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文化 > 生死兩茫茫:胡適小兒子思杜自殺前後

生死兩茫茫:胡適小兒子思杜自殺前後

撰文:沈衛威

《東方歷史評論》微信公號:ohistory

1

在撰寫《胡適傳》(河南大學出版社1988年10月初版)過程中,我曾就胡適的小兒子胡思杜的死進行了一番調查,走訪了在大陸的胡適的親屬和朋友。《胡適傳》出版後,有朋友向我提出傳中關於思杜之死寫得模糊,且有錯誤,建議我再下些功夫,寫出個真相來。於是我又走訪了有關知情者,將思杜之死及前後的相關事件作一梳理,供海內外胡適研究者參考。引文中模糊處,加有按語。

胡適與江冬秀所生兩兒一女,依次是祖望、素斐、思杜。思杜少時患肺病,小學時讀時輟,後來胡適便讓自己的學生羅爾綱(後為太平天國史研究專家,著有回憶與胡適交往的《師門辱教記》等)做家庭教師,教思杜及祖望學習,同時幫他整理父親胡傳的遺作。後來思杜入校讀書,但非聰穎之輩,善交朋友,貪玩樂。抗戰開始後胡適出任駐美大使,1939年,先讓長子祖望到美國,入康乃爾大學,仍留思杜隨母親在國內。上海成為「孤島」之後,江冬秀一度帶著思杜避難於上海租界,思杜也入上海的學校讀書。胡適把思杜委託給友人竹垚生代為管教。1940年11月9日,竹垚生致信在美國的胡適,說:「小三(胡適在日記中稱思杜為小三)在此讀書,無甚進境,且恐沾染上海青年惡習,請兄要趕快注意。」

前排胡適與江冬秀,後排左起長子胡祖望,次子胡思杜

一次在美國朋友施太爾先生所拍攝的錄像片中,胡適見思杜走路「有點搖頭擺耳的神氣」,立即給江冬秀寫信,告誡她:「我盼望你時時注意,叫他自己留心,不要養成這種不好看的樣子。」

在這一年(1940)3月21日,胡適在一封致思杜的信中,曾表示讓思杜到昆明西南聯大讀書,說:「你應該明白。學社會科學的人,應該到內地去看看人民的生活實況。你二十年不曾離開家庭,是你最不幸的一點。你今年二十了(十八歲半),應該決心脫離媽媽去嘗嘗獨立自治的生活。」

對此,胡適有些著急,怕思杜淪為他(胡適)當年(1909-1910年)在上海中國公學時的荒唐境地,便於1941年5月,讓思杜到美國學習。1948年夏,胡適托朋友把思杜從美送回北平。

關於思杜的詳情,思杜的遠房堂弟胡恆立(原北京師範大學黨委副書記,1988年8月去世)1986年8月接受我的採訪時說:

思杜是個平時不好讀書的人,他喜歡交朋友,喜歡玩。我們在北京的十幾位堂兄弟姐妹中,他最幽默風趣,會說俏皮話,有時辦事(行動上)也滑稽可笑。因為我們是作為胡適的遠房親屬移居北京(當時叫北平)謀生的,生活上自然也多得胡適的照護。其中我兄妹幾個能讀大學並在大學裡工作,也主要是因胡適的影響所致。思杜長得圓(胖)乎乎的,一說話就笑,我們兄弟姐妹聚會時,只要他在,氣氛就會很活躍。他花錢大方,交朋友也大方。生活中是個樂天派。他到後來自殺身亡,純屬不得已,是精神上完全崩潰了。

思杜自美國回到北平及為何沒有隨胡適南下之事,胡適的學生、秘書,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鄧廣銘先生(曾任歷史系主任),在1986年8月對我談道:

我作為胡適的學生(鄧廣銘為三十年代胡適得意的從事史學的三大弟子之一,另二位為吳晗、羅爾綱。鄧先生於1986年8月、1992年4月、1992年7月,先後三次與我談他與胡適的交往,筆者受益頗多。吳晗1949年以後沒有寫批判胡適的文章,曾引起許多人的驚嘆),日本投降後,北京大學從昆明西南聯大分離出來,遷回北平,傅斯年為代校長,我為校長辦公室秘書,歷史系副教授。胡適從美國回來任校長時,我仍為校長辦公室秘書,協助他工作。1948年夏,思杜從美國回到北平後,因他在美國是學歷史的,又是胡適的兒子,所以不少人看重胡適的面子,紛紛要給思杜介紹工作,或請思杜到大學任教,其中山東大學歷史系最為積極。這件事為胡適所拒絕。他知道這是朋友們在看重他的面子,他怕思杜日後毀了這種友好的情份,只好說思杜學業不成,不是研究學問的人才。當然,朋友們也知道胡適這是怕思杜不成器,有傷他胡適個人的聲望。後來,胡適只同意讓思杜到北平圖書館工作。

1948年12月,北平被共產黨的軍隊包圍,12月14日,蔣介石派飛機到北平來接胡適等文化名流。來使告訴胡適說這是南下的最後一次機會。胡適打電話約輔仁大學校長陳垣一起南下,被陳拒絕了。他又打電話給清華研究院教授陳寅恪,但不知陳的去向。胡適為此很著急,我勸他不要急,並說我知道陳寅恪在什麼地方。因為陳寅恪時常在他哥嫂家(陳衡恪1923年去世後,留在北京的家人),那裡我常去。最後我把陳寅恪找來了,陳便隨胡適一起飛到了南京(15日)。當時思杜不願意隨胡適南飛,他剛從美國回北平不久,對國內這幾年的情況不熟悉,他說:我又沒有做什麼有害共產黨的事,他們不會把我怎麼樣。結果胡適夫婦就把他留下來了。

傅作義放胡適離開北平,兒子思杜留下。胡適日記手跡

胡適在傅作義將軍的幫助下離開北平之事,我在《胡適傳》中已作了明確的交代。思杜留下後的情況,據江澤涵夫婦(江澤涵為胡適夫人江冬秀的堂弟,曾任北京大學數學系主任,胡適離開北平時,江澤涵在瑞士作訪問學者)1986年8月在北京大學燕南園向我回憶:

胡適和冬秀離開北京時,因思杜執意要留下,冬秀很難過,不願意扔下他,但又沒有其他辦法,只好給思杜留下了許多細軟和金銀首飾,說是讓思杜結婚時用。共產黨的軍隊進城後,思杜被組織派到華北革命大學(中國人民大學的前身)學習、改造。去學習前,他把冬秀留給他的一皮箱細軟和金銀首飾等都放在我們這裡。等他學習、改造結束後,他來把這一皮箱東西取走了,說是要把這些東西上交給共產黨的上級組織,他以後用不著這些東西了。同時他還說要加入中國共產黨。思杜在華北革命大學學習改造結束後,被分配到唐山鐵道學院(此校後來遷至四川,改名西南交通大學)「馬列部」教歷史。後來他也常來我們這裡,那時他表現很積極,說要與他父親劃清界限,並積極要求加入共產黨組織。他上交母親留給他的東西,就是向共產黨組織表示他的忠心。他還寫了批判他父親的文章。

胡適飛到南京後,很快就被蔣介石派往美國作非正式的民間外交使者,請求美援。胡適到美國後不久,香港共產黨控制的左派報紙立即登出了一封《北平輔仁大學校長陳垣給胡適的公開信》(北京《人民日報》1949年5月11日登出)。對此,胡適於1950年1月9日寫了《共產黨統治下決沒有自由》即《跋所謂〈陳垣給胡適的一封公開信〉》,用考據的方法,認定這封信不是出自陳垣之手,是有人代寫,或陳垣有此類信,但經過官方加工過。同年9月23日,台灣《中央日報》第二版上刊登了9月22日路透社香港電「胡適的兒子胡思杜今日在左翼的《大公報》發表一文,斥其父為『反動分子,其罪行早和美帝有關』。胡思杜刻在北平,他聲言和他父親脫離關係,因為胡適是『人民的敵人』」。

1948年12月14日胡適離開北大,準備南飛前給湯用彤、鄭天挺的信。

這則消息登出後,胡適的學生、台灣大學校長傅斯年於9月28日致函《中央日報》,就他所知思杜的情況及中共的方針政策發表聲明,因為胡適此時在美國。傅斯年的信被登在9月29日《中央日報》上。他說思杜少年多病,學業不成,尚屬天性醇厚之人。1948年夏由在美朋友送其回國。最後,傅斯年在信中說:「共產黨對於不作他們工具乃至於反對他們的教育界中人,必盡其誣衊之能事,《大公報》上這一文,也不過一例罷了。陳垣、胡思杜等都是在極其悲慘的命運中。因為不能出來,別人代他寫文,我們也不必責備他了!」

當時胡適對此事的態度是有口難言,他對記者說:「我們早知道,在共產主義國家裡,沒有言論的自由;現在我們更知道,連沉默的自由,那裡也沒有。」這就是「沒有說話的自由,也沒有不說話的自由」。

胡思杜的文章登在香港,大陸的《中國青年》等刊物都有轉載。這是胡思杜在華北革命大學學習、改造時寫的。這篇文章是否真的出自思杜之手,或者說全部是思杜的話,我無法得知,但其中有一段,頗使胡適難堪,當然也是他根本不曾想到過的。

今天,我受了革命的教育,我再不怕那座歷史上的「大山」,敢於認識它,也敢於推倒它,也敢於以歷史唯物主義的天平來衡量他對人民的作用。從階級分析上,我明確了他是反動階級的忠臣、人民的敵人。在政治上他是沒有什麼進步的。1930年做北大文學院長以後,更積極地參加鞏固加強匪邦的工作,成為反動政權的忠實走狗。這次出走,並在美國進行第三黨活動,替美國國務院掌管維持中國留學生的款項(企圖培養大批民主個人主義者,忠實於美帝的信徒)。這一系列的反人民的罪惡和他的有限的(動機在於在中國開闢資本主義道路的)反封建的進步作用相比,後者是太卑不足道。

此文與在香港《大公報》上發表的文字略有出入。這篇題為《對我父親——胡適的批判》在當時海內外影響很大,思杜也因此受到共產黨官方的表揚,華北革命大學的學習結束後,他才得以在唐山鐵道學院「馬列部」(「馬克思、列寧、斯大林、毛澤東思想基本理論教研部」)教歷史。

寫作《胡適傳》時,關於思杜的情況,我主要依據胡恆立、鄧廣銘、江澤涵夫婦提供的材料。其實最了解思杜的胡思孟(思杜的遠房堂兄),我曾於1986年7月、1987年7月兩度到北京尋訪他,都未曾得見,直到1990年9月中旬在北京,我們才得以第一次會面。

胡思孟先生是思杜在父母離開北平後,接觸最多的親人。思杜1957年9月21日因被打成「右派」分子而自殺前留下的遺書就是寫給他的,同時也是胡思孟到唐山鐵道學院參與處理思杜的後事的。胡思孟向我回憶起思杜的往事時,還十分傷感,視思杜如親兄弟一般。胡思孟目前因心臟病、白內障及聽力下降等病症,他的回憶斷斷續續,我將其連綴成段,並加上按語:

我在上海時,他(思杜)沒有上學,請家教(此時家教不是羅爾綱,羅到北平時才做思杜的家庭教師)。我比思杜大幾歲,十四歲時到上海當學徒三年。到北平時,是找我叔叔(胡恆立的父親),他介紹我到天津私人開設的印刷局當學徒。「七·七」事變後,我到北平的鐵路上工作。我沒有文化,小學還沒有上畢業。他(思杜)媽在北平、上海時對我很好,因為我從小沒有父母,到上海當學徒時,胡適在上海中國公學當校長,他想讓我讀書,我讀不下去。

1948年,胡適、冬秀去南京,讓思杜走,他不走,思想很進步。共產党進北平後,他和北平市市長何思源一起學習、改造。後來唐山鐵道學院把他要去。他在唐山是講師,教歷史的。

1957年秋,思杜被打成「右派」,批鬥他得很厲害,他受不了,就上吊自殺啊。自殺的原因,他事先告訴了他的一個同事,是個共產黨員,一個系的(系是一個部)。他死前,給我留了個遺書,是寫好後壓他枕頭下,他單位的人發現後,給我打電報,讓我去唐山。我收到電報時哭了。我到唐山後,他已經死了,裝在棺材裡,我們在郊外挖了坑,把他埋下,並立了一個小木牌,現在恐怕已不知在什麼地方了(如今墓地也找不到了)。

遺書我看後要帶回來,他的單位的人不肯,留下了,只給我抄了一份。我是到唐山後,他的組織上的人告訴我,他是畏罪上吊自殺的。遺書的內容我現在記不大清了,但基本內容還記得,大意是:現在我沒有親人了,也只有你了。你來後我一定不在了。找我的一個同事,他會告訴你我的一些情況。你是我最親的人了。現在我已經死了,你不要難過。你能吃苦、耐勞,我剩下的六百多元錢(現金),公債券二百多元,你的孩子若能上學的話,供給他們上大學。一個手錶也給你,留個紀念。希望你們努力工作,你的孩子們好好學習,為社會主義立點功。其實當時還有江澤涵、胡恆立等親人,他是怕連累他們,因為胡恆立兄弟都是共產黨員。我是沒文化的工人,不怕連累。

我到唐山後,看到滿院子的大字報,都是批判他的,也有批判胡適的。我把他的書和衣物裝了一架車托拉回北京。其中《新華月刊》就有一大箱子,還有許多外文書。家裡沒有多餘的房子放他的書刊,我就把大部分當廢品賣掉了,賣了幾十元錢。因我有六個孩子,沒有一個上大學的,他們也不讀思杜的書。衣服沒有什麼好衣服,一個舊皮襖,一件呢子衣服。他也是艱苦樸素,錢不多,平時還接濟我,讓我的孩子上學。思杜也沒有對象(女朋友),找不到對象,別人一介紹女方,女方一聽說他是胡適的兒子,是戰犯的兒子,女方都不願意了。有對象他也許就不會死了。

我在鐵路局的印刷廠工作(當印刷工),因思杜的關係,在「文革」時被打倒(成了黑幫分子),逼著我到火車車輛段當工人,不久又把我趕出北京,押送到寶雞修鐵路,直到「文革」後退休了才回北京。「文革」開始後「紅衛兵」抄家,我害怕了,就把思杜的書大部分都燒了,有些外文書我也看不懂,只要有胡適和思杜寫的字,簽的名,都撕下來燒了,現在僅存十幾本外文書了。

他寫給我的遺書,「文革」時,我也是因害怕,把它撕了,只保存一點,顏振吾拿去了(保存下來的一小塊,為一張紙的一個角,不是思杜手跡原件,為抄件。1987年交給胡適家鄉績溪縣政協副主席顏振吾,顏先生曾將這份殘稿出示給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所耿雲志先生,耿抄寫了十幾個字及日期:「工作,好好學習,為社會主義立點功。」「五十一元也留給你們」,「九月二十一日」。1990年9月下旬我與耿雲志先生談起此事時方得知。同時推測思杜自殺的日期為9月21日以後,即寫完遺書之後。但具體日期無法確實)。

其中思杜自殺的原因,據胡恆立1986年8月對我說:

思杜自從登出批判他父親的文章後,想爭取入黨,他上交財產(指江冬秀給他留用的東西)也是出於這樣的動機。到唐山後,他積極、努力工作,覺得父親是有罪,他是在為父親贖罪。反「右」之前,共產黨自上而下讓群眾給領導提意見,即所謂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思杜不知這是一場政治運動的預示,他因為想入黨,就積極、主動地給他所在院、部的領導提了關於教學改革的建議,但馬上學院領導把他定為「右派」分子,說他是向共產党進攻,並抬出他的父親胡適,一齊批判。批、斗大會開了許多次,他精神上崩潰了,最後絕望而自殺。

思杜自殺之事,報紙並沒有報道,在海外的胡適及江冬秀、胡祖望等都長時間不知此事。1957年6月4日,胡適在美國紐約預立的遺囑中有(七條遺囑的第六條):「去世以後,如果留有遺產,留給夫人江冬秀女士,如江女士先行去世,則留給兩子胡祖望、胡思杜,如兩個僅一個留在,則留給該子。如兩子均已去世,則留給孫子。」

胡適立遺囑,是因心臟病發作,他是直到1962年才病逝台北的。立遺囑的時候,思杜尚未自殺,但他們父子已失去了聯繫,後來思杜自殺的事逐漸傳到海外,胡適、祖望隱約聽到,但又無法證實消息是否確切。據江澤涵夫婦1986年8月對我說:

祖望在「文革」後期,大約是1974——1975年前後,從美國給我們寫信,我們作為他的舅舅、舅母,也是長時間與他失去了聯繫。他信的內容主要是了解我們的近況,同時問及他弟弟思杜是否還活著。他大概是在海外聽到關於思杜自殺的消息了。因為胡適遺囑上說到他們兄弟倆分遺產的事,他想證實思杜是否還在人世。當時,我們全家因為與胡適的關係,也是被整得幾十年抬不起頭,喘不過氣,不敢給祖望回信,怕再因「海外關係」、「胡適關係」惹出禍端來,就把這封信交給學校的領導,徵求他們的意見,結果學校沒有明確答覆我們。我們也不敢隨便、輕意寫回復祖望的信。直到一九七六年以後,中國的情況發生了大的變化,我們才與祖望恢復了聯繫。

思杜之死,是作為他個人的悲劇的結束。作為胡適的家庭悲劇——「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同時「反右」作為一場政治運動,又何嘗不是中華民族特定歷史時代的社會悲劇?

2

胡適看到紐約《華僑日報》上刊出《胡適被自己兒子聲討為帝國主義走狗及人民公敵》的報道,並剪貼在日記上。

隨後,胡適在致徐大春(徐新六之子,思杜在美國讀書時的朋友)的信中說思杜的「學習總結」是他自己寫的。「我這樣想,所以我當時只說他沒有緘默的自由,從沒有責怪他之意。老實說,他的這篇文字寫的還不壞,比裴文中、馮友蘭諸人的自白高明多了」。

1951年12月30日,胡適在另一封給徐大春的信中特別發出自己的作為父親、朋友老師,對大陸批判表態的者看法:

我因此想起,思杜的自白一文,的確是大有功於我的許多朋友學生的!他給他們開了一條生路。我當時在《紐約時報》上說的「沒有緘默的自由」一句話,也正是要「宣傳」思杜開的這條「生路」。我愁鐵幕里的朋友們不看見我這句話。現在有朱光潛此文「宣傳」我的「名言」——「在共產黨之下沒有緘默的自由」,——我的朋友們可以大膽地走這條「生路」了。

胡適的弟子門生和朋友,要想在新體制下生存,就必須發出批判胡適的聲音。隨後,大陸胡適的朋友學生被發動起來,紛紛發別對胡適的批評文章,胡適在美國多能通過香港輾轉讀到。精明的胡適卻能從不同人的「批胡」文字里讀出真話、假話,或有無個人恩怨流露。

對此,胡適在1952年1月16日給徐大春的信中進一步強調:

我說思杜的自白替許多朋友開了一條「生路」,這是說,(1)我的兒子尚且說我是他的敵人,我的朋友學生也可以照樣辦,至少心理可以減少一點不安。(2)我對思杜的自白,只說,這是意料之中的事,因為在共產黨統治之下,不但沒有說話的自由,並且沒有「不說話的自由」,這是表示我能諒解思杜。同樣的事件,我也當然能諒解。朱光潛此文里提起我為了思杜自白說的沒有「緘默的自由」一句話。不論朱君能否見到我此話,但此話的發表至少可以使我的朋友學生得著一點慰安。

魯迅之子周海嬰在《魯迅與我七十年》一書中披露,1957年羅稷南在一次座談會上向毛澤東提出了一個大膽的疑問:要是今天魯迅還活著,他可能會怎樣?

胡適作為思想家和哲人,他的深刻、睿智和先知讓我們有些內在的緊張,在1957年毛澤東還沒有表達他對魯迅的個人意見之前,胡適已經先替他想到了。

1955年10月23日,胡適在給趙元任的信中,特別引了胡風的信和魯迅1935年9月給胡風的信。他最後的結論是:

魯迅若還活著,也是應該被清算的!

1956年4月1日,胡適在給雷震的信中說:

你們在台北若找得到《魯迅書簡》,可以看看魯迅給胡風的四封信(1935年9月12日,九四六——九四八頁),就可以知道魯迅若不死,也會砍頭的!

胡適所說的魯迅給胡風的四封信,特別是1935年9月12日的信,收入1981年版《魯迅全集》第13卷第211—212頁,主要是談對「工頭」和「元帥」的不滿。正如法國當代思想家亨利·拉伯里所說的,反抗者一旦結群,便立刻淪為新的群體的屈從。逃亡才是個人最後的出路。

大陸對胡適的客觀認識,是在1978年「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討論之後。那是思想解放,改革開放的初期。有了客觀的認識,才是隨後實事求是的研究的一個起點。

我參加1999年9月在安徽大學召開的「胡適思想國際研討會」時,得見海外著名的五四運動研究專家周策縱先生從美國發來他的手書。他說:

五十年代中期胡先生曾告我:「魯迅是個自由主義者,決不會為外力所屈服,魯迅是我們的人。」今言猶在耳,恍如昨日也。

2001年1月1日李慎之將周策縱的手書補錄他的《回歸五四 學習民主》一文中。同時,他在文中披露了1982年胡喬木曾對他說過的話:「魯迅若在,難免不當右派。」

關於胡思杜所留下的十多冊書,在1988年前後,胡思孟先生已無力保存,他便向來訪的程法德先生(居浙江杭州,為胡適親戚,現已去世)、胡明先生(居北京,為胡適同宗)展示,程、胡兩先生共挑出三冊帶走。其餘的十多冊由我本人帶到南京大學,後又轉到河南大學。經過多次搬家之後,有幾冊丟失,現存六冊全英文精裝大開本,在我本人的書房中,與胡適的全集相伴。這大概是胡思杜所留下的最後遺物了。

(注釋略去,括弧內按語為作者所加)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東方歷史評論 的精彩文章:

世界上最古老的錄音
東方歷史沙龍(155)南宋的轉折和衰微

TAG:東方歷史評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