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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要孩子這件事情完全嚇壞了」 | 紙城CHAPTER

公號屬於經濟觀察報·書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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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未真心渴望成為母親的伊娃,在丈夫富蘭克林的一再敦促下生下了兒子凱文,從小就孤僻殘忍的凱文在富蘭克林的庇佑下展現了一系列離經叛道的行徑,伊娃在抓狂與恐懼中選擇了與兒子的冷漠對峙,甚而是無奈妥協。但就在凱文十六歲生日的前兩天,他公然以射殺九名師生、弒父、殘殺親妹妹來拉開對母親的最後宣戰。



凱文入獄後,面對這場毀滅性的災難,伊娃苦苦探求這令人髮指之舉背後的原因:是因為她是一名缺乏真愛的冷漠母親?是因為丈夫毫無原則的自說自話的美國式泛愛?還是因為他們從來就沒有真正懂得過凱文?……伊娃在寫給亡夫的一封封令人潸然淚下的信箋中進行了深深的回

憶與反思。



這部小說通過一個社會性事件,分別從旁觀者、媒體、當事人、受害者多樣的視角

抽絲剝繭,對「母親」這一習以為常的倫理角色進行了反常規式的思考。無論_是不是為人父母,你都會從這部剖析當代女性內心的著作中反觀自己對於婚姻和家庭的困惑和焦慮。並了解到,在社會和傳統所賦予父母的責任以外,現代家庭中無法調和_且難以言說的複雜性。


"懷凱文前,我從未認真想過,一個孩子,會給我的生活帶來怎樣的改變。

我不知道懷他意味著要無私奉獻,控制飲食,改變作息,在愛人心中退居第二。甚至,連我鍾愛並引以為傲的工作都要暫時終止。凱文成了我所有行動的中心,我彷彿被一個生育項目所綁架,我要做的,就是像個機器般,承載他,生下他。

凱文出生後的生活,並沒有更好過一些。他成長的每一步,似乎都是對我的宣戰,從嬰兒期無休止地哭鬧,到中學時陷害老師,直至「黑色星期四」的爆發。

鄰居將紅色油漆潑在我家的外牆上,媒體不停地質問我一個問題:「凱文怎麼了?」

時隔一年半,我願意跟你談談凱文,我想知道,究竟為什麼,凱文會做出這樣的事,我想知道,我是不是他們口中所說的,對此負有全責的母親。"


萊昂內爾·施賴弗

……


對於許多總是吵架的夫妻來說,可能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東西讓他們意見相左。也許只是一條線,或者只是某種抽象的東西把他們分開—飄忽不定的積怨,不自覺的「權力」之爭。它們會自生自滅,宛若蜘蛛網一般。等到夫妻和好,這條「線」因為並不真的存在,便也很快煙消雲散。你瞧,我不無羨慕地看到,他們會發現屋子裡原本什麼都沒有!他們之間只有空氣,毫不費力便可以穿越。可是對於我們來說,把我們分開的東西是那樣實實在在,假若不在屋子裡,它也會自己走進來。

我們的兒子。關於他,說來話長,三言兩語講不完。講故事的人一般都喜歡從頭開始,我卻不想如法炮製。我得追溯到更早的時候。許多故事還沒有開始就已經註定了結局。

是誰對我們施了魔法呢?那時我們多麼幸福啊!可後來,我們為什麼要傾盡所有作為賭注,來玩這場生兒育女的瘋狂遊戲呢?你肯定覺得,提出這樣的問題本身就是對人性的褻瀆。沒有生育能力的人有理由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可等你真生了孩子,還費心勞神去想一去不復返的沒有孩子的生活,就有悖常理了,對吧?可是,一種潘多拉式的任性驅使我打開了那個不應該打開的盒子。我一向愛幻想,喜歡挑戰自己。生孩子之前我就很了解自己這種性格:我就是那種女人,明知事情不可逆轉,還會為之後悔,比方說對於另外一個人的存在。然而後來,凱文長大之後並不覺得其他人的存在是不可逆轉的—對嗎?

對不起,但是你別指望我避而不談。也許我不知道該怎樣敘述那個星期四。那場暴行聽起來就好像是從報紙上撕下來的一則新聞,事件被最小化到了這樣幾個字:令人髮指的殺戮。可是對於我們,兒子犯下濫殺無辜的罪行的那一天又顯得太長太長,難道不是嗎?回回都要提起嗎?是的,我是非提不可。我每天早上一醒來想到的就是這件事,每天夜裡伴我上床睡覺的還是這件事。對我而言,它簡直取代了一個丈夫。

於是,我絞盡腦汁去重新構建1982年那幾個月發生的事情。那時我們鄭重其事地決定生孩子。我們當時仍住在三角地我那猶如洞穴般的閣樓里,周圍儘是同性戀者、被你指責為「自我放縱」的單身藝術家以及沒有負擔的雙職工夫妻。他們每天晚上出去到美式墨西哥餐館吃飯,在聚光燈酒吧喝到凌晨三點。在那個社區里,小孩子像墨西哥斑點貓頭鷹或其他瀕臨滅絕的動物一樣罕見。可以想見,我們的決心可謂曲高和寡,並令人難以理解。說來可悲,因為不希望自己六十多歲了孩子還住在家裡,我們甚至定下生孩子的最後期限—就在那年8月我三十七歲的生日之前。

六十多歲!那年月,六十多歲對於我們是一個和小寶寶一樣不可思議的年紀。可現在,再過五年我就要踏上那塊「陌生的土地」了。無須舉行什麼儀式,就像乘坐市區公共汽車一樣順理成章。1999年,我實現了歲月的飛躍,不是在鏡子里,而是從別人眼睛裡發現自己已經變老了。比方說,今年1月我去續駕駛照的時候,坐在櫃檯邊的工作人員對我年滿五十四歲沒有絲毫的驚訝,而你應該記得我在這方面一向沾沾自喜。我習慣了人們連聲感嘆,誇讚我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至少年輕十歲。而今,這些感嘆一夜之間都消失殆盡。還有一次,令我十分尷尬,星期四之後不久的一天,曼哈頓的一位地鐵服務員特意提醒我,超過六十五歲的長者可以享受打折。

我倆達成共識:為人父母是「我們這輩子一起做出的最重要的決定」。但是這個決定過於重大,顯得不夠真實,所以總會生出一些怪念頭。每次只要你或者我提起要孩子的事,我就覺得自己似乎是個七歲的孩子,想要個會尿尿的拇指姑娘當聖誕節禮物。



……


我一直在心靈的閣樓里四處搜尋,想找出我為什麼起初不願意為人之母的原因。我還真的回憶起那時候自己擔心的許多事情,儘管在今天來看都是錯的。即使當初我對為人父母會遇到些什麼麻煩做過一番全面的盤點,「兒子長大也許會殺人」也絕對不會出現在清單之上。相反,我的清單差不多應該是這樣的:

1.發生口角。

2.二人世界的時間減少(還是寫成沒有時間留給我們倆的二人世界吧)。

3.其他人帶來的麻煩(家長會,芭蕾舞教師。叫人無法忍受的孩子的朋友們和他們叫人無法忍受的家長)。

4.變成一頭母牛(我個子小,希望能夠保持身材。我嫂子懷孕時得了雙腿靜脈曲張,一直都沒有恢復。一想到腿上布滿藍色的、樹根一樣的東西我就煩惱不已。只是我沒有說出來罷了。我比較虛榮,或者說虛榮心曾經很強。喜歡打腫臉充胖子是我的一個弱點)。

5.不自然的利他主義:被迫按照他人優先的原則做決定(我有些貪心)。

6.減少旅行(注意是減少,不是停止)。

7.枯燥無味得叫人發瘋(我覺得帶孩子實在沒意思。從一開始,我就老老實實承認這一點)。

8.沒有價值的社交生活(只要五歲的孩子在屋子裡,我和朋友從來都不能好好地跟誰說上幾句話)。

9.社會地位降低(我是深受尊重的企業家。可是,一旦我拖著個蹣跚學步的孩子拋頭露面,我認識的每一個男人—還有每一個女人—都不會拿我當回事,想起來真叫人沮喪)。

10.承擔費用(為人父母就是還債。倘若有一筆債,本來可以逃脫,誰還願意還呢?如此說來,不想要孩子的人就可以面對這筆債務溜之大吉。除此之外,倘若找錯對象,還債又有什麼用呢?只有最變態的母親才會這樣想,女兒的生活也變得這樣糟糕,我當初自找的那些麻煩也算有了報償)。

我搜腸刮肚,只想出這樣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決定要孩子之前,我還為這些事情掂量來掂量去呢!如今,這些天真的想法在事實面前叫人啞然失笑!顯然,不生孩子(不生,讓人想起「寸草不生」—多麼嚇人的字眼啊!)是因為生孩子會帶來諸多麻煩,在不少問題上需要退讓。如果連這樣不值一提的犧牲都不願意做,就顯得我自私、小氣、小心眼兒。任何列出這種清單,並且選擇不受家庭拖累,保持自個兒貌似整潔卻如一潭死水的生活的人不僅沒有遠見,而且讓人覺得可怕。

而如今,面對這份清單沉思的時候,我覺得,無論你對為人父母的傳統觀念多麼嗤之以鼻,那還是一種很實際的東西。畢竟,既然孩子們不幫你耕田犁地,或者你生活不能自理的時候沒有人會把你接到家裡照顧,要孩子還算得上是明智之舉嗎?而有效節育的時代已經到來,仍然有人選擇繁衍後代,真讓人吃驚。相形之下,愛情、閱歷、對生活的滿足、對人這「東西」的信心—這些現代激勵機制像巨大而又難得一見的飛船在天上飄浮。樂觀積極,慷慨大度,甚至意義深遠,卻無根無據,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我常聽人說,沒有生過孩子的女人會像著了魔一樣,被心裡的渴望吸引著,情不自禁走到公園裡陌生人的嬰兒車旁邊。多少年來,我一直在等待這種渴望降臨。我希望被荷爾蒙排山倒海般的力量徹底征服,某一天醒來之後雙臂摟著你的脖子,一邊把手伸到下面撫摩你,一邊在心裡祈禱:「黑花開,寶寶來。」(懷寶寶:這是讓你心裡多麼溫馨的說法。雖然不是什麼新詞,卻充滿溫柔,告訴你,在接下來的九個月里,無論你去哪兒,都有人陪伴著你。比較而言,「懷孕」這個詞太沉重、太突兀。我聽起來總覺得是個壞消息。「我懷孕了。」我腦

海里本能地就會浮現出這樣一幅畫面: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坐在餐桌旁,面色蒼白,心力交瘁。她交了個渾蛋男朋友,現在不得不硬著頭皮對媽媽說出最叫她恐懼的話。)

無論這種魔力是由什麼引發的,都不曾降臨到我的頭上。我有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直到三十好幾了,還沒有進入渴望做母親的狀態。我擔心自己有毛病,興許缺點兒什麼?直到三十七歲生下凱文的時候,我才開始感到苦悶,這不光是因為對這個欠缺的單純接受,還因為我心裡想,自己是不是把一個偶然的,也許只是化學反應上的不足放大成了莎士比亞式的缺陷?



……



那麼是什麼最終突破了我的防線呢?是你充當了啟動器。按說我們那時很幸福,但你卻仍然不太滿足。這一點我心知肚明。你生命中有一個洞是我無法完全填補的。你有工作,對你來說很合適的工作。你四處尋找別人沒有發現的馬廄和軍械庫,找出一塊場地,圍上柵欄籬笆,建幾座櫻桃紅的筒倉,養幾頭黑白花奶牛(卡夫公司—其乳酪片由「真正的牛奶」加工而成)。你花時間做自己喜歡的工作,對未來有自己的打算。你喜歡尋找拍攝外景的場地,但是你並不熱愛

它。你熱愛的是人,富蘭克林。於是,當我看見你跟布萊恩的孩子們一起玩,用玩具猴蹭她們的鼻子,誇獎她們的文身(可以洗掉的)多麼漂亮時,我真想給你一個激情四射的機會,就像我曾經在《飛行之翼與祈禱者》—你稱之為AWAP(《飛行之翼與祈禱者》(AWingandAPrayer)的英文縮寫)里找到的那種熱情。

記得有一次,你結結巴巴地想要把這種熱情表達出來。那可不像你。不是情感上的差異,也不是語言上的問題。你一向對煽情感到不安,這跟對情感本身感到不安並不相同。你害怕過多地細想會傷害感情,就像用笨拙的大手玩弄火蜥蜴,雖然出於好意,卻會給它帶來傷害。我倆躺在床上。那時還住在三角地的閣樓上。閣樓屋頂呈拱形,手動升降機總是動不動就壞了。那升降機像個大洞,落滿灰塵,跟帶茶几的方便小隔間沒有什麼區別,這常常讓我想起在拉辛時和哥哥用波紋鐵皮做成的隱秘的藏身之處。你和我剛剛做完愛。在正要進入夢鄉之際,我突然坐起身來,因為十個小時之後,我要趕上前往馬德里的飛機,卻忘記了設定鬧鐘。等我定好鬧鐘,卻發現你兩眼圓睜,仰面朝天。

「怎麼啦?」

你嘆了口氣。「你怎麼能這樣?」我偎依在你身旁,等著你再次稱讚我的勇氣和冒險精神。你大概意識到我誤會了你的意思,馬上補充道,「出差。總是走這麼長時間。離開我。」

「我也不喜歡離開你呀。」

「是嗎?」

「富蘭克林,我當初成立公司並不是為了逃脫你的掌控。別忘了,成立公司的時候,我還沒有碰上你呢。」

「噢,我怎麼會忘了呢。」

「這是我的工作!」我坐了起來,「你是……」

「沒有啊。」你把我輕輕地按下去。這有點出乎你的意料,我知道你是精心設計過的。你轉過身來,胳膊放在我身體兩側,額頭輕輕地碰著我的額頭。「我不是要奪走你的叢書,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很重要。問題就在這兒。換了我,我就做不到。我不會明天早上起來飛往馬德里,而且不會讓你三個星期之後才來機場接我。一兩次興許還可以,卻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

「要是不得已,你也會這樣做。」

「伊娃,你明白,我也明白,你並非不得已啊。」

我扭動了一下身子。你靠得太近了,我覺得很熱,而且你的兩隻胳膊摟著我。「我們以前談過這些……」

「沒有經常談而已。你的』旅行指南』賣得那麼紅火。你可以雇幾個大學生去四處尋訪廉價旅館,用不著親力親為。他們不是已經承擔你很大一部分研究了嗎?」

我有些惱火。這件事一直把我搞得焦頭爛額。「要是不經常敲打敲打他們,這些傢伙就會騙我。他們說,已經確認過的某份名錄沒有變化,別費事,就這麼定了。結果,那家帶早餐的旅館早就換了主人,而且搬到一個新的地方去了,房間里還到處都是跳蚤。跨國自行車賽的選手向我投訴,他們騎了一百千米,找到的卻是一家保險公司,而不是一張可以讓他們躺下來休息的床。他們非常生氣。這氣該生!沒有老闆娘的監督,有些學生就拿回扣。AWAP最有價值的資產不就是聲譽嗎……」

「你也可以僱人來監督啊。反正你明天去馬德里是因為你自己想去。這沒有什麼不好的,只是換了我,不會這樣做,我也做不到。你知道你不在家的時候我一直在想你嗎?我時時在想,你在吃什麼呢?你在見什麼人呢……」

「可我也想你啊!」

你笑了,笑得很開心。你並不想挑起戰事,於是把我鬆開,翻身躺下:「瞎說,伊娃。你想的是街角賣沙拉三明治的那個小攤兒到下次書出版時會不會已經垮掉,天空的顏色應該怎樣描繪才好。好吧。不過即便如此,你對我的感覺和我對你的感覺也肯定不一樣。我要說的就是這個。」

「你是在鄭重宣告,你對我的愛比我對你的愛更深嗎?」

「你對我的愛和我對你的愛不一樣,跟深淺沒有關係。你內心深處似乎還有個什麼東西,」你努力思索著,「也許我嫉妒的就是這個。就像一個儲備油箱,或者別的什麼玩意兒。你離開家,這個油箱立刻派上用場。你在歐洲或者馬來西亞閑逛,直到燃料用盡才會打道回府。」

老話說,正是第一次把你吸引到某個人身邊的東西日後會讓你心煩,這一點大概真的無法避免。忍受我的一切吧。

……



我害怕變成母親那樣的人,而且害怕成為母親。我害怕成為一隻堅定的、一成不變的錨,給另一個年輕的冒險者提供出發點。他的旅行可能會讓我嫉妒。他的未來尚未起錨,在地圖上甚至還沒有描畫出來。我害怕變成站在門口送別的那種人—邋裡邋遢、身材臃腫—當背包被塞進汽車的後備廂里時,揮手再見,遞著飛吻。在漸漸遠去的汽車的尾氣中用圍裙的褶邊擦眼睛,轉身悵然若失地插上門閂,站在水池旁邊洗寥寥無幾的盤子。屋子裡一片寂靜,像坍塌的屋頂一樣落下來。比起離開,我漸漸更加害怕被留在家裡。那時候我如此頻繁地把你一個人留下來,面對告別晚餐剩下的法棍麵包的碎屑,而我卻一溜煙走向來接我的計程車。我從來沒有對你說過,讓你一次次面對被拋棄的感覺,我心裡是多麼內疚!你努力剋制自己,臉上沒有露出被遺棄的痛苦(你完全有理由這樣做),只是偶爾說幾句風涼話,我竟沒有因此而感恩戴德。


富蘭克林,我被要孩子這件事情完全嚇壞了。懷孕之前,我對拉扯孩子的想像—睡前講故事,往小嘴巴里喂吃的東西—都是別人留下的畫面。我害怕面對這一切。有些事情會證明我生性封閉而無情,自私而狹隘。我害怕自己痛恨的那種巨大的、讓你無法前進的力量。儘管迷上了「翻開新的一頁」的想法,但我還是被完全陷入那些故事的前景嚇壞了。而且我相信,曾經阻礙我的恰恰是這種恐懼,就像暗礁誘人跳下大海一樣。正是因為這項任務有著不可逾越的困難,

也正是因為其毫無誘惑可言,所以最終要吸引著我去完成它。

我還有一下午的時間做準備,把自己裝扮成一個心花怒放的准媽媽。憑直覺,我選擇了一條樸素的純棉太陽裙,樣式比較別緻,不那麼性感。之後,我吃了一頓特別豐盛的午餐(不塗麵包屑的炒海鱒,沙拉中有豆芽)。同時,苦思冥想,見到你的時候,應該做出怎樣一副表情。害羞嗎?為時已晚。不知所措嗎?唐突做作。感情迸發,大叫一聲:「噢,親愛的!」似也不適合。我在閣樓上腳步輕快地跑來跑去,把新蠟燭放進蠟台中,努力地想哼唱點什麼,但是只能想起像《你好,多莉!》

(最初由美國著名表演藝術家卡羅爾·錢寧在她主演的音樂劇《你好,多莉!》(1964)中演唱,後風靡全球,曾獲多項大獎。)

這種不惜重金排演的音樂劇中的歌曲。

我討厭音樂劇。

通常,慶祝活動最後一個程序是選擇合適的酒。我悶悶不樂地看著快要落滿灰塵的琳琅滿目的酒櫃,心裡想,總得慶祝一下吧。

當電梯咣當一聲在我們這層樓停下來的時候,我轉過身去想,應該如何面對你。你一眼看出我臉上的肌肉在抽搐,不等我開口,就說:「你懷上了?」

我聳聳肩:「好像是。」

你親吻著我,輕輕地,沒有伸出舌頭。「查出來的時候—你感覺如何?」

「有點暈,真的。」

你滿懷柔情撫摩著我的頭髮:「歡迎你開始新生活。」

因為母親害怕酒就像害怕去附近的街道一樣,所以酒在我看來,既充滿誘惑,又覺得那是禁忌之物。儘管我不認為自己有什麼問題,但是勞累了一天,喝上一大口深紅色的葡萄酒,早已成為我是成年人的象徵,並且自詡那是代表美國自由的聖杯。然而,直覺告訴我,這種所謂的成熟其實跟孩提時代的幼稚沒有什麼大的差別。兩種狀態如果走了極端,其實都是在恪守某種規矩。



於是我給自己倒了一杯酸果蔓汁,舉起杯子樂呵呵地說:「為生命乾杯!」

自己釀下的苦果自己吃,真是可笑—最小的讓步,對自己的情感四捨五入,或者做出細小的調整,讓它變成另外一種稍微好一點的或者更符合別人口味的情感。我真正在乎的倒不是被剝奪了飲酒的資格,但是,像傳說中那樣,只要邁出一步,整個征程就開始了。現在,我已經邁出了讓我厭惡的第一步。

那只是一件讓我厭惡的小事,可是大多數讓人厭惡的東西不都是這樣的小事嗎?一件事情,因為太小,我就覺得必須克制自己的情緒。正因為這樣,這就成了令人厭惡的事情的特點—一種我們無法表達的東西。讓這種情感變得充滿毒性的是沉默而不是抱怨,就像身體不能通過撒尿排出毒素一樣。說到底,在內心深處我還是個乳臭未乾的毛孩子,儘管我努力把自己打造成一個大人,專門喝酸果蔓汁。

而實際上,我之所以選擇這種果汁,是因為它像新釀出來的博若萊酒。你開始給孩子取名字(男孩子的名字),我卻絞盡腦汁地想,從所有這一切—尿布、無數個不眠之夜、開車帶孩子去踢足球—當中,我究竟能得到什麼好處呢?

你急於參與其中,因為我懷孕而主動戒酒。其實你原本也不怎麼喝酒,只是吃飯前喝點啤酒。所以即使戒酒,我們的寶寶也不至於更加活力四射。於是,你舉起一杯酸果蔓汁,向我表示祝賀,好像是為了炫耀。你似乎很高興有這樣的機會,證明自己其實喝不喝酒都無所謂。我很生氣。

於是,你總是迷戀於自我奉獻。然而無論這種精神多麼讓人讚賞,當你急於為另一個人奉獻一切時,原因可能在於,你滿肚子謊言,不知道該拿它怎麼辦。而自我奉獻也是一種比較簡單的宣洩。我知道這樣說很不客氣,但我相信,你的這種「殫精竭慮」—完全泯滅自我的一切特徵—給了我們的兒子沉重的心理負擔。

你還記得那個晚上嗎?我們本來應該有說不完的話,但是那一刻卻覺得十分尷尬,兩個人慾言又止。我們不再是伊娃和富蘭克林,而是媽媽和爸爸。這是我們作為一家人第一次在一起吃飯,「一家人」這個詞、這個概念所包含的意義曾經讓我不自在。而我脾氣不好,你給孩子起的所有名字,像斯蒂夫、喬治和馬克,都被我否決了,說是「太平常了」。你聽了很受傷。

我不能跟你推心置腹地談話。我覺得自己被限制住了,像是被關押起來了一樣。我想說:「富蘭克林,我不知道這個決定是否正確。你知道嗎,最後三個月我連飛機都不能坐!這一整套應該做的事—好好吃飯、做個好榜樣、給孩子找個好學校,等等,我討厭透頂……」

太晚了。我們應該慶祝,應該興高采烈。



伊娃


本文由出版社授權轉載,節選自《凱文怎麼了》一書,本文插圖為電影《凱文怎麼了》劇照

《凱文怎麼了》(再版)


(美) 萊昂內爾·施賴弗 / 著 李堯、李平 / 譯


未讀·文藝家·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2018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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