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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工,醫院裡的艱辛

轉眼間到了12月中旬,正當我和崔玲相約準備在年前再去一趟無為時,我的先生病了,而且是重病,須去上海就診。我不得不放下手頭一切,陪先生住進了上海中山醫院第14病區。

在開頭的日子裡,我的心思全在先生身上,一天24小時,一刻也不離他的病房,床前床後,端葯喂水,為他讀《聖經》,陪他唱聖歌。感謝上帝,先生競讓醫生都為之感到意外而神奇般地康復起來。先生的病漸好,我就又想到了我來上海之前於匆忙中丟在一邊的關於保姆們的採訪之事,這時一個一直晃在我眼前的女人便引起了我的注意。

護工,醫院裡的艱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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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叫徐國純,大伙兒都叫她小徐,安徽蕪湖人,受雇於14病區8床一個上海人。我的先生是7床,和這個上海人的病床緊挨著。小徐對於病人的護理一舉一動我幾乎都看在眼裡,我對先生護理有許多好的招式還是從她那兒學來的,譬如怎樣在病人呼吸困難時為病人用紗布潤濕嘴唇;譬如在病人不能下床時怎樣為病人料理大小便;譬如在病人需要翻身時怎樣理妥並保護好帶在病人體內體外的各類管子以及如何替病人清潔全身等。

「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我一進病房時小徐聽到我說話就走了過來,問我是不是安徽人,我說是,她當即就和我敘這敘那。只是當時我除了照顧我先生的病之外,別的事我一概沒興趣。小徐見我不大和她多說話,很懂事地站到一邊,但此後每當我在護理過程中需要有人搭手幫忙時,小余總是及時地出現在旁邊。對此我非常感激她,同時我也開始注意她,有空了便和她敘敘家常。

她說她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問她年紀輕輕幹嗎要生上那麼多的孩子,她苦苦一笑:「老公高低想要個男孩啊!」這麼多的孩子,她不得不外出打工,孩子們要吃的、要穿的、要上學,家裡的地老公種著,只能保住化肥、農藥、種子和上繳,其他的開支全都得靠她了。

通過交談我了解到,小徐的收入是按天計算的,僱主每天付給她32元,她得從這32元中交給中介初構7元,5元用於吃飯,只剩下20元了。小徐說:「這20元咱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動了,余著帶回家。」我問她一天5元錢在上海這樣的大城市,能吃些什麼?黃皮寡瘦的小徐向我笑笑,一個字也不提這方面的事。有好多次我想給她些吃的,像朋友們送來的雞湯、燉肉、水果等,她總是不要,我先以為她可能是嫌棄,也就沒有勉強。後來有一天我在吃飯時下樓去迎接一個親戚,碰上小徐和另外兩個老鄉(都是在這個醫院當陪護的安徽女人)正在大樓的轉角處從負責處理剩飯的工作人員(安徽打工仔)手裡接過幾個已經打開過的飯盒。我的眼睛頓時湧出淚來,見她們悄悄的樣子,我不能打攪,輕輕地從旁邊繞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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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徐護理的這位上海人姓伍,65歲,自我介紹是上海某機關副廳級退休幹部,病房裡的人有喊他伍廳長的,有喊他伍師傅的,也有人叫他伍老頭。伍老頭人挺隨和,無論你喊他什麼,他總是笑吟吟脆朗朗地答應。他的性情很好,身體也很好,在這14病區里,按他自己的話說:他是唯一一個剖腹後「中了大彩」的幸運之人——肝區上的腫塊是良性的,但是刀子已經划上去了,就照大病養一養吧。好在這家中山醫院無論是衛生狀況、護理標準,還是住宿條件都是國內第一流的,於是便雇了「陪護」小徐。

小徐不僅手腳利索,眼睛也活絡,對待伍老頭非常盡心,伍老頭的食具、用具,她總是洗了又洗,他的床單和病員服比其他病人的也乾淨整潔得多。實際上術後十多天的伍老頭和正常人已沒有什麼兩樣,他的飯量很大,一頓吃下一隻鴿子,兩個雞蛋,一份燒排骨,外加一碗湯;睡眠也不錯,晚上早早就響起了轟隆隆的鼾聲。但醫生來查房時,他卻哼哼著說:「哎呀,你們這一誤診,可坑了我了,我的肚皮上挨你們划了這麼長的大口子,現在我喘氣不順,吃不好,睡不著……」醫生走後,他便想方設法給小徐找活做。一會兒要吃水果,他吃水果吃得比別人講究:先用涼水冼,後用冰水洗,然後削了皮,切成小塊,再用開水燙一下,只一下,時間稍長一點也不行;一會兒要按摩,從頭到腳,從左到右,先是捏拿,後是叩擊,捏拿要柔韌適度,叩擊要輕重相宜;一會兒要抹身子,也是從頭到腳。最令我們全病房裡人都看不慣的是每當抹身子時,他總是仰面朝天,一絲不掛,而且要小徐在他的陰處多抹幾把;一會兒要解溲,很少自己上洗手間,總是讓小徐用大小便盆在床邊接著……

5號床的家屬我們叫她周嫂,周嫂來自常州鄉下,她只要一見伍老頭抹身子,便將瞼埋進周大哥的床單里,為此還誤過事。那天周大哥的吊針打完了,她也沒顧得上看。有一天她可能是實在忍不住了,走到我的旁邊小聲對我說:「這伍老頭怎麼能這樣?自己能走能行,為什麼要這樣折磨人?這不是有點損陰德嗎?」我說他是自認為付了錢的。周大嫂和我理論起來,「付了錢又怎樣?他雇的不就是陪護么!可冷的小徐,也是3個孩子的媽媽了,這更到更、晝到晝的服侍,不就是32元錢么!再說,這病區里的病人有幾個像這死老頭這樣折磨人!」

小徐聽到周嫂替她叫屈,趁伍老頭不在時對我們說:「這個伍老頭在她服侍過的病人中算是好的了,哪個病人家裡沒有親戚朋友什麼的,如果容易待承(指護理),誰人願意花錢僱人!再說讓別人服侍家人也不放心啊。我什麼樣的重病號臟病號難纏病號沒伺候過!看我眉骨上的這塊疤了吧(一個長方形的小疤),它就是挨一個精神病的老奶奶用藥瓶子砸的,她有病啊,稍不如意就拿手邊的東西砸人,她的兒女們都不敢服侍她,就雇了我。我的頭挨砸爛了,那個血淌的!醫生讓我交了費才肯替我包紮,我沒有交,15元錢,夠我一家子買油鹽醬醋吃一個月的。我就用一條舊毛巾包了,止了血,結果就落下了這個疤,疤就疤吧,三個孩子的媽了,也不怕找不到對象了!哈哈!後來有人讓我向這老奶奶家人提出加工資——我提了——算放屁,人家理也不理。唉,誰叫我們是農村人哪,命!」

夜裡小徐就在伍老頭的床下放一張竹條躺椅當床,和衣睡著,儘管病房裡有暖氣,但這畢竟是臘月天!我問她怎麼不帶一床毛毯什麼的,她只是笑笑說不冷。我問她這麼長年累月地睡這樣的躺椅腰屈壞了怎麼辦。她沒有回答我怎麼辦,卻像是說笑話般地告訴我一件至今讓我想起來仍為之感到心酸的事。

「在外邊打工時沒床睡,做夢都想家裡的大床,可假期回到家,睡到床上卻怎麼也睡不著了,我在外睡的是兩頭翹的躺椅,時間長了,我的身子隨彎就彎,可能也變得兩頭翹了(說到這裡她咯咯大笑)!那床是平的,我翻來覆去地怎麼也放不平自個兒的身子,只好用兩隻大椅子照那躺椅的樣子搭了個『床』——好了,這下能睡著了——可也算不得能睡著,一會兒醒來,一會兒醒來,總覺得有人喊我做這做那。孩子爸看著心疼,高低要我有事沒事就躺到大床上,練 習著睡大床。練了幾天,在大床上能睡著了,可假期又到了。後來我乾脆就不練了,省得回到病房裡,再兩頭翹時又受不了。」

我問小徐,你想沒想過換換別的活做?小徐嘆了口氣說:「怎麼沒想過,像我們這般大的女人,又沒有文化,稍好一點的僱人單位都不願要我們,去工地上做那苦力的活吧,講真的,前幾年還拖得下來,近兩年不行了……又不能窮在家裡不出門,只好乾這一行了——也還好,不淋雨不颳風的,好孬還能掙幾個……」

如果說我與小徐的相遇不是一種偶然的話,那麼我的漕河涇之行更說明是上天在對我進行一次特殊的帶領了。

因先生莽漢的病,我們於2004年9月底住進了協助中山醫院放療科輔助治療的漕河涇醫院。這是一家只有百多張床位的區級醫院。住進以後,我才發現,與其說是醫院,還不如稱其為療養所,因為裡面住的人80%都是行動不便的重病號或患有痴呆症的老人,治療是一個方面,更多的卻是一種臨終關懷。按說,這樣的場所一定是一個非常沉悶的地方,但由於一群特殊身份的人——他們的活力,他們的追求,他們的現狀,改變了這裡的氛圍,使得這個地方與其說是個醫院,還不如說是一個大家庭。

護工,醫院裡的艱辛

這群人就是圍在病床邊的身著淺藍色服裝的護工們。

一進醫院,我和這群護工還鬧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笑話。

一見有新病號進來,就聽到有人喊:「小洪——你的房間來人了!」說著,一個已經算不得「小洪」的中年男人連攙帶抱著一個個頭足有1.80米的老人走了進來,他把老人放到床上後問我:「你們是從外地來的?」我說是。他的臉色就明顯地不好看了,因為外地人一般都自己帶護理人員,只上海人才習慣花錢雇護工,他們每月遞上500元錢,就不用自己早早晚晚地服侍在生活不能自理的病人面前了。至於親隋和關愛是否因此打了折扣,那就顧不得了,因為上海人實在是太忙了。病屬交上500元,院方抽取50元作為管理費用,餘下的450元錢由院方發放紿護工,為的是能將管理的權力牢牢地掌握在院方手裡。乍看起來這還算合理,但換了角度考慮,想那些護工們,卻要多受多少的制約!

護工們對於方方面面的受限和受控都已經習慣了,麻木了,他們現在眼裡不能見到的是有人在他們的飯碗里搶份。這裡的護工約定俗成,一人負責一個房間,一個房間里是3-4個床位,就像他們的自留地一樣。小洪見我們自己護理自己,便伙著所有的護工們非常小兒科地做了一些讓人啼笑皆非的刁難搗亂之事:換給我一個不保溫的水瓶,讓我在洗澡時排不上隊,打飯時碰撒我的菜湯……

直到一個星期後,過國慶節,趁醫生護士們都回家過節了,晚上有幾個護工集中到四樓頂上的一塊空地上去喝酒。按醫院的規定,無論是什麼日子,護工都是不準喝酒的,這在用工協議書上都是簽訂過的,如有違反,就會扣除當月的工資,嚴重的甚至開除。但那天他們喝了,還把小洪喝醉了。

半夜時分,小洪被兩個女護工攙著回到了病房。回來後,站不穩的他還記得拿起尿壺給他的病人們把尿,就在把到第二個人的時候,竟「哇」地一口,將胃裡的雜碎一下子噴了出來。

房間里的那個味兒啊!

我趕忙跑出去喊了送他進來的女護工們來打掃。打掃完了,她們剛離開,又是一口,全噴到了名字叫做丁訓讓的病人的床上。患腦癱的丁訓讓口齒不清地大聲地嚷嚷著,我只好起來,正要為其打掃,這時房間里一下子來了好幾個護工,他們有的將小洪拖到一個角落裡讓他睡下去,有的為丁訓讓清洗,有的上來和我套近乎,說:「阿姨啊,你是好人!剛才你見小洪吐了沒去報告醫生護士,而是喊來了我們,現在你又親自要為小洪打掃,我們所有的安徽保姆們(不知為什麼他們仍然將自己的護工身份說成是保姆)都要謝謝你了……」

我笑道:「原來我們還是老鄉吶!」

從此,我和這群護工完全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大塗和小塗是同胞姊妹,38歲的大塗外出打工是因為家裡的3間房子有兩間倒了,丈夫是個不爭氣的男人,她要在上海掙回兩間能住得下她的兩個孩子的房子。

32歲的小塗是因為她,在田間插秧時,帶到田埂上的3歲男孩子突然栽進水裡淹死了,丈夫和婆婆追著她又打又罵,她幾次自殺未遂,是姐姐大塗從上海回來接走了她。

42歲的小耿出來打工的理由簡直令我難以置信:村幹部三番五次地調戲她,兒子為了替母親出氣,打傷了村幹部,一家人才不得不背井離鄉來到了上海。

45歲的趙理枝丈夫因病去世,兩個孩子,一個讀初中,一個讀高中,她一個人在家中的農田裡扒不出兩個孩子的學費,只好來上海做這份苦力。

55歲的老蘇是因為老伴常年卧床不起,家中還有80多歲的母親,女兒幾年前一家人都喪身在一次山洪暴發中,她當保姆按她自己的話說:「人總得:活著啊!」

小洪,男,48歲,一字不識,80歲的父母先後都得了癱病,兩個女兒一個兒子都在讀書,就只能靠當男護工來掙這份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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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群護工中,大塗是最受稱讚的一個,她的個子不高,瘦瘦的,體重最多也只有90多斤。但她護理的3個人竟然像是商量好了似的,都是人高馬大的80歲以上的老人,體重少說也在150斤左右,而且都是重症痴呆病人。護理這樣的重症病人,不是一般人能做得了的,他們的吃喝拉撒全都得有人伺候,吃飯喝茶要一口一口地喂,大小便全都在床上解。初次見到她在伺候他們大小便時,我真是有點看不過去。小便完全失禁、家庭條件好些的金老頭,用上了尿不濕,一天只要勤換著也就行了。但家庭條件一般的老李就只能靠尿壺或尿袋無數次地接著了,儘管屁股底下墊了尿墊,但他的床上經常被弄濕,濕了,就得換,換床單時,這樣的病人是不可以挪動身子予以配合的,而是一定要把他抱下床才行。這樣抱來抱去,小巧玲瓏的大塗每一次都用盡了吃奶的力氣。我問她:「你這麼矮小,怎麼抱得動?」她說:「經常抱,時間長了,就有巧勁了。」過一會兒又說,「我的胸口一直疼,醫生說是傷了胸膜——累的……沒辦法,為了蓋房子,不拼上命,掙不到錢的……」我注意觀察了一下,她說的所謂巧勁,就是先將輪椅固定到床邊,再將老人的上半身子往外挪,挪到自己的胸口處,一把抱住,然後用膝抵住病人的臀部再向輪椅里放,放下時,她的汗就出來了,而目,臉憋得通紅……

我問她,你每月的450元拿得可真不容易!她苦苦地笑道:「哪能拿到450,床單濕了,要扣,病人哪裡被磕被碰了,也要扣,病人家屬有意見了,提上去,更要扣……七扣八扣,所剩還有多少?我盡量注意些,好多了,小洪經常只能拿到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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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駱是病人從家裡帶來的跟班保姆,她服侍的病人是一位93歲的老太太。老太太也是全身癱瘓,但她痴呆的狀況要比別的老人輕 些,正是由於這「輕些」,她比別人更難伺候,一天到晚沉浸在自己年輕的歲月里,一會兒說自己14歲,一會兒說自己19歲,剛剛才結婚,見誰都叫太太或奶奶。兒子來,一會兒喊他老爹,一會兒又叫他先生(丈夫)。夜裡很少睡覺,一會兒咯咯大笑,一會兒賊張喊李,喊的人都是已經過世的她小時候的玩伴或青年時的好友。她夜裡不睡覺,小駱就得陪坐,還得為她做飯,她完全像個被嬌慣壞了的小姑娘,折騰人的本事都是一套一套的,如有得罪,她就可著嗓門大呼小叫:「來人啦——救命啊——」稍不注意,就拿起柜子上的東西傷自個兒……她最安靜的時候是讓小駱將她放到輪椅上推著到處找先生,她的先生早就過世了,但她硬是說他出門了,她要找回他。有時找著找著就哭了,說是他可能變心了,在外面找小姘了。小駱就只好像哄孩子一樣哄著她,編一些故事給她聽,盡量讓她安靜下來。

劉梅負責的房間里有個狂躁型的痴呆病人,他硬將劉梅錯認成他的妻子,一天到晚口齒不清地罵她,動不動拿東西砸她,劉梅的身上臉上到處都有他留下的傷痕。

難得的是這些護工們在這些麻煩和瑣碎面前,沒有一點怨言,就像是在家中服侍自己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一樣,那份細心和周到,那份付出和負責,都自然地出自她(他)們的純樸和善良。沒有一個病人生褥瘡,沒有一個病人因護理的緣故而加重病情。她(他)們幾乎每個人都學會做得一手好菜,病人家屬的飯往往送得不那麼及時,她們就想著法兒為病人、做吃的,而這項內容卻不包括在他們的護理範圍內,完全是出於對病人的憐憫和愛。最有意思的是,每天吃飯時,護工們全將自己的病人推到寬敞而又乾淨的大廳里,老人們聚在一起,都顯得很高興,有的老人竟一邊吃一邊嗯嗯啊啊地唱起來,有的老人完全像個愛吃百家飯的孩子,看看這個碗再看看那個碗,都想嘗一口。

我和莽漢也總愛在這個時候和他們湊到一起,看著護工與護工之間、病人與病人之間的那種如同一家人和諧親近的樣子。儘管這裡的病人很少有能被治癒出院的,絕大多數都會死在醫院裡,但在他們人生最後的日子裡,在護工們的照顧下,能擁有如此平安快樂的臨終時刻,實在是令人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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