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養老院陪護母親的七天日記
第一天
2018年2月14日,星期三,晴,大年二十九
上海虹橋機場2號航站樓,26號登機口。
今天是西方的情人節,也是大年二十九,這一趟我是和先生兒子一起回花溪老家看我媽。
說是「回老家」,其實,我是準備去養老院住一個星期。一年前,老媽在成都因肺炎引發心衰住院兩周後,為了能有人隨時關注到她的身體狀況,也為了就醫時使用醫保方便些,我們兄妹仨決定把她送回貴陽,進了一家名叫「松溪」的養老院。
我們雖一致認為這或許是給媽最好的養老方式,但內心多少有些不忍,特別是二十多年來不斷加深加重對老媽照顧程度的大嫂更是有著萬般的不舍。今年是老媽在養老院過的第一個春節,大哥拍板:「我們要這樣想:現在養老院就是媽的家,過年了,我們就一起回家陪媽過年。」我思慮再三,如果我們在養老院吃過年夜飯就走人,老媽會倍感凄涼,兩個哥哥也會傷感,反正也是住賓館,還不如我乾脆就去養老院陪老媽住一個星期。於是,有了這樣一個特別的過年方式。
十一點整,飛機準點起飛了。
* * *
貴陽熱得出奇。養老院位於貴陽的郊區,主體建築是一棟四層的樓房,依山勢而建。以前那裡是花溪機械廠的辦公樓,房子很老舊,水泥地面,樓道的頂上還留著粗大的管道,改建成養老院後在樓道的兩邊添加了扶手,方便老人們扶著走。一樓除了監控室和廚房,住的基本都是癱瘓老人;二樓是有一定活動能力的老頭和老太太們,各自分住兩邊,中間用鐵門隔開;三樓是精神有嚴重問題的老人;四樓為辦公室和員工宿舍。
老媽住在二樓。所有房間的布置都是一樣的,老人們的床如同巨大的嬰兒床,四周都是木欄杆,向外的一邊有兩扇門,有插銷可打開,外加一條長長的木杠。床都比較矮,方便老人上下床。
樓房的外面是一個不算太小的院子,種著一些簡單的花草,兩邊放置了許多長椅,據說天氣好的時候,護工們會扶或背老人們到院子里來晒晒太陽、活動活動。
再往遠處就是農家的田地、兩口魚塘、種植草莓的塑料大棚,不時還可看見隨處覓食的雞鴨、土狗和山羊。
晚飯後,說了一會兒話,先生和兒子回賓館了。護工袁姐來安排老媽睡覺的事情,她嘩啦啦從床下拉出三個塑料盆,扔在我面前,眼皮也不抬一下地交待道:「這個是洗臉盆、這個是洗腳盆、這個是洗屁股的。」
然後,用手一揮門背後的一排毛巾:「這個是洗臉的、這個是洗腳的、那個是洗屁股的。」
她說得實在太快,我小心地向她再求證一遍,她很不耐煩地吼道:「哎呀——,給你說,你也搞不清。」一邊訓斥我一邊動作迅速地做完了一切,然後摔門而去。
見她走了,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搬了個塑料小凳子,坐在老媽床前,握著她的手,想和她聊會兒天,但她除了簡單的回應,只是點頭或搖頭,基本上都是我在說。
晚上十點,醫生來查房,大聲與老人們打著招呼,說著祝福的話。看見我還未上床,特意囑咐我早點上床,也好讓我媽早點休息,免得她白天精力不濟。我聽話地上了那張平時是護工睡的床,木床有些硬,還有點嘎吱作響,被子是實心棉做成的老式被子,估計有十來斤重,蓋在身上感覺翻身都困難。躺在這恍如隔世的床上,長明燈就在頭頂上,想著每隔兩小時一次的查房,我覺得自己恐怕會徹夜不眠了,心裡倒也坦然,反正從明天起除了陪老媽,也沒有什麼其他事情在等著我。
半夜十二點,突然聽到有人開門進來,是一個男性保安。因為提前知道是工作人員,我盡量控制著自己彆扭的感覺。甚至還驚喜地發現,我剛才竟然睡著了一會兒。這一點小驚喜讓我立刻徹底清醒了過來,無法重新入眠,再次看時間時已快凌晨兩點,惦記著又要查房了,更不敢入睡。聽見老媽咳嗽,趕緊起身去看,老媽睜著眼,精神比白天好,她笑眯眯地問我怎麼起來了,我說聽見她聲音來看看,問她要不要換一張尿片,她搖搖頭說不用。我說已經過了兩點怎麼還不見人來查房,她悄聲說:「這兩天後半夜都沒人來。可能是因為快過年了,人手少。」
不知是夜裡燈光暗淡還是老媽來了精神,我覺得她的眼睛亮亮的,想起去年夏天來看媽時,兒子說她的眼睛像小孩子的一樣單純,不可思議。或許人真的是輪迴的,老人在最後的時光又變成了小孩。
和老媽聊完天,我上床繼續睡,剛眯眯糊糊要睡著,突然聽見8號房間有人大聲叫喊。我一下子坐起,定神細聽,原來是裡間的阿婆說夢話。下意識地,我像哄兒子小時候夜裡說夢話時一樣脫口而出:「不要怕,我在這裡,乖乖睡嘛。」只是這次用的是貴陽話,竟然也管用。
第二天
2018年2月15日,星期四,睛,狗年除夕
早上六點零九分,袁姐開門進來叫起床,我趕緊穿衣下地。有了昨晚的教訓,不敢勞動袁姐,我開始幫老媽洗臉、漱口、梳頭、裝假牙。見狀,袁姐去照顧其他阿婆了,轉了一圈回來,她看見我忙亂的樣子,從鼻孔里發出不屑的聲音,也不理我,只是端走了洗漱後的髒水。
早飯是煮得很軟的麵條,裡面放了肉末和蘿蔔,護工給每個老人都盛了大半碗,是不鏽鋼碗,像幼兒園小朋友用的碗。我也有一碗,只不過是瓷碗,麵條有點辣,我沒吃完就放下了。媽吃得很慢,我開始喂她。
老媽和其他老人一樣穿著一件暗紅色方格子的圍裙,這是養老院為每個老人吃飯時準備的,以免湯水飯菜灑出來弄髒了衣服,上面有各自的號碼,老媽是61號。這讓我想起兒子在幼兒園時圍著的口水巾。吃飯時,有的老人手顫抖著,麵條順著下巴滴下去了;有的老人倚靠在鐵爐子的邊上,緩慢而吃力地將麵條扒拉到嘴裡;還有一位婆婆的身體被布條綁在輪椅上,她幾乎無法單靠自己坐穩……看著這些東倒西歪嵌在各式椅子里的老人,我心裡滋生出一種無法言喻的難受:「老了,就一定會是這樣嗎?」
吃完飯,幫媽漱了口,坐在飯廳里,給媽剪指甲。外面藍天白雲,室內光線很好,感覺老媽的手指甲有些脆了,但不是很硬。剪完指甲,捧著她的手,我討好地說:「媽,你看你的皮膚還這麼好,臉上和手上一點老人斑都沒有,還這麼柔軟。」
老媽矜持地抿著嘴點了一下頭。
攏了攏老媽額前的頭髮,我又說:「你的頭髮也那麼好,才有一點點白的。」
旁邊的一位阿婆也說:「就是,你媽的頭髮好好喲,我兒子的白頭髮都比她多。」
老媽摸了摸自己的頭髮,微微一笑,仍沒有話。
想引起媽說話的興趣,記得前些年每次向她彙報我的工作情況時,她總是反覆叮囑我身體要緊,不要天天忙於寫文章,於是,我說道:「我今年要在英國出本書。」
以為這樣的話會引起老媽的不滿,哪怕她訓我兩句也好,但媽只是「哦」了一聲,並沒有以前那樣的反應。
我找不到再接下去該說的話,只好握著她的手,輕輕按摩著。其實,這兩三年來,我們都已明顯地注意到媽的話越來越少了。去年夏天回來時,老媽在花溪醫院住院,我每天去陪她,沒有什麼話說,不知該如何與她相處,感覺時間很漫長,後來我只是長時間握著她的手,輕輕按摩,不再說話。她則會不時睜開眼看著我,無聲地微笑。那時突然想:或許現在對於她來說言語已是多餘,她在用另一方式與世界交流?
* * *
客廳里,還有幾個老人在等著家人來接,準備回家過年。結果一上午幾乎聽了一部養老院的宮斗,都是袁姐在與其他阿婆們聊天,內容是袁姐與劉姐之間的不和。其間,唯有老媽一言不發。我則是一邊給媽剪指甲按摩手腳一邊聽她們說話。
袁姐收拾好了碗筷,回到客廳里,懶洋洋地躺在沙發上,大聲嘆著氣。王婆婆關心地問:「心頭不舒服啊?啥子事情嗎?」
袁姐憤憤然道:「老子不幹了!」
眾婆婆齊聲問:「為啥子?」
袁姐翻身坐起,一開口就頗有氣勢:「同行多嫉妒啊,我做得多、做得好,人家就有意見,就不舒服啦。」
然後她開始抱怨:「早上我不喜歡吃面,就想吃點剩飯,廚房還說我搞特殊化。人要幹活,不讓吃飯,咋子得行?我做完這個月不做了!」
賴婆婆表示同情:「哎喲——,大家都是打工的,何必為難別個嘛!」
王婆婆很有高度地評論道:「中國人就是喜歡搞內訌,沒得意思!」
袁婆婆出了個主意:「你直接找院長說嘛,不要理那個劉姐,她也是打工的。」
楊婆婆附和:「對嘛,閻王好見,小鬼亂纏。」
賴婆婆想安撫袁姐:「我們支持你。人家《水滸》裡面都說一個好漢還要三個幫了嘛。」
王婆婆高瞻遠矚地說:「大家一起好好做,領導看得到,群眾也看得到。」
得到眾婆婆的安慰,袁姐更來勁了,「劉姐覺得她做的時間長,是老員工,她就有功勞,就指手畫腳的。」
「我是做得有點粗,但也盡心噢,該做的活路一樣都沒得落下,一定都會做到。
「我說話聲音是大,不會當家屬的面對你們溫柔,有些子女就對我有意見。但你們子女不在的時候,我也沒得不管你們嘛。
「她這個人,我評價就是會做小動作,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不得真心對你們!」
楊婆婆小心翼翼地:「我們也看到的,有時候我們都想說,但是不敢說,覺得她自己心裡頭應該曉得才對嘛。」
袁姐表情誠懇地拍著雙手說:「我承認我搞得不是全好,但盡量每個人都搞一下的嘛。」
「至少不能讓房間裡面臭哄哄的、你們身上臭哄哄的嘛。」
賴婆婆下意識地小聲說道:「現在就我們幾個人,我們就說一下她嘛。」
袁姐理直氣壯地:「她做得不對,我當面都會說她。」
王婆婆表示理解:「你是個心直口快的人,我們曉得。你是有哪樣就說哪樣的人。」
袁姐終於實話實說了:「其實我不是不喜歡吃面,我是不喜歡吃太軟的面,給老人煮的那種爛糊糊一樣的面不好吃。」
* * *
看見老媽開始打瞌睡,我也走神了,這才發現兒子早先發微信給我,說他發燒了。爸爸出去找藥店買葯去了。
再一看手機上有幾個未接電話,都是先生打過來的。我趕緊再打過去,他說他在找大年三十仍開門的藥店,估計是昨天白天太熱,晚上有溫差,兒子還有點高原反應,所以發燒了,但應該不是太要緊。還說他們早上走了很遠的路最後又折回賓館時才在路口買到了油條和豆漿……我有點心不在焉地聽著電話,想著該扶老媽上廁所了。
養老院里除了正式的衛生間外,為方便老人,主要使用坐便器。客廳的外間就放著三個坐便器,我想把老媽扶起來,慢慢走過去。但她幾乎一站起來就往下倒,我完全扶不住,弄得我幾次都差點和她一起摔下去。
袁姐看見了,大聲地嘆著氣,「你家這個姑娘喲——!」
她走過來一把將老媽扶起來,「她扶你不行,我扶你,你咋子就能走了嘞?」
我默默無語。
中午十二點,除被子女接走的老人外,加上老媽還有兩個婆婆,她們各自回房間午睡,我們也回了房。
午睡後,想扶媽起床,突然直覺不太對——果然,她把大便拉在尿片里了。不想喊袁姐,也覺得她說得對,這些天就應該是我來伺待老媽,於是我努力表現出淡定的樣子:「沒得事,我來幫你。」
但實際情況遠不是我所想像的那樣輕鬆,因為老媽幾乎完全不動,為了盡量不把床單弄髒,我得將她的下半身抬起來,但我發現自己根本上搬不動她,只能一點一點地挪。我在腦子裡迅速地過了一遍自認為是必須的程序:第一步,先用衛生紙擦一遍;第二步,務必小心地把尿片包起來扔掉,千萬不能讓裡面的大便漏出來,否則局面會更加失控;第三步,用濕紙巾擦第二遍,注意不能留下死角;第四步,打一盆熱水來擦洗。最後,要換掉媽全身的內衣褲。總之,一切動作都應該快速利索地完成!OK,開始行動!
打開尿片,再三提醒自己不能皺眉頭,動作要輕柔,語氣要平和……結果是:我幾乎用掉了整整一卷衛生紙,手上也碰到了大便,更糟糕的是,我每一次挪動她時使出了全身的力氣卻只能搬動一點點,我大口地喘著粗氣,顧不得有什麼氣味,感覺以前從不覺得有問題的腰像是要斷掉一樣,中間不得不停下來休息了三次,早已忘記了要屏住呼吸快速處理完此事的念頭,也不知道究竟花了多長時間。其間,我不斷地抱歉著,為自己忙亂而又不夠專業的處理手法,沒想到老媽竟一臉慈祥地對我笑了笑。我用還沒有洗過的手撐住腰,也努力地回了一個笑臉。
* * *
下午四點,大哥一家來了,二哥和他兒子來了,先生帶著還發著燒的兒子也來了。二哥問老媽:「看一下,哪個來了?」
大哥大聲問:「我是哪個嗎?」
又指指我嫂子:「還認得不嗎?」
再把他女兒推到老媽面前:「這個又是哪個呢?」
媽稍有點遲疑,但最終還是叫出來了孫女的名字。她又緩慢地一一叫出各人的名字。
大哥滿意地說:「喔——,就是,老媽還是記得到我們的嘛。」
他繼續用當兵時習慣了的大嗓門和老媽說著話,她也努力地回應著,感覺媽的表情比昨天看見我時要豐富一些,精神也好許多。
大哥感嘆道:「好久沒得這麼鬧熱嘍,起來走幾步嘛。」
大嫂和二哥都極力附和,老媽先是搖頭,遲疑再三終於同意:「走噻。」
於是,大嫂熟練地扶起媽,毫不吃力,二哥拿來助步器,老媽在二哥明確的指令中、在大嫂的鼓勵和攙扶下,緩緩地但同時也是穩穩地移動著腳步,全然不像上午和中午時那樣頹廢無力。我不想除夕之夜告訴他們我剛才的狼狽,只是開玩笑地說老媽欺負我,但心裡更明白是自己太笨也太沒經驗和力氣,不足以支撐起老媽衰老的身體。
從早上到下午,養老院二樓的絕大多數老人就被各自的子女接回家過年了,除了一個精神有問題的,一個似乎從未有子女來看望卻顯得格外開朗的阿婆,就是來陪老媽在養老院過年的我們一大家人。為此,院方專門將客廳留給我們使用,而將那兩個老太太暫時移到男區那邊,與另兩位不回家的老頭一起吃養老院為他們準備的年夜飯。
晚飯前,二哥給養老院的工作人員發了香煙和紅包,感謝他們一年的辛苦工作。
我們的年夜飯是二哥從外面的飯館預定的,又帶著幾個孩子去搬了上來,一家九口圍坐在大鐵爐子邊,三個男人開了一瓶茅台酒,我和大嫂分別坐在老媽的兩旁,負責給她夾菜添湯。吃到一半時,二哥讓我把他的酒杯遞給老媽抿一口,結果發現老太太有點意猶未盡的樣子,於是就又讓她再喝了兩小口。見老媽能喝酒,兩個哥哥都挺開心的。其實,我記得小時候,媽累了時,晚上就會打開柜子拿出一瓶茅台酒,自己倒上一小杯,慢慢喝。那時並不覺得茅台是什麼稀罕物。
席間在大哥的帶動之下,兒孫一輩歡聲笑語不斷,老媽仍是少有話語,只是偶爾在兩個兒子的詢問聲中簡短地答應一聲。
大哥喝了酒,興緻很高,說了不少老媽以前在成都和他們一起住時的笑話:
「你們不知道,我們吃了好多年的地溝油!為啥子?是後來才發現的,原來媽為了節約,總是把抽油煙機里的廢油倒回油瓶子里去。給她講了那個油不能吃,她就是不聽,最後我只好每次清洗完抽油煙機後,把螺絲擰得很緊,她打不開,這才算了。
「姑娘換下來的臟衣服丟在洗衣籃子裡面,如果不及時洗掉,就會被老媽扔掉——因為她總以為那個籃子是裝垃圾的。
「老媽在家,看見地板上有一小點垃圾就要撿起來扔掉。她有高血壓,我怕她彎腰下去會摔跤,經常跟在她後面幫她撿。後來她發展到撿外面的落葉,哎呀,害得我像掃大街的環衛工一樣,一到秋天,每天一大早就要去掃落葉。
「前十年,每天中飯是老媽做飯喊我來吃,後十年就是我做飯給媽吃。
「她後來忘記了怎麼煮飯。為了教她煮飯,我想了好多辦法噢:先把米量好、水放好,再讓她用另外的盆來淘米,然後放鍋裡面。
「哎喲——,比我自己做都麻煩!不得辦法嘛,要讓媽鍛煉噻。
「最後還是不得行。
「我還給老媽搞了個鬧鐘,不是普通的鬧鈴聲,裡面錄的是我的聲音,每天定時叫『老媽,該喝水了』、『老媽,下來吃飯』……
「哎呀——,你們是不曉得,老媽的笑話多得很!」
二哥說:「不過,我記得老媽以前凶得很喲!不管是啥子事,也不管會不會做,最會的就是跟人家講道理,頭頭是道的。」
「現在,她有時候又不講道理得很,錯了也不肯承認。有一次她弄錯了,我問她『那咋辦呢?』她說『錯都錯了,就不辦了嘛。』我說『你以前的學生犯了錯,你會不會就算了嘛?』她說『不行。』我說,『一樣的道理嘛,不然你咋子教育學生呢?』她不哼聲。」
大家都笑了。
這其間,老媽一直聽著,臉上的表情不多,偶爾小聲嘟囔幾句。那一刻我意識到,老媽是真的很老了。
第三天
2018年2月16日 星期五,大年初一,晴
今天天氣晴好,陽光燦爛,一早,外面就停滿了各種車輛,各色衣著光鮮的子女們帶著自己的子女來到養老院,將父母重新送回養老院,並在此盤桓半日,交納下一年的費用,也再陪陪父母。傍晚時光,這些車輛漸漸離去,樓道里的大紅燈籠也關掉了,客廳門上的春聯雖未褪去,但整個養老院又慢慢回復到往日的安靜與寂廖之中了。
老人們稀稀拉拉散坐在客廳里。有的圍坐在茶几邊的沙發上,有的坐在代步的輪椅里,還有一個坐在窗邊的藤椅中。她們相互之間一言不發,只是呆坐著,有的或是坐得太久,杵在那、弓著身、頭垂在胸前沉沉睡去。
基於昨天的經驗,今早起來後覺得自己要在這一個星期里完成護工每天的日常護理工作似乎不太可能,一方面明白自己的有心無力,另一方面也深感護工的不易,我塞了三百塊錢的紅包給袁姐。這是我從未做過的事情,很不習慣這樣的操作手法,感覺當時特別難堪。但之後,袁姐的態度倒的確是有了很大的改變,對媽的動作溫和了不少。
大哥一早就來了養老院,一直想哄老媽說點啥,即便老媽不說話或說得很簡短,也並不會破壞大哥說話的興緻。他要麼引老媽回憶過去的時光,實際上是他自己在回憶;要麼帶領我們一起回憶小時候:
「我記得小時候老媽帶我回宜賓,宜賓的燃面很好吃,還有黃粑、醪糟蛋……」
我說:「我從來沒有回過宜賓。」
大哥問老媽:「咦?你啷個沒得帶她回去過呢?」
老媽簡短作答:「她那時太小嘍。」
她彷彿已沒有力氣給我們講很久遠的故事了。
大哥繼續回憶:「後來,老爸老媽被下放到大山洞的農耕學校,二爸來照顧我們。他是我們家的功臣……」
說起大山洞,二哥來了勁:「上次老家來人看媽,三爸說,在大山洞的時候,我大概才四五歲,有一次是哭起回家的,他問我:『和人家打架了?為啥子嘛?』我說,『有人欺負我家妹。』三爸問:『打贏沒得嗎?』我說沒打贏。三爸大笑,說:『好,明知打不贏還敢打,有骨氣!』」
的確,我小時候的許多記憶都是兩個哥哥為了保護我或是因為被罵「狗崽子」而和別的孩子打架。但他們打完後,無論輸贏,時常都是老媽接著就得去向人家賠禮道歉,因為我們是應該被工農兵改造的對象。
我不想過年說那些,為了活躍一下氣氛,就對二哥說:「你是幫我打架了,但小時候你也沒少騙我吃的。託兒所放學發的糖,我總是給你留著;媽分給我們三個的水果,我的那一份有一半都是被你吃掉的……」
兩個哥哥哈哈大笑:「就是!」「就是嘛!」
大哥又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問老媽:「你是屬啥子的呢?我忘記啰。」
媽懶懶地說:「不曉得嘍。」
大嫂啟發道:「媽,你是33年生的,應該是屬雞嘛。」
大哥說:「對頭,記到起你是屬雞的,去年是你的本命年,所以生病。今年已經是狗年嘍。
「你去年84。俗話說84歲是個大難關,現在過去嘍就好嘍。」
我趕緊附和:「對嘛,民間的說法是,只要活過了84歲就隨便活啦。」
二哥也說:「媽肯定是長壽的相。能吃能睡的,現在各項指標也都好。」
大哥又說:「就是嘛!你是你們張家活得最長的人,你是壽星的命。」
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著,想將去年的晦氣趕走,希望老媽今年能夠健康起來。
第四天
2018年2月17日,星期六,晴,大年初二
清晨,天還沒亮,聽見老媽在床上有動靜,我起身問道:「醒啦?」
她「嗯」了一聲。
我又問:「想起來啦?」
媽小聲地回應我:「我想起嘍。」
我摸出手機,一看還不到五點半,想來她是想要解手,我趕緊答應著,披衣下床。掀開被子,解除尿片,把老媽扶著坐起來,給她說:
「現在你要坐到坐便器上去,你自己站起來,你可以的,我扶著你。哎,對,就這樣,抬腳,邁腿。哎,很好!就這樣,非常好!繼續走……」
我們終於挪到了床邊的坐便器上,扶媽坐下,我感覺到老媽在努力著,想減輕一點我的負擔,我也的確覺得比前兩天輕鬆了不少。
她剛坐下去,我就聞到了味道,她大便了。我頓時十分感動,猜想她之前一直忍著,沒有拉在尿片里,最後又通過弄出聲音來叫醒了我。她這是在體貼我的不容易,想必是那天我的狼狽狀她看在了眼裡,她想幫我,讓我輕鬆一點。我立即表揚她,說她今天很棒,很有力氣,都是自己站起來、自己走過去的,更關鍵的是她自己起床解手的。我這樣說時,老媽的臉上露出一絲絲輕鬆的表情,微微笑了一下。
收拾好,把媽推到飯廳里,一個阿婆走了進來,我認識她,她是我中學的語文老師,姓楊。但她早已不認識我了,因為她已失智。楊老師穿著乾淨整齊,能自己走路,也喜歡和人說話。她走過來,對著我和老媽分別鞠了兩個躬,說:
「你們好!我可以坐下嗎?」
我笑著說:「你請坐。」
她坐在了老媽旁邊的椅子上,又立馬站起來轉向老媽,恭恭敬敬地問道:「請問我可以坐在這邊嗎?」
老媽緩緩地轉過頭去,矜持而莊嚴地點了一下頭,拿足了一個富貴老太太的架式。
想當年老媽本就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城裡有鹽鋪、糖坊,鄉下還有田地,她小時候兄妹四人的日常生活都各自有專門的傭人伺侍。解放後,外公順應時代,開倉放糧、分田分地、家產交公,得了個「開明鄉紳」的頭銜,四個子女也紛紛地或下鄉進廠或遠走他鄉投身到新的生活之中,努力改造自身。老媽大學畢業後堅決要求到貴州支邊,之後與出生城市平民卻憑自己的努力考上大學又留學蘇聯的父親結合,原本以為從此會重新過上好日子,但在那個運動不斷的年代,她的出身問題,再加上我父親回國後被扣上「反動學術權威」、「蘇修特務」等帽子,讓她歷經了各種運動和磨難,變得頑強而樂觀,同時也粗糙了許多。特別是在我爸去世之後(當時她才43歲),她以許多人都無法想像的韌性和勇氣將我們兄妹三人撫養成人。
我一直覺得她很有力量,同時也是一個很開朗且樂於助人的女子,只是以前我們也總嫌她話多啰嗦。
這五、六年、特別是近一兩年來,她變得越來越不愛說話,不再給我們各種瑣碎的指導,不再操心我們的身體或工作,對別人似乎也變得冷漠了。在養老院,她是公認最高冷的一位,幾乎不和任何人說話,護工問她問題,她也只是緩慢而簡短地作答。別的老人找她聊天,她多不予理睬,挺多是笑笑或點個頭。
楊老師坐下後,開始和我聊天,「我們這裡好,大家都很親近,我們不吵架不打架。」
又指了指我媽,「她不愛說話,我們幾個說。
「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啷個辦嘛?」
她好象是在和我說話,又好象是在自言自語。過了一會兒,她一臉茫然的站起來,向客廳的門口走去,一邊走一邊說:「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 * *
今天,客廳里的鐵爐子倒風,雖然打開了通風扇,但仍不解決問題。煤炭燃燒的味道很嗆人。我把老媽推出去,到二樓的大陽台上轉了兩圈,站在陽光下晒晒太陽,蹲在她身邊給她搓搓手,按摩按摩。十點鐘推老媽回房間,想幫她解個手,她又變得挪不動腳步,好不容易把她抱上了坐便器,卻沒辦法讓她稍微起身脫下褲子。試了幾次都失敗了,我只好出去找人幫忙,看見一個年紀比較大、名叫羅姐的護工,趕緊過去笑著請她來搭把手。羅姐身板挺直,但臉上已堆滿皺紋,估計是快六十歲的人啦,她平時只負責打掃衛生,不負責照顧老人。但聽見我叫她,還是毫不猶豫地跟我進了房間。我過意不去,等她把老媽重新安頓好,塞了一百塊錢給她。
中飯前,她又過來和我聊天。我問她是哪裡人,
她說:「是大山洞的,現在屬於白雲區。你恐怕不知道吧。」
我驚喜地說:「我小時候就在大山洞呆過。我媽以前老跟我說,當時我身體很不好,容易生病。有一次感冒,喝咳嗽糖漿時喂得太急,堵住了呼吸,還好鄰居是一個被下放的醫生,立即給我做人工呼吸才把我救了回來。」
羅姐見遇到了同鄉,很是親熱,又和我聊了她兩個兒子的情況。末了又小心翼翼地問我是否有四十歲了,
我笑答:「我都過五十了。」
她連聲稱:「不像,不像。」
又感嘆城裡人不用辛苦做活,長得嫩,不象她快六十歲的人了,還要打工掙錢。我心有同感,但嘴上卻只能說:
「多動動,身體好。
「各人能幹的事情不一樣,但都挺重要的。」
她欣然接受了我的說法,「就是。坐在家裡面閑到起也無聊,還不如做些活路,掙點錢。」
* * *
午睡後大哥和嫂子過來了,今天是大哥的生日,難怪中午休息時老媽問了我好幾遍大哥什麼時候來。大哥說:「我們家裡人從來不過生日。但在成都時,每年的這一天媽都會給我說一聲『生日快樂!』」我答應著他的話,但不敢深談,怕他會傷感。
下午,我們把老媽推到大陽台上,外面陽光明明媚,有四隻山羊、兩隻土狗在冬天荒蕪的田地里奔跑著,魚塘邊還有兩個人在釣魚,馬路的對面是一排排的草莓大棚。大哥和嫂子把媽扶著站起來,讓她抓著鐵欄杆慢慢地挪動著腳步。大哥大聲地發出各種指令:
「抬腳,抬腳,對,就這樣,很好,很好。腰桿要挺起來,抬頭。
「往右邊邁腿,手先抓住欄杆再邁右腳。看見那三隻羊子了嗎?咦——,今天有四隻,看見了吧?土泥巴色的。
「現在往左邊走,看見桔子在哪裡了吧?走到桔子這裡,腳踢到桔子就可以往回走嘍。
「對,就這樣,你看你走得很好嘛!繼續!
「哎呀——,剛才有隻喜鵲從面前飛過,你看見了吧?肯定是好兆頭。
「腿不要彎,站直嘍。眼睛看前方,找找那兩隻黃狗跑到什麼地方去嘛。
「再站一會兒,今天是可以的。你是有力氣的,不要害怕嘛。」
* * *
晚飯後大哥和大嫂回了賓館。我白天有點拉肚子,還有點頭痛。到了晚上,拉肚子的情況仍無好轉,擔心夜裡會加重,八點鐘,袁姐幫老媽洗漱完畢上床後,我決定去找養老院的醫生要點葯。樓上樓下穿過重重鐵門,終於找到醫生鄧姐,她診斷不是什麼大問題,可能是我飲食不習慣或是水土不服,最後給了我一包脫石散和一瓶霍香正氣水。我拿著葯,回房間。推開門時,眼前的一幕嚇得我魂飛魄散:老媽坐在床邊,壓床欄杆的木杆被掀翻在地,一邊的插銷已經打開,另一邊的門沒能打開,因為她把自己的兩條腿插在了裡面,整個人被卡住了。老媽僅穿著內衣,頭髮凌亂地困在床欄里,像個孩子一樣求助地望著我,嘴裡喃喃地說著:
「你去哪了嘛?我喊你了,你不在。」
我的心狂跳不止,扔下手裡的葯,慌亂地跑過去,「對不起,對不起,媽。我以為你睡了,我出去了一下。你要干哪樣?我來幫你。」
「我想起來,我要解手。」
「好,我扶你起來。」
解完手,重新上床。凌晨,突然聽見一陣拔弄插銷的聲音,我猛地坐起來,看見媽又坐起來了,她笑眯眯地望著我,
「幾點了?我想起來,我要解手。」
「好,好,我來噢。你等一下啊,我馬上就來。」
「我問你現在幾點了嘛?」
「現在五點五分。」
「搞這個欄杆幹啥子嗎?太麻煩!」
「就是,我也覺得麻煩。」
「搞得像防小娃兒樣的,我又不會掉下來。」
「就是,你又不是小娃兒。」
「這個被子也重得很。」
「我也覺得太重,翻個身都困難。」
「就是。」
我和媽有一茬沒一茬地聊著,心裡竅喜:媽願意開口說話了。
「媽,你有事就叫我,很好。
「你看你自己是可以站起來的,哎——,對頭,走得很好,就這樣,再走兩步就到馬桶了。
「現在解好手了,還睡嗎?」
「這麼早,我們再睡下嘛。」
「要得,我們睡嘛。」
「我不要這個欄杆噢。」
「要得嘛,我們不要了。」
「我也不想夾尿片嘍。」
「好嘛,不夾就不夾嘛。」
再躺下時是五點二十三分。因為沒有上欄杆,我心裡擔心,不敢睡著,側身躺著,不時睜開眼看一眼媽,見她好好地沒動,就再閉上眼。朦朧中,突然聽見門響,我以為是老媽又起來了,一下子從床上驚跳起來,結果是袁姐!時間是五點四十九分,平時該起床的時候了。
她見床欄敞開著,連聲說:「不圍起?太危險!太危險了!不得行!不得行!」
老媽回嘴:「我又不是小娃兒,不會掉下來的。」
我不敢附和,只是在袁姐身後沖老媽扮鬼臉,她也沖我會心地笑,我們像兩個聯合起來對付大人的小孩子。
老媽似乎還不肯罷休,又對袁姐繼續抱怨道:「這個被子也太重了,壓得我好累。」
這回我趕緊附和,「喔!我也覺得好重。有幾斤嗎?」
袁姐答道:「八斤一床,是兩床疊在一起的。」
我驚呼:「十六斤啊!」同時沖媽點了點頭,表明我倆之前的猜測沒錯,媽也從袁姐的胳膊下抿著嘴沖我得意地笑了笑。
這一晚上的折騰,真是讓我又驚又喜!受到的驚嚇是不小,也發現了問題:老媽是一到晚上(特別是半夜以後)就比白天清醒,更願意說話也有更多動作,但這或許是醫生和護理人員都不願看到的情況。但喜的是,不管怎樣,媽有事會叫我了,而且意思表達得很清楚,還會象個孩子似的沖我笑、向護工抱怨她不喜歡的事情。希望這是個破冰的信號,她在白天也能慢慢多一些言語和動作。
第五天
2018年2月18日,星期日,多雲轉陰,大年初三
早上洗漱完畢,來到飯廳,老媽又恢復了靜默狀態。從夜裡的好動說話再次轉為昏沉的樣子。
大哥和嫂子今天的飛機回了成都。午後,我把老媽推到陽台上,天氣暖和,但不見昨天的土狗和山羊。老媽又有點昏昏欲睡的樣子。我正要提醒她別睡,忽然,她睜開了眼睛,注視著左前方。我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只見隔離窗上有兩隻大大的飛螞蟻,老媽慢慢地彎腰向前傾、緩緩地伸出手,一下子就把一隻飛螞蟻按在玻璃上了,捏在食指和中指間,慢慢縮回手,然後毫不留情地把它撕碎。看著這如電影慢鏡頭一樣發生在眼前的一幕,我有點反應不過來,心裡好象有點緊(我平生最怕蟲子),覺得有些殘忍,又覺得媽的眼睛還挺好的,而且身手還不錯。
又一隻螞蟻飛過來……同樣的慢鏡頭再回放了一遍。過了半小時,不知從哪裡爬來一隻我們小時候好象叫它「臭屁蟲」的倒霉蛋,這一次,老媽慢慢地把右腳伸過來,它不知是計,慵懶地爬上老媽的棉鞋。老媽不慌不忙地把腳抬起來,抬到手能夠得著的地方,一把抓住它——真是一場完美的誘捕!
我急忙在心裡祈禱,懇求老媽別捏這個蟲子,因為我記得它的氣味很難聞,而且它有成人的一節小手指長,還有硬硬的殼,覺得老媽可能也沒有力氣撕碎它。但卻見老媽仍然緩慢而堅決地將它撕成了兩半,一股濃烈而難嗅的味道彌散開來。老媽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慢慢地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紙巾擦了擦手,將紙巾疊好重新放回口袋,然後閉上了眼睛。
又是半小時過去了,不知從哪裡又飛過來一隻螞蟻。這次我的心揪起來了,拚命想給它使眼色讓它別過來,又絕望地想:它肯定不懂。但只見它飛到離老媽還差一兩指的地方時便盤旋不前了。老媽往前試探了幾次,都不能得逞。為了轉移老媽的注意力,我急中生智,想起我隨身帶的電腦里有一些去年讓學生幫我下載的80年代的相聲、評書和歌曲。趕緊問她想聽什麼,她一如既往地搖了搖頭。
我不死心,繼續問:「姜昆的相聲不是你最喜歡的嗎?……那麼馮鞏的呢?」
「評書怎麼樣?小時候我們中午吃飯的時候,你都和我們一起聽的。」
她還是搖頭。抱著最後一博的想法,我死纏爛打地繼續問:「那麼老歌呢?《九九艷陽天》?《洪湖水浪打浪》?……」
老媽終於點了點頭。我鬆了一口氣,開始放音樂,那隻僥倖逃走的蟲子也再沒回來。老媽的表情開始慢慢輕鬆下來,閉著眼欣賞音樂,只要曲子一停下來,她就會轉向我的方向,微微抬一下眼皮,實際上並沒有完全睜開眼睛,我便立馬如得到皇太后懿旨的小李子一樣趕緊找下一首歌曲,並大聲報出曲名,老佛爺首肯了,就點播放鍵……
晚飯後,袁姐在訓斥賴婆婆不聽話,我不想繼續呆在飯廳里,就把媽又推到了陽台上,不到六點鐘,太陽還沒下山,天光依然還在。我坐在媽的輪椅邊打電話,突然發現媽又彎下了腰,並用手指了指地面,我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又一隻臭屁蟲緩緩地爬了過來,而且比上一隻更大。回頭看見老媽饒有興緻的樣子,我在腦子裡飛快地轉著各種念頭:
「看來老媽找到了新的興趣點!
「這真是個意外,也是個驚喜。一定要告訴二哥,春天來了,會有不少蟲子出沒的,媽有玩的了。
「但是,但是,至少現在,我真的不想再看到她撕碎這隻臭屁蟲了。
「怎麼辦?怎麼辦?」
我裝作興趣也很大的樣子和媽一起俯身看著這隻臭蟲,終於冒出一句話來:
「記得小時候你告訴我這種蟲子叫啥子?」
「響屁蟲。」
「哦,對,就叫響屁蟲。想起來了,它很臭的。」
「嗯。」
「那你別把它弄死,會很臭的,太難聞了。」
我孤注一擲地懇求著,並不真的指望老媽會放過它。悄悄用眼角瞄了老媽一眼,她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也沒有進一步的動作了。於是,我和老媽兩個人一起彎腰俯身興緻昂然地(其實我是在提心弔膽又拚命忍住噁心的感覺)注視著那隻醜陋的蟲子緩緩地從我們眼前爬走,直到消失在牆角。
* * *
看完臭屁蟲回來,我想把媽先扶到坐便器上,她不肯。我想袁姐也快來安排她睡覺了,便也沒堅持。結果等袁姐來看時,發現她又拉在尿片里了,而且已打濕了棉毛褲、毛線褲和外面的棉褲。袁姐把媽放到坐便器上,準備幫她換掉打濕的衣褲,這時有別的老人叫袁姐。我鎮定地讓袁姐去幫別人,自己來搞定老媽。找出要換的褲子、脫下打濕了的三層褲子、將乾淨的棉毛褲和毛線褲套上一半、在媽的腿上蓋上一條毛毯、出門打熱水、幫媽擦洗好身子、抱著她兩個人一起慢慢挪動到床上,盡量輕輕地把她放下、再蓋上被子。
然後俯下身、貼著老媽的臉小聲地說:「媽,我知道你是怕我抱不動你,所以不叫我。你真好,還是你照顧我。但以後要解手,一定要叫人,這樣你自己會舒服很多,其實別人也會輕鬆一點的。」
老媽乖乖地點了一下頭說:「好。」
我不去想這樣的叮囑是否有用、老媽是否明白、能否記住,只是想讓她當時感受到,發生了這種事情,也不會有人埋怨她,至少我們不會。
不過,這幾天多是在沒有別人幫忙的時候老媽要麼把大小便拉在身上了,要麼半夜起來要解手要逃出床欄。這讓我一方面擔心我走之後,再出這種情況,沒人發現,她會很長時間不得清洗,會很不舒服,甚至可能會出危險。另一方面,其實我有些困惑,我不明白,老媽是因為體恤我不夠能幹、力氣也小,不想麻煩我;還是因為她真的有些糊塗了。但我寧可相信是因為我小時候時常生病,讓老媽操心不少,現在老天要我用這種方式來還,而等我走了,她就會重新好起來。
的確,我童年時記憶中印象最深的事情之一就是,半夜發燒,迷迷糊糊之中,看見老媽在收拾包袱準備送我去醫院。那時,花溪的三所正規醫院的兒科從醫生到護士都認識我,我是那裡的常客。但當時能感受到的不是老媽的辛苦,而是發覺我一進了醫院,老媽似乎就放心了,整個人的表情也會輕鬆下來。記得有一次夜裡去醫院,二哥用力推著單車,老媽在一旁扶著我同時保持著車子的平衡,滿臉的焦慮和不安。我在昏昏欲睡中,看著兩邊的景色緩緩而過,恍惚中竟感覺到花溪夜晚的美和寧靜。
回過神來才發覺,人生經不起眨眼,如今我早過了當年母親的年齡,而她已到了遲暮之年,就像我小時候依賴她那樣,現在的老媽則需要我們的照顧。
* * *
我發現,才短短的幾天我已經有點神經質了,每晚兩點左右必醒,然後就會支楞著耳朵聽老媽那邊的動靜;而且只要一聽見插銷與木頭相碰擊的聲音就會立馬坐起來。今天凌晨也是這樣,兩點一刻醒來,看一眼老媽沒什麼動靜,就再閉上眼。兩點四十五分,朦朧中聽見門在響,以為是老媽在拍床欄,我猛地一下坐起來,這一迅猛的動作把剛進來的巡夜人嚇了一跳。我挺不好意思地又躺下身去。四點五十一分,聽見老媽在晃床欄,怕自己聽錯了,我輕聲問:「媽,要起床了?」
「哎,我要屙尿。」
「要得,我來噢。」
我迅速穿衣下地、搬來坐便器、打開床欄、扶老媽坐起來、解開尿片、慢慢挪到坐便器前,再扶起、送回床上、重新綁上尿片、蓋上被子、放好床桿。
六點零五分,這樣的事情又重複了一遍。
這一夜,從十點三十五分醫生查完房,老媽十點四十分要起床解手,到六點五分第三次起床,我終於徹底明白了,老媽最大的問題就在於白天昏沉、晚上清醒,白天就是尿在身上也不說,夜裡綁著紙尿布也一定要讓人解開起來。這樣的作息,我不知道我不在時,護工是怎樣對待她的,恐怕很難及時滿足她,唉……該怎麼辦呢?
第六天
2018年2月19日,陰,星期一,大年初四
早飯時,賴婆婆不吃飯,坐在一旁嘆氣,那是因為她過年回家太高興,初一的早上一口氣吃了八個湯元,吃隔食了,不消化。初二回養老院後,醫生鄧姐囑咐袁姐這兩天只能給她喝菜湯、吃粗糧。所以,早上袁姐沒給她端麵條來,袁姐自己捧著一個小臉盆大小的不鏽鋼湯盆,坐在火爐邊吃飯,發出很大的聲音,一邊吃一邊說:
「你嘆哪樣氣?還不是為你好!你回家一天就拚命吃,現在安逸啦?還不是自家受罪!
「你想一頓就把你家姑娘吃窮啊?
「哎呀——,我也吃不下去了。
「不得行,我吃不動噢。」
不過,顯然她低估了自己的食慾和飯量,因為她很快就解決掉了那一大盆飯菜。
* * *
變天了,能聽見外面呼呼的風聲,站在窗口能感覺到降溫的力度不小。不過,更讓人感覺降溫的是袁姐的咆哮聲,腦筋不管用的楊老師昨天脫掉了棉襖和毛衣,但不知放在哪裡了,袁姐到處都找不到,擔心楊老師著涼感冒,袁姐嘴裡一直罵罵咧咧的:
「你把衣服藏到哪點去了嘛?
「老子說你,你不聽。腦筋不管用,還亂拿亂放。
「你的房間我都翻遍了,你給我說,你放到哪點去了嘛?
「媽的,你個神經病!」
吃過早飯,袁姐不知從哪裡找來一件棉襖,要給楊老師穿上,但楊老師死活不肯:
「這個是春秋天穿的,哪個說是冬天穿的嘛?
「不同的季節要穿不同的衣服,這個是規矩嘛。
「哎喲,你非要我穿春秋天的衣服,你是在整人噢!
「我穿不起!要穿你來穿嘛!
「把我的衣服扯爛了,你陪!」
袁姐一邊幫楊老師穿衣一邊嘴也沒閑著:
「你這個神經病!
「你這個不懂事的瘋子!
「好心沒得好報!我是怕你生病,你還要潑我。」
聽著她倆大聲對罵著,分貝很高,老媽轉過頭去,微微皺了皺眉頭。
我悄聲問她:「要不要回房間?」
媽苦笑一下,搖了搖頭說:「這裡暖和。」
我回了一個苦笑,重新在老媽身邊坐下。悄悄環顧四周,見其他幾個老婆婆也在搖頭、苦笑,看來大家都習慣了這一切,也都無可奈何。兩人罵了一陣子,歇下來了。才坐了一小會兒,袁姐又站起來給楊老師倒了杯水送過去,楊老師也恢復了平靜,笑眯眯地接過來,說了聲「謝謝!」這幾天,我是發現了,袁姐的工作方式就是一邊吼叫一邊手腳也沒停下來,老人們的一些基本要求她都看在眼裡。只是十幾位老人才配兩個專職的護工,難免有時會照顧不過來。
一上午,院長帶了兩拔中年模樣的男女進到客廳里,每次都指著老媽和我對客人說:「這是貴大以前的教授,那是她的子女過年來看她。」我每次都點頭微笑,估計這些人是準備送老人來養老院,提前來考察情況的。下午又來了兩三拔人,看來年後又會有老人被送來養老院。
* * *
老媽有兩天沒有拉大便了,我有些擔心,不知會不會有什麼問題。這讓我想起兒子小時候,與其他新手媽媽交流養孩子的經驗,大家都說孩子是否能順利臭臭是很重要的事情,
「有時幾天不拉,急死個人!」
「你們有什麼好辦法能夠讓寶寶好好拉大便的?」
「我們家寶貝拉大便是一件能讓人奔走相告的大喜事!」
下午起床後,坐在飯廳里,老媽一直在喝水,估計她也想儘快解決掉這一人生大事。三點半,袁姐來扶媽去解手;四點半解手,六點半解手,八點解手,都沒能成功。
半夜兩點三十二分,晃床欄的聲音響起,我馬上醒過來,問媽要什麼,她說:
「我要喝水。我想起來。」
「要得,我就來了嘛。」
來到媽的床前,撤床杠、拔插銷、解開尿片、扶媽坐起、挪到便盆前、慢慢坐下、擦好、再挪回床上、躺下、蓋好被子——這一套夜間的操作程序我已能做得比較熟練了。
看見我拉被子的動作笨拙,媽同情地對我說:「太重了!」
我笑笑:「就是。」
又補充道:「不過,天慢慢暖和了,昨天我問過他們,他們說天暖和了就換薄被子。」
媽理解地點點頭:「好嘛。現在就將就一下嘛。」
我摸摸媽的臉,「我們接著睡?」
「好。」媽沖我笑笑。
我拿床杠準備卡在床欄上,
媽搖了搖頭:「不要,我不想要。沒得必要的。」
這回我比上幾次從容多了,心裡明白不能完全聽媽的話,當然也不能硬來。我停下動作,遲疑著:
「這個,這個……這個是有點可笑,也沒得必要。不過,不過,它其實也就是個形式。但是,要是我不在,護工白天累晚上睡得死,她們怕出意外,怕擔責任。要不還是上起嘛?」
老媽頓了一下,然後大度地說:「好嘛,那就這個樣子吧。」
放好床杠,扶著腰回到自己的床上。我知道明天天亮以後,這樣表情生動、頭腦清楚,也能主動說話的老媽又會重新變得昏沉無語。我不知如何才能讓媽從這晨昏顛倒的狀態中調整過來。
想著這些,我躺在床上再沒睡著。
又想起,因為養老院沒有Wifi,我已有幾天沒有查郵件了,不知我的英文編輯Gemma是否收到我臨走前發給她的書稿,希望她的編輯工作一切順利,否則三月份的出版計劃就會被耽誤了。
明天,我就要回上海了。
第七天
2018年2月20日,陰,星期二,大年初五
早晨六點零二分,袁姐開門進來了,收拾起床,把媽放在坐便器上,又出去照顧別的老人。
過了兩分鐘,見我在發獃,老媽發話了:「解完噢,我想起來啦。」
我回過神來趕緊答應:「要得。」
我小心地問:「要不要把片上起?」
「隨在。」
停了一下,媽又說:「我不想上,沒得必要的。」
我想了想,也說:「就是,那麼我們就不上了。」
這時,不知因為什麼事情,袁姐與楊老師又吵了起來,整個樓道都能聽得見:
袁姐生氣的聲音:「你搞哪樣搞?」
楊老師不服氣的聲音:「你憑哪樣老是要管我嘛?」
又倔強地繼續說:「我就是要這個樣子!」
「你他媽的,就是不聽話!」袁姐的聲音陡然升高了八度。
楊老師也不顯弱,回嘴:「你凶哪樣凶?!」
袁姐大吼:「老子都是為你好!你到底聽不聽?」
楊老師斬釘截鐵地吐出四個字:「混帳東西!」
我以為袁姐肯定要炸,哪料想,十幾秒鐘過去了,一點聲音都沒有,又過了一分鐘、三分鐘、五分鐘,始終沒有聽到袁姐的反擊。
我和老媽相視一笑,我說:「這個袁姐好凶!」
老媽理解地說:「她就是聲音大,其實是好心。」
我附和道:「對頭,其實她是個好人。」
又加上一句:「所以,以後她要是對你凶的話,你不要理她,也不要生氣喲。」
老媽明白事理地說:「嗯,我曉得。」
袁姐又進來了,發現沒給老媽上尿片,一邊打開衣櫥找尿片一邊大聲說:
「不得行,不得行。我曉得不舒服,就象我們每個月來那個的時候也覺得不舒服。不過,怕你夾不住尿,冬天褲子打濕了麻煩,還是上起保險些。」
老媽乖乖地答應道:「好嘛。」
袁姐幫老媽整理好衣服,出去了。我在媽的輪椅前蹲下身,
「媽,我下午就回上海了,你要好好的,等著我放暑假了再來陪你。」
老媽眼睛亮亮地看著我,「下午就走了?」
我點點頭:「嗯。」
「這幾天我在這點笨手笨腳的,也沒把你照顧好。」
「你照顧得好,好的。」
我有點難過,拚命忍住。
媽又問道:「你好久再來?」
「夏天。天熱的時候放假了,我就再來。」
「要得嘛。」
將老媽推到飯廳,等我洗漱回來,媽又陷入了昏沉。
* * *
九點鐘,回房間給媽拿阿膠漿口服液,七號房間的阿婆叫住了我。曾聽別的阿婆說,她從前是從上海上山下鄉來貴州的知青,後來嫁給了當地人,因為頭腦聰明能幹,一步步從會計變成了廠長,不料天有不測風雲,前幾年一場重感冒後腦子燒壞了,開始無緣無故地罵人,家裡人受不了只好把她送進了養老院。
在養老院里,她一人住一間,房間里總是黑乎乎的,她坐在門口不斷地發出各種怪叫聲,雖然沒見她有什麼暴力行為,但知道她神經有點不正常,我平時走過她的身邊或房間時總是小心翼翼地不與她眼光交集。只是昨天她拿著水杯叫袁姐,一直沒人來搭理她,我不忍心,幫她打來了熱水,她口齒不清地道著謝。今天她再叫我,我便走過去問她有什麼事。她把我拉進她的房間,指著牆上的各種開關激動地說:
「你看,你看,我的房間裡邊連個燈也沒得,黑漆漆的。
「也沒得取暖的。他們都不管我。
「還不給我水喝。
「他們壞得很。他們都是壞人!」
看著她不知是因病還是因為激動而歪斜著的嘴,聽著她含糊不清的表達,我不知如何安慰她。只是不停地點頭,最後為了脫身,我對她說:
「我去給他們說一下,他們會好好照顧你的。」
「哎,哎,好人有好報的。」她沖我揮著手。
回到飯廳,我和袁姐說了這事,她翻了一下白眼,
「不要聽她的,她是個瘋子。哪個不管她嘛?! 她房間裡面的燈是她自家不讓開的,暖風器也不讓開。還不和大家一起吃飯,要專門給她弄。麻煩得很!」
我苦澀地笑了一下,不再說什麼。我相信養老院里的每個老人,背後都是一串的故事,而曾經的職業習慣、生活經歷帶給他們的或謙卑順從或孤僻冷峻,甚或自我偏激,在暮年的時光里都變得更加明顯,而旁人則沒有耐心去傾聽。這些天,我總有一絲想要去了解她們每個人卻又害怕去了解的感覺。
* * *
快到吃午飯的時候了,把媽推到火爐邊,戴上圍裙。她一直低著頭,我叫她,讓她抬頭,沒有反應。過了一會兒,我看見她在用腳點地,似乎在暗示我什麼,順著她的腳尖看去,發現地上有一粒桔子的核,大概是剛才掉在地上的。
我問她:「你想我撿起來?」
她點點頭。我彎腰把它撿起來,扔進火爐里。老媽滿意地直起了腰,繼續閉上眼。一會兒她睜開眼時,又開始盯著地面,我再次順著她的眼光看去,發現一絲紙屑,趕緊又撿起來扔掉。
中午吃過飯,在火爐邊坐了一會兒,袁姐準備送老媽回房間睡午覺時,羅姐也過來了,大聲地問我什麼時候走,又感嘆我們過年才來幾天就要走了,只剩下老人孤獨一人。知道她說的是實情,也是真情表露,但怕老媽聽了心裡會不舒服,想制止她又不知如何說。羅姐一路跟進了房間,對老媽念叨著:
「唉——,等你睡起來,姑娘已經走了嘍。」
我趕緊接上一句:「還要再來的嘛。」
「喔,要來,要再來!」
媽躺下了,我答應走時會告訴她。她乖乖地閉上了眼睛。半小時後,我悄悄起身準備上衛生間,發現老媽側過臉來看著我。原來她沒睡,我沖她笑笑:
「我去解個手。走的時候我叫你嘛。」
她點點頭,再次閉上眼。
一點鐘,估計二哥快要來了,我從床下拉出行李箱,把隨手的幾件東西裝進去。回過頭來,發現老媽不出聲眼睛亮亮地看著我。我在她床邊坐下,「我要走啦。」
一句話剛出口,我就哽住了。原以為這一年多來老媽反覆住院幾回,病危通知也下了三次,對接下來的生離甚至是死別我都已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這幾天的陪伴我也算表現得足夠淡定了,卻不想臨走前的這一刻還是沒能忍住。我極力想控制自己的情緒,咬著嘴唇,不讓眼淚掉下來。老媽的眼睛也有些濕潤,但她竟然反過來安慰我:
「沒得事的,你放心,我在這點好好的。
「你要注意自己的胃,不要吃冷的東西。
「晚上不要睡得太晚,不用寫那麼多書。你現在已經是教授,可以嘍。
「娃娃的功課你們要抓緊點,讓他爭取考上北大。」
見老媽彷彿突然之間不僅有了白天少見的清醒,而且又能如以往一樣的叮囑各種事情,我瞬間崩潰,淚水決堤般地流下來,說不出一句話,只是拚命地點頭。媽費力地從被子里側過身來抓著我的手撫摸著,像小時候哄我一樣地說:「不要再哭了嘛,你要準備走嘍。」
我哭出了聲,老媽繼續哄著我:「好嘍嘛,好嘍嘛。」……
袁姐開門進來,難得小聲地說:「你家哥來接你噢。」
回頭看見二哥在門口匆匆說了句:「我在下面等你。」就走了。
老媽拍著我的手背:「走嘍嘛,走嘍嘛……」
一路上我紅腫著眼睛坐在座位上發獃,這些天的一幕幕在腦海中回放,眼淚還沒幹得透,又止不住地流下來……
突然,飛機的顛波才讓我明白,我已在遠離老媽的千里之外了。
後記:第八天
2018年2月21日,陰,星期三,大年初六,上海
昨晚回到上海的家,聽不見老媽晃床欄、也沒有了長明燈和巡夜人,我卻睡得並不好。
下午二哥打電話來,「我現在養老院,你和媽說兩句嘛。」
我接過電話:「媽,你今天咋樣?」
老媽在電話的那一頭說:「我好,你放心嘛。」
才說這麼一句,她就掛了電話。
二哥接過電話說:「昨天和今天我都來看老媽的,經過昨天那麼大的情緒波動,應該說她總體還算可以。就是又拉在身上了……
「袁姐說當時發現的時候,大家正在吃飯,沒得辦法馬上幫她換……
「袁姐不高興,說她不聽話。」
二哥還在電話那頭轉述著袁姐的話,我在電話的這頭又再一次的崩潰到不能自已。我突然有種強烈的無力感。這些天在養老院,我似乎一直在想要為她做點什麼,想要跟她說點什麼,想要改變些什麼,最終卻全部無效。我知道老媽無處消遣的孤獨和寂寞,但也只能看著她在遲暮中孤獨地老去。我曾無法想像,一個曾經那麼要強的人,在她生命最後的時光里,會變得如此虛弱不堪、老態頹唐,但也只能任其靜靜地應承著命運的姿態,漸漸地遠去。
回想這些年,我總覺得,老媽在與我們相處的時候,彷彿多了些早年沒有的客氣和小心,甚至還帶著一絲隔閡。時常,一件事我們跟她解釋,她會一直聽著,不出聲,也不反駁,甚至會點頭答應,我們以為她聽進去了,但再次提起時才發現她已不記得。於是,我們埋怨她老了變得不可理解不好溝通了,但其實或許是她覺得自己已經老了,為兒女做不了事了,對社會也貢獻不了自己的價值了,那就不要給別人添麻煩,不要被別人討厭。所以她努力配合著,甚至是一直地遷就著。如今,進了養老院,她更是不敢放肆地表達自己真實的感受,只是一味地忍著。我猜想她一定有一種感覺不到痛的痛——而那該是有多痛啊!
一整天,有太多的感覺湧上心頭,但是卻無法清晰地用語言來表達。腦海里只有一幅幅的畫面和某種說不清的味道。那是什麼味道?或許就是所謂的「老人味」吧——混合著藥味、床褥味和潮氣以及一絲絲便溺的氣味。
誰都知道,人總會變老、變弱、變醜,都會皮膚鬆弛、腿腳不靈變,終日腿上蓋著毛毯歪著頭、流著口水打著盹。其實,老媽和養老院里的老人們過得並不是很慘。是的,他們是老了,但他們還有子女牽掛、有養老院的護工照顧。然而,這就足夠了嗎?如果人生像春天的花、夏天的雨、秋天的葉、冬天的雪一樣,那這就是如常之態,並非無常。他們的今天、他們的故事,也就是我們明天的故事。人生就是一個過程,但如果我們相信這個過程是有意思的,而結果卻又變得毫無價值,我們又如何有勇氣去面對?這樣的餘生,我們還能過的淡定坦然么?可人這輩子,究其一生,不就是在這個世界上獨生獨死、獨來獨去的嗎?
如何才能在暮年也仍不失對生命的熱情?宗教告訴人們,遲暮並非是人生無意義的結束,還可能是靈魂向更高一層次的升華,是修行過程中的一個階段,是最後修成正果的必然。但前提是相信靈魂不滅!這能讓人在最後時刻還保持期待和尊嚴,但如果沒有宗教,是不是
※藝術升APP崩潰導致藝考報名難,校外培訓整改基本完成
※11月官方製造業PMI跌至臨界點,穩增長政策還需加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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