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生你再送花,我一定不罵你了
文丨三毛
我愛一切的花朵。
在任何一個千紅萬紫的花攤上,各色花朵的壯闊交雜,成了都市中最美的點綴。
其實並不愛花圃,愛的是曠野上隨著季節變化而生長的野花和那微風吹過大地的感動。
生活在都市裡的人,迫不得已在花市中捧些切花回家。
對於離開泥土的鮮花,總覺得對它們產生一種疼惜又抱歉的心理,可還是要買的。
這種對花的抱歉和喜悅,總也不能過分去分析它。
我買花,不喜歡小氣派。不買也罷了。
如果當日要插花,喜歡一口氣給它擺成一種氣勢,大土瓶子嘩地一下把房子加添了生命。
那種生活情調,可以因為花的進入,完全改觀。
不然,只水瓶中一朵,也有一份清幽。
說到清幽,在所有的花朵中,如果是想區別「最愛」,我選擇一切白色的花。
而白色的花中,最愛野薑花以及百合——長梗的。
許多年前,我尚在大西洋的小島上過日子,那時,經濟情況拮据,丈夫失業快一年了。
我在家中種菜,屋子裡插的是一人高的枯枝和芒草,那種東西,藝術品味高,並不差的。
我不買花。
有一日,丈夫和我打開郵箱,又是一封求職被拒的回信。
那一陣,其實並沒有山窮水盡,粗茶淡飯的日子過得沒有很悲傷,可是一切維持生命之外的物質享受,已不敢奢求。
那是一種恐懼,眼看存款一日一日減少,心裡怕得失去了安全感。這種情況只有經歷過失業的人才能明白。
我們眼裡看求職再一次受挫,沒有說什麼,去了大菜場,買些最便宜的冷凍排骨和礦泉水,就出來了。
不知怎麼一疏忽,丈夫不見了,我站在大街上等,心事重重的。
一會兒,丈夫回來了,手裡捧著一小把百合,興匆匆地遞給我,說:「百合上市了。」
那一剎間,我突然失了控制,向丈夫大叫起來:「什麼時間了?什麼經濟能力?你有沒有分寸,還去買花?!」
說著我把那束花啪一下丟到地上去,轉身就跑。在舉步的那一剎間,其實已經後悔了。
我回頭,看見丈夫呆了一兩秒鐘,然後彎下身,把那給撒在地上的花,慢慢拾了起來。
我往他奔回去,喊著:「荷西,對不起。」
我撲上去抱他,他用手圍著我的背,緊了一緊,我們對視,發覺丈夫的眼眶紅了。
回到家裡,把那孤零零的三五朵百合花放在水瓶里,我好像看見了丈夫的苦心。
他何嘗不想買上一大缸百合,而口袋裡的錢不敢揮霍。
畢竟,就算是一小束吧,也是他的愛情。
那一次,是我的淺浮和急躁,傷害了他。
以後我們沒有再提這件事。
四年以後,我去上丈夫的墳,進了花店,我跟賣花的姑娘說:「這五桶滿滿的花,我全買下,不要擔心價錢。」
坐在滿布鮮花的墳上,我盯住那一大片顏色和黃土,眼睛乾乾的。
以後,凡是百合花上市的季節,我總是站在花攤前發獃。
一個清晨,我去了花市,買下了數百朵百合,把那間房子,擺滿了它們。
在那清幽的夜晚,我打開全家的窗門,坐在黑暗中,靜靜地讓微風,吹動那百合的氣息。
那是丈夫逝去了七年之後。
又是百合花的季節了,看見它們,立即看見當年丈夫彎腰去地上拾花的景象。
沒有淚,而我的胃,開始抽痛起來。
作者:三毛,中國著名女作家,旅行家,代表作《撒哈拉的故事》《夢裡花落知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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