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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也退 | 仁慈的皇帝,猶太人的保護傘


20世紀初的一天,一個猶太人坐火車,身穿一件寬大的長袍。查票員過來了,猶太人遞上自己的火車票,查票員注意到他的長袍,心想:他是不是在袍子底下藏了個小孩什麼的,想逃票?於是就說:請你把你的長袍撩起來,我要檢查下。



面對查票員逼人的目光,猶太人慢慢掀起袍襟,裡面沒有小孩,而是一幅裝裱得十分體面的肖像畫,畫的是奧匈帝國的皇帝——弗朗茨·約瑟夫。






Franz Joseph I of Austria



今年是

奧匈帝國瓦解一百周年

,這個帝國從1867年問世,半個世紀後不復存在。它唯一有過的皇帝,弗朗茨·約瑟夫,在任時間則更長。1848年他就當上了奧地利皇帝,1867年他創立了奧匈帝國,奧地利、匈牙利兩國被合併在一起,組成一個特殊的立憲制二元君主國,而他又兼任了匈牙利皇帝。






弗蘭茨·約瑟夫一世和皇后伊麗莎白的加冕



除了政體特殊外,奧匈帝國還有一個顯著特點,那就是除了奧地利、匈牙利兩個民族外,它還容納了眾多中歐—東歐的小民族,像什麼克羅埃西亞人、塞爾維亞人、斯洛維尼亞人、波蘭人,當然了,還有無處不在的猶太人。


奧匈帝國的猶太人,主要是從波蘭過來的,18世紀晚期,奧地利參與了瓜分波蘭的戰爭,不僅奪走了原屬波蘭的加利西亞地區,也把那裡的猶太人給接收了。在隨後的一百年間,慣於四處遷徙的猶太人,就從那裡逐漸轉移到了奧地利的各個城市,尤其是首都維也納,他們受到了不錯的庇護,感覺自己很安全,遂繁衍後代,

到了19世紀末,維也納漸成一個市民社會,猶太人的人口也達到鼎盛,其中的名人像心理學家弗洛伊德,音樂家古斯塔夫·馬勒,都在自己的黃金時期。



那是奧匈帝國的末年,但也是維也納的黃金時代,一個不合適、但便於粗淺理解的類比:類似於北宋末年有《清明上河圖》為證的繁榮。






1870年的維也納


當然,猶太人很難當上貴族,他們頂多能進入富裕的中產市民階層,例如1881年出生,後來成為名作家的茨威格。他被家裡保護得很好,在維也納從小長到大,一直過得十分滋潤。






1900年,茨威格(站立者)與兄長在維也納



可是,大多數猶太人還是處在分母的位置上,他們得各顯其能地掙錢,無論做傭人、當農民、做行商還是當站街女,而在活躍的同時,他們便感受到了維也納的反猶主義日益熾烈起來。


文章開頭的那個故事是相當有說服力的

:猶太人在帝國境內坐火車,就要受到列車員的懷疑和盤查。而他取出那幅畫像,則表明在猶太人的眼裡,已經年過七旬的老皇帝弗朗茨·約瑟夫,是他們的保護傘。



猶太人能把自己的命運託付給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的寬厚嗎?即便可以,但萬一哪天皇帝不在了怎麼辦?

如果嗅覺足夠敏銳,警惕性足夠高,猶太人是一定要考慮出路,而不會麻木不仁,待一天算一天的。不僅如此,他還理當比一般奧地利人更清楚地看到一點,那就是,奧匈帝國本身都已到了脆弱不堪的時候,老皇帝的步履蹣跚,他那用王冠勉強攏住的一身威嚴,正是帝國步入盡頭時的真實徵兆。


所以,由猶太人來書寫這樣一個時代,是十分合適的。他們就是「春江水暖鴨先知」里的那隻「鴨」,就是地震來臨前著手搬家的老鼠,當別人還無知無覺的時候,他們已在討論何去何從了。但這個書寫的任務,茨威格擔不起,茨威格限於活動範圍,時代感並不強,他所待的是一個德語—歐洲文化精英的圈子。這個任務落在了比他小十三歲的約瑟夫·羅特身上。

羅特,正是這篇文章要說到的主角,也是開頭那個故事的講述者。



他就是加利西亞人,1910年後來到維也納讀大學,呼吸著反猶的氣息,又體會到猶太平民對弗朗茨·約瑟夫皇帝的無比尊崇,這種尊崇是帶著哀惋的,他們一面依賴皇帝,效忠於皇帝,一面清晰地預感到皇帝和帝國的沒落,以及自己恐怕又要踏上顛沛流離的路途。



1932年,約瑟夫·羅特出版了《拉德茨基進行曲》,這時的他已有了八年的小說寫作經驗,同時還是《法蘭克福報》的資深記者。《拉德茨基進行曲》寫的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後,奧匈帝國境內的末日景象,其中,有一個畫面精心描繪了皇帝出巡,被猶太人夾道迎迓。這一天,皇帝來到奧匈帝國和俄國邊界的某村落巡查——他必須經常巡查,以安撫帝國境內的各個民族。他先後去了天主教徒和東正教徒的居住區,就在東正教堂里做彌撒的時候,隨從過來說,外邊還有猶太人等著他。




於是皇帝就去了。他騎著馬,猶太人「像烏雲似的朝皇帝湧來,黑壓壓一片。全村的猶太人向皇帝鞠躬,宛如田野里的罕見的黑穗隨風搖曳。」站在最前面的是老人,皇帝「看見了他們在和煦秋風中飄拂的長鬍須,有銀白色的,有黑色的,有火紅色的,還看到他們那骨骼凸出的長鼻子朝著地面,像是在尋找什麼。」



接著,八十歲的皇帝看見一個差不多同樣年齡的虔誠的猶太長老朝他走來,他便下了馬,朝前走去,「猶太老人在皇帝面前三步之遠的地方站停下來。他懷裡抱著《摩西五經》的紫紅色大羊皮紙卷,飾有金色的冠蓋,上面的小鍾發出輕輕的聲響。猶太老人把《摩西五經》奉獻給皇帝。他張開滿是鬍鬚的無牙的嘴,以一種難以理解的語言,結結巴巴地念叨著猶太人參見皇帝時非念不可的祝福詞。」皇帝也俯下頭去。念完之後,老人說了一句:「衷心祝福你!你的世界將永世不滅!」皇帝心想:這我知道。兩人握了握手,就此作別。



羅特的描寫精確、傳神,纖毫畢現。這個畫面里,無論皇帝還是猶太人,都是真誠的,猶太人指望著皇帝的庇護,但他們的祝福是誠摯的,對這些老人而言,崇敬上帝,遙望耶路撒冷,跟祝福帝國及其主人萬壽無疆,是渾然一體的,不必在意宗教教義上的相斥。而弗朗茨·約瑟夫呢?他無數次地參加儀式,雖有「這我知道」的一想,可他在年齡面前,在虔誠面前,也是翻然下馬,趨步上前。

兩位耆耋老人,雖然一個貴為至尊,另一個不過是村中黎庶,但在耆耋之年面前卻表現出了同等的垂首的姿態。



弗朗茨·約瑟夫的統治時間比維多利亞女王還長,也勝過了滿清的康熙帝和乾隆帝,但他一般被看作一個悲劇人物。他在政治決策上一直是昏頭昏腦,他統治下的奧匈帝國,是有名的打敗仗專家;1914年,正是他50歲的侄子斐迪南大公在薩拉熱窩遇刺,引起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帝國捲入其中,四年後瓦解。最敏銳的維也納猶太人知道,帝國瓦解,最大的受害者就是自己了,因為匈牙利人,塞爾維亞人,斯洛維尼亞人,一個個民族都會獨立,只有猶太人,就此將上無片瓦,下午立錐,只好繼續逃奔。因此,他們和皇帝、和帝國的利益捆綁在一起,即便帝國人民已對他們充滿了敵意——

1913年,一個24歲的青年正是在維也納街頭立志將來要消滅所有猶太人的,他的名字叫阿道夫·希特勒。


《拉德茨基進行曲》是向奧匈末日的致敬之書,不過,約瑟夫·羅特可沒有對老皇帝本人表露什麼明確的看法,他把戀舊之情藏得很深,幾乎看不見了,因為早在小說中的故事發生的時候,他就看清了猶太人沒有永遠安定的機會。他們的生存需要智慧,有時權宜,有時苟且,經常忍辱負重,及時趁虛而入,但是,這個智慧得建立在對永世遊盪、漂泊的完全認同之上,否則他們將真的沒有未來,也將積累不起虔誠的能量——這虔誠也是智慧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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