容，他終於能將自己的謀略在動態進攻中貫徹到底。
長期以來人們公認，熱隊最大的優勢之一在於其防守的侵略性。熱隊有能力在傳球路線上快速移動，用精確的防守換位防住射手，同時堵死傳球路線，從而逼迫對手失誤。在這樣的防守下，對方球隊的每回合失誤率為17.6%，聯盟最高；而熱隊自己的進攻有19%來自對手的失誤。
這種防守有效性的關鍵在於詹姆斯。他超人的運動天賦能夠給對手的進攻帶來巨大威脅，而每當對手失誤，他都會用驚雷掣電般的快攻和扣籃，毫不留情地羞辱對手。
「如果勒布朗沒在移動，那麼他會干擾傳球線路，並由此創造搶斷快攻的機會。然後他會化身為全速前進的列車，無可阻擋。」布福德說。
但是，如果馬刺能夠比熱隊的防守換位快上那麼一點——哪怕幾分之一秒呢？如果他們能逼迫熱隊進入那種他們稱為「攪拌機」的狀態——複位、複位、複位，無休無止地追逐不斷傳導的皮球——那又會怎麼樣？對於詹姆斯，那將意味著更多移動，更多輪換，覆蓋更大場地、填補更多空間——於是，更多精力損耗，更加疲勞。
查漏補缺的任務一定會落到詹姆斯頭上。他所在的球隊老將雲集，那個賽季熱隊陣容平均年齡高達31.3歲。同時，相當一部分重要輪換球員都已過巔峰，其中包括38歲的雷阿倫、34歲的哈斯勒姆、35歲的巴蒂爾、35歲的安德森和34歲的劉易斯。韋德「只有」32歲，但那個賽季，老化太快的他似乎已經進入職業生涯的暮年。
熱隊核心年齡偏大，這一點波波維奇心知肚明；他還明白，由於連續幾年在季後賽取得成功，2010到2014年間，熱隊比其他球隊至少多打15場比賽（比同時間段內的馬刺多打23場比賽）。他們已在筋疲力盡的邊緣。
巴蒂爾說：「大多數情況下，當我們破壞對手的擋拆後，對手只憑天賦，是不足以擊敗我們的。但如果他們能夠把球傳開，擺脫如影隨性的防守輪換，如果我們錯過半拍、落後一步，我們就會因此失分。」
這也將給身高6英尺8英寸、體重240磅的詹姆斯帶來計劃外的繁重負擔。他擁有NFL線衛一般的可怕力量，但如果能迫使他拖著力量十足的身體不斷輪轉換位、在一群三分射手之間飛來跑去呢？按照波波的思路，那會是迄今為止最好的「限制」勒布朗的方法。
「我們要放手一搏。」波波維奇說，「如果需要對付一個史蒂芬庫里這樣偉大的進攻型球員，我會希望在防守端消耗他。但為了做到這一點，就得有個出色的一對一進攻球員，然後把球傳給他。我們沒有杜蘭特、勒布朗，也沒有詹姆斯哈登，所以我們必須集涓滴而成江河。我們只有一條路可走：讓球動起來，迫使防守者隨球移動。」
系列賽總比分1比1打平，2014總決賽第三場即將開始。就在這時，波波維奇改變了他的首發陣容，用迪奧替換了斯普利特。迪奧是一個防能干擾三分、攻能送出妙傳的大個子。波波維奇很少在季後賽使用鄧肯、帕克、萊昂納德、格林和迪奧這套陣容，他們一共只打了22分鐘；但是，在如此短的時間內，這套陣容正負值為+15，而命中率高達62%。
波波維奇知道，迪奧是一個出類拔萃的助推器，籃球智商極高，能夠推動球的轉移：那是馬刺極度渴望的東西。
在波波維奇看來，想以熱隊之盾、摧熱隊之矛，就要將突破、傳球、掩護和有效得分天衣無縫地結合在一起。而他相信，迪奧將會是實現那種進攻的催化劑。事實證明，他確實有先見之明。
布朗說：「波波自己給這種進攻起了個名字：盛夏。他以此描述這種進攻。沒有別的，就是打籃球。籃球毫不停滯，比賽行雲流水。球員做出決定，或投射、或傳球、或運球。而『零點五』秒就是目標。思考的時間只有半秒鐘。你的機會不錯，但他的機會更棒，所以你傳球給他，然後命中。這就是『盛夏』。」
季後賽連續11場個主場，邁阿密沒有丟過一場球。按波波的想法，要想在兩連冠的熱隊主場擊敗他們，馬刺最好的、或者說唯一的機會在於：保證籃球不在任何人手中停留超過半秒鐘。零點五。
在第三場開場後的一段時間內，當劉易斯的上籃給熱隊帶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領先優勢（4比2）之後，邁阿密主場美聯中心球館場邊的觀眾們能夠聽到，波波維奇在不停喊著那句咒語：「零點五！零點五！零點五！」那是他在空軍學院訓練營播下的種子。
對馬刺球員來說，分享球權算不上新概念。一個賽季之前，馬刺進球的受助攻率為64.1%，高居全聯盟第三。但「漂亮」的轉移球不足以擊敗勒布朗和他的熱隊。他們需要「完美」。「我們必須做到無懈可擊。」波波維奇說。那意味著毫不猶豫，毫不自私，毫不疏忽。馬刺運動天賦有限，因此對錯誤的容忍度極低。面對熱隊的積極防守，多傳一次球是有風險的，因為熱隊總是瞄準傳球線路，把對手失誤轉化為致命進攻機會。但傳球還有其他好處。
「我們不是世界上運動能力最強的球隊。所以如果我們可以甩開防守、輕鬆投籃，而另一支隊伍則一直要費儘力氣得分，那對我們的防守同樣意義重大。」波波維奇這樣說。
還有另一個好處：詹姆斯總決賽場均28.2分，7.8籃板和4.4助攻，但防守端大增的壓力顯然還是影響了他——特別是當他需要給一瘸一拐的韋德補位時。
「他們讓我們精疲力盡，我不認為我們曾看到過任何人傳球那麼頻繁、那麼出色。」 騎士前鋒詹姆斯·瓊斯承認。之前四年，他與詹姆斯一直是熱隊隊友。
儘管熱隊猜到馬刺會持續跑位、把球傳向弱側並不斷擋拆，但馬刺驟然加快的節奏和萬箭齊發的三分卻讓他們措手不及。常規賽中，馬刺三分出手數並列聯盟第16,場均21.4次出手，低於聯盟平均值。而在季後賽中，馬刺抓住每一個合理的機會出手三分，轉換進攻時也不例外。似乎只在一夜之間，他們的進攻就煥然一新。
「你可以感受到他們的掙扎和煩躁。」吉諾比利說，「勒布朗不得不費盡全力，而隨後我們還是找到了機會，投進三分。我認為這給熱隊、給勒布朗帶來了很大麻煩。但波波在2013年後告訴我們，想要打敗他們，我們必須這樣打球。如果進入單打模式，我們就沒戲了。
「我們的心態是，一個回合也不能放鬆。特別是在最後三場比賽中。不斷傳球，不斷移動——那真是不可思議。這樣打球太有趣了，太讓人興奮了。我不記得自己以前曾打出過這麼偉大的籃球。」
金州總經理邁爾斯帶著極大的興趣觀察著，他目睹了馬刺將他們的「零點五」魔法施加在勒布朗和熱隊身上。去年總決賽後，他僱用了前馬刺後衛科爾為主教練。
「防守那樣的體系時，你會感到無助——純粹的無助。」邁爾斯說，「五次傳球後，你舉手投降，因為你已經進行了七次防守換位。那種執行力會摧毀試圖阻止他們的對手。」
它的效率也高得殘酷。
馬刺在2014年決賽最後三場中打出的那種籃球，不僅賞心悅目，其效率也幾乎可以稱霸籃球史——況且，他們對面的不是別人，而是兩連冠、四進總決賽的衛冕冠軍；他們對手擁有的，是那個最具統治力而又正值巔峰之年的超級巨星。
馬刺創造了歷史，但如果想讓馬刺的球員和教練承認這一點，那是白費力氣。在波波維奇的世界裡，謙遜是必備的屬性。但他們確實創造了一些歷史級別的數據，這一點可以找到足夠的證據來支持。
想想吧：
據Basketball Reference統計，2014年總決賽中，馬刺每百回合得分為120.8分，是1985-86賽季開始進行此項統計以來的歷史最高。
NBA.com的球員跟蹤數據顯示，2014年總決賽中馬刺比熱隊多傳球472次。而在後三場中，兩隊的傳球差距進一步凸顯，馬刺每場居然比熱隊多傳157次球。同時，一如波波維奇所見，果斷迅速的傳球帶來了多點開花的有效得分。想要進一步的證據？看看馬刺全隊在最後三場比賽中的真實命中率吧：65.1%，這是個令人震驚的數字。本賽季（2014-2015賽季），凱爾科沃爾摘得最高個人真實命中率的桂冠，而他的真實命中率也僅有65.3%。「要勝過那樣的馬刺，我們必須得打出最偉大的三、四、五場比賽才行。」巴蒂爾說。
馬刺的進攻煥然一新到何種地步？2014年首輪對陣小牛時，馬刺場均三分出手數為18.3個，僅佔全部出手數的23.6%。第二輪對陣波特蘭時，這一數字上升到19.2，占出手數的21.7%。而根據ESPN數據和信息研究中心提供的數據，2014年總決賽中，馬刺的三分投射佔全部進攻的32.6%，在歷史上所有的總決賽球隊中排名第二，而命中數則佔總命中數的44.8%。
最後三場比賽中，馬刺對熱火的優勢顯示在幾乎所有可做的數據統計中：整體命中率（54.2%對45.2%），三分命中率（44.8%對38.2%），油漆區進球百分比（65.6%對53%）。馬刺送出71個助攻，邁阿密只有44次。他們在籃板上以113對94勝過熱隊。他們甚至製造了更多的罰球（80對71）。
據Basketball Reference統計，第三場到第五場中，馬刺的進攻評分（offensive rate）為124.9，是過去29個賽季以來的最高紀錄。1999-2000年的步行者和1986-1987的凱爾特人以120.2的成績並列第二，而他們在該年度都失去了總冠軍。
步行者總裁、凱爾特人傳奇名宿拉里·伯德是1987年凱爾特人隊中的一員，馬刺2014年的進攻評分超過了當年他所在的球隊。照伯德的話說，馬刺的表現足以躋身有史以來最佳的行列。
「史上最佳之一，他們當之無愧。」伯德說，「我知道波波不喜歡形之於言，但這一切肯定讓他欣喜若狂。我相信，回顧這幾場比賽時他們會這樣說：『兄弟們，我們已然做到極致。』」
衡量賽場上表現的方式之一，也許是它對這項運動未來走勢的影響。想想馬刺此次奪冠的餘波吧。勒布朗·詹姆斯沒能以熱隊隊員身份完成三連冠；於是在之後那個夏天，他將熱隊甩在身後，回到奧爾良老家，加盟克利夫蘭騎士，從而震撼了整個聯盟。後來他承認，如果熱隊完成三冠大業，他就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而「有極大可能性回到熱隊，繼續創造歷史。」
也許信仰數據分析的詹姆斯仔細研究了那些數據，並由此意識到，馬刺已經找到訣竅，可以刺穿熱隊貌似無懈可擊的鎧甲。（巧合的是，今年決賽中，詹姆斯面對的是勇士隊，而那支隊伍所依循的進攻準則與去年總決賽上的馬刺幾乎如出一轍。）有記者問詹姆斯，追著馬刺的射手跑來跑去，那到底是一種什麼樣體驗？他的回答是：「我真的不想談論這個。我在嘗試忘記那種感覺。」
熱隊對於失利的第一反應是沉悶。賽後的更衣室里，沒有人喃喃自語地抱怨，沒有人亂扔椅子來泄憤，也沒有人發表任何宣言。據巴蒂爾、韋德和瓊斯描述，經歷了四年四進總決賽的殫精竭力，那時的熱隊球員大都只餘聲聲嘆息。馬刺讓他們無能為力，這是其他任何球隊都沒有做到過的。
再然後，一切都結束了。勒布朗？離開了。巴蒂爾？退役了。韋德和波什？他們留在熱隊，與總經理萊利一起從頭開始。萊利向馬刺致敬，因為在從令人心碎的噩夢中醒來之後，馬刺隊員們留了下來，團結一心，而他自己的超級明星卻沒有這樣做。
「他們在逆境中涅槃。」萊利說，「不是什麼人都能像馬刺一樣，從2013年那種痛苦的失敗中走出來。那樣的失敗通常會毀掉一支隊伍，讓他們一蹶不振，尤其是在隊伍逐漸老化的關口。但馬刺，他們打出了三場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籃球。那樣的籃球是很多因素共同造就的。要經歷那樣的逆境，要擁有偉大的球員；而最重要的是，要一個個成熟的人，那種長年在職業世界中摸爬滾打、最後終於長大的人。有了這樣的人，才有可能把籃球提升到一個新的高度。而那就是馬刺所做到的。」
傳球和三分帶來勝利，發現這一勝利模式的並不只有馬刺。2014-15年，聯盟平均三分出手數高達44.8次，創下了歷史紀錄。作為對比，僅僅三個賽季之前，這項數據僅僅是36.8次。
NBA歷史上單賽季三分出手數排名前十的球隊中，有五支來自2014-15賽季，其中休斯頓火箭隊以場均32.7次佔據首位。而闖入總決賽的兩支球隊克利夫蘭騎士和金州勇士隊，也分別以27.5次和27.0次的成績在本賽季排名前五。
而在傳球方面，根據NBA.com提供的初級數據，馬刺奪冠的2013-14賽季，NBA傳球總數約為733164次。而剛剛過去的這個賽季中，這一數據的增額約為5418次（準確數字未知）——平均每場比賽多傳4.5次。
「聯盟中的每個人都目睹了馬刺的表演，然後下定決心，他們也想那樣打球。」太陽隊總經理麥克唐納說，「一隊創造、多隊模仿，這就是聯盟。多傳球，迅速轉換進攻，在防守落位前投三分，這是個優秀的策略。現在的防守太出色了，如果讓他們站穩腳跟，得分就太困難了。」
而對於波波維奇，儘管他承認馬刺決賽的表現和各項數據確實驚人，但他聲稱，他眼中唯一重要的數據是：看著鄧肯最後一次從容走向黑板，把他們距離冠軍的勝場數減到零。
「奪冠永遠是好事。」波波維奇說，「但想想我們經歷的一切，我親眼見證了這些孩子們整整一年毫不放鬆，再次為自己贏得機會，所以這次奪冠是我職業生涯中最心滿意足的一次經歷。不管是作為球員還是教練。
「無與倫比。」
當然，盛夏可能轉瞬即逝。2014-15年的馬刺隊飽受傷病困擾，在2015季後賽首輪第七場史詩般的比賽中，馬刺被洛杉磯快船淘汰。而在馬刺被淘汰前一個月，吉諾比利回顧了2014年奪冠時他們打出的已臻化境的籃球。他帶著遺憾承認，那可能是無法複製的。
如果要拿去年那三場比賽作為標杆，我們就再也不會開心了。」吉諾比利說，「不可能的。這樣的比較太讓人沮喪了。我不會那麼做。那大概是歷史上最美妙的表演，絕世無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